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87章 捌拾柒·逆鳞

程燕冰和谢玉台的修为到底不如长老们高,就算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比长老们晚到了两个时辰。


已是一天一夜过去,紫电银狼披星戴月,终于赶在第一缕朝霞散尽前踏入湘水。程谢二人赶到时,两族之人已站在象征着洞庭之门的望月江两岸,严阵以待。青丘长老与洞庭蛇妖们均祭出了自己的护命法宝,五花八门的灵器悬浮于空中,颇有剑拔弩张之势。


洞庭芳草萋萋,水波清浅。一众青影与白袍分江而立,泾渭分明。


“不交出灵粮,就休怪我们不讲礼数!”女君斥道,指向江面上的一人,“这妖男——就是你们的下场!”


段冷被悬吊于两座浅峰之间,眼覆黑绫,手脚都戴着沉重的枷锁。长老们怕他没到洞庭就断了气,已经将他身上的血石取出,现下伤口虽已愈合,那些骇人的血迹却还残留在裳袍之上。


一名头戴羽冠的洞庭族人冲出来,喊道,“不是与你们说了吗?!灵粮早已被我们拿去修补鬼界裂缝了!一点都不剩了!”


“哼,灵粮究竟剩没剩下,仅听你一人之辞怎么作数。”女君凤眸微眯,语气陡然冷厉,“我只信自己的人。诸位长老,给本座搜!”


女君玄弓一指,长老们立时越江而过,江面水波震荡,浪花翻滚。


而洞庭蛇妖们岂容他族放肆?亦纷纷举器迎上,直面应敌。


两族就此交战,妖力碰撞、火光四起,江面上不住迸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战场上有人身、有狐身、有蛇身,亦有将灵脉融入法器的物身,此间混杂纷乱,简直到了敌我难辨的境界。双方都只能通过行进的方向来判断敌友——从江岸对面冲过来的就是敌人,从自己身后掠过的就是友人。


而谢玉台和程燕冰不一样,他们在望月江的支流上踏水而行,不偏不倚,愣是没有吸引到任何一点火力。


谢玉台目标明确,直接飞奔到段冷身侧。他用玄冰割断无影线,又劈了束缚着他的枷锁,将人稳稳接在怀里。


“段冷?快醒醒!”


谢玉台怀中的男人双唇紧抿,仍处于昏迷状态。程燕冰看得着急,直接掬一捧湘江水洒在人面。


段冷呛咳几声,悠悠转醒过来。


“段冷,你怎么样?”谢玉台心疼地看着段冷手足上血肉模糊的地方,吸了吸鼻子,“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好……天涯海角,我随你去。”


段冷已被谢玉台带到望月江的岸边,随着元神恢复,他的身体也在逐步恢复力量。谢小皇子却心疼他,还让他勾着自己的背。


程燕冰将紫电银狼牵到他们面前,努力不去看这对黏黏糊糊的小两口。


“快走罢。一路向北,到了秣厉山就有我的兵马,他们会给你们安身之处。”


程燕冰将银狼的缰绳递给谢玉台,这回银狼没再发出抗议,顺从地对谢玉台弯下了前腿。


“大恩不言谢。”谢玉台跨上狼背,信誓旦旦地说,“等再见面,请你喝酒。”


程燕冰失笑,道。“这句话你说了不下八十遍了,唯一一次你请客,还忘带了荷包,夏衍说你八成是故意的。”


“哪有的事!分明是镜花给我拿错了衣裳,不信你去问……”


谢玉台说到这里,神色忽然黯淡下来。程燕冰还不知道水叶之事,见他扭扭捏捏,只怀疑又是什么小心思作祟,索性直接接过话茬。


“好了好了,事不宜迟。过了此劫,有的是我们叙旧的时候。”程燕冰拍了拍狼屁股,催它上路,“一路保重。等鸢尾花开的时候,我去秣厉山看你。”


闻言,谢玉台终于收起眉目间那一丝佯装出的轻松,对程燕冰抱手一礼。“后会有期。”


他转头,对着段冷说道,“快上来!我们要出发了!”


而段冷面对着涛涛江岸,不知在眺望什么。谢玉台以为他还沉浸在元神之枷的掌控中,灵台尚未恢复,抬手就想将他拉上狼背。


而就在这时,程燕冰、谢玉台和段冷三人都听见一个清冷的女声从彼岸传来。


“段冷!你要去哪里?”


循着这道声音的指引,谢玉台看见彼岸混乱的战场中,有一个立在江水边的白衣裙影,右手持杖,左手持剑,身形并不算高挑,站立的姿态却是旁人难及的端庄贵气。


他定了定神,继而看见那女子有着风华绝代的一张脸,目含秋水,巧鼻朱唇,一双自然向下的柳叶眉本身柔情万分,却用墨色的眉黛画成细线,少了温柔,平添上几分肃穆与威严。


没等谢玉台猜测对方的身份,段冷就先唤出声,“母亲……”


“你怎么与青丘人站在一处?”没等段冷再说下去,若嫣就又开了口。“快回来,到母亲身边来。”


而段冷却没有动,只问道,“您没有……和父亲去烟行山吗?”


“族中出了这样的大事,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理。”若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头颅与声音都低了些许,“况且,此事乃我之罪过,无论如何,我也该回来自首才是。”


“这件事,不是母亲的过错!”段冷有些激动,“都怪那只该死的……”


“好了,不要再说了。”若嫣摇了摇头,“回来吧,阿冷,我们一起守护洞庭。”


她将左手的长剑飞掷过江,斜插在江岸边的浅滩上。


“你小时候,不是一直想堂堂正正地为洞庭而战吗?现在,你有这个机会了。”若嫣的声音多了几分坚决,穿过江面砸在段冷的心头。“拿起这把长剑,我就在所有族人面前亲口承认你是我的儿子,也是我洞庭修蛇族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段冷看着那把离自己脚边只有不到一丈的剑,脑中不断回荡着若嫣的话。


那是困扰他整个童年的梦魇。他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有一天能摘下自己的假面,对所有熟知他姓名的人坦白身份,他是男子,而非女人。


现在这样的诱惑就摆在他面前,他无法拒绝。


段冷鬼使神差地向前踏了半步,靴尖踏上青泥,被迎面而来的一阵江浪打湿。


谢玉台顿时慌了神,“阿冷,不要去!”


他拉住了段冷的衣袖,却被那人冷硬地甩开。谢玉台察觉出若嫣的声音中掺杂了些许魅惑之术,而段冷沉浸其中,竟然丝毫未发觉。


谢玉台不知道对面之人是否真的是段冷的母亲,如果是,那她的心也太冷了些。完全不顾亲生儿子的性命安危,竟想让强弩之末的段冷为洞庭作战,这副姿态,像是恨不得榨干他的最后一丝血肉,为其所用。


转眼之间,段冷已经拔起三尺长剑,呢喃着渡入江水之中。


“男子汉……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渐渐地,他的半个身子都淹没在翻涌不息的江水里,浪潮拍打着他的胸口,不断将水花溅上他的脸庞。谢玉台大声呼唤着,但无论他说什么,段冷都充耳不闻。


——魅惑之术,是解铃人还需系铃人的术法。如果若嫣不主动解开对他的控制,段冷是极难借助外力挣脱其中的。


情急之下,谢玉台忽然想起,自己还有最后的一张底牌。


想当年,他们在有琼氏冷战的那一夜,段冷曾送过自己一个东西。它一直被自己珍藏在心口的位置,除却夜里与段冷榻上缠绵的时刻,从未远离身边。


谢玉台从衣襟的内层中寻出那一枚小小的湘印,横于唇边。


江面嘈杂,浅语不闻,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翻滚的水浪中。微弱的气音擦过湘印起伏的边缘,连谢玉台自己的耳朵都难以捕捉。但他知道,一定有人听得见。


段冷一定听得见。


他答应过自己,只要吹响湘印,不论刀山火海,还是千难万阻,他都会来到自己的身边。


谢玉台阖上眼眸,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吹奏上,他相信睁眼之时,一定能够重新看见那人的笑颜。


一声,两声。


水中的段冷仍在向前走着。


三声,四声。


前进的速度依然没有改变。


谢玉台一声比一声吹得用力,渐渐渗透了几分妖力在里面。他感应得到,若嫣也在加深着对段冷的控制。


两相对抗之间,谢玉台的唇角流下一丝蜿蜒血迹。而这时,江心的段冷终于停下了脚步。


此刻,江面已经快要淹没他的喉咙。段冷看着自己手中的长剑,漆黑的瞳孔一瞬深深的迷茫,而后极其缓慢而僵硬地转回身,向着对他发出呼唤的地方深深凝望。


“玉……台?”


段冷发出了一声极其迷茫的疑问。谢玉台见有机会,连忙对段冷喊道。


“快回来,段冷!那个女人只是想利用你,她根本、根本不配做你的母亲!”


若嫣见自己的魅惑之术有被化解的趋势,又气又急。“我不配?我含辛茹苦十月怀胎冒着生命危险诞下他,你这小东西——竟然说我不配?”


“你在他出生之前想要舍弃他,出生之后,也从未接纳过真正的他。”谢玉台冷冷回应,将元神之力融入湘印,“就凭这一点,你就不配。”


最后一声,谢玉台倾注性命之力去演绎,汩汩血流顺着他的唇角淌至红衣,消散在赤色锦纹之中。


他在心里呼唤段冷的名字。


——段冷,你看着我,你听啊,是我在呼唤你……


可那人又将头转回若嫣所在的彼岸,谢玉台不愿放弃,终于在他接近力竭之时,听到江面上传来了一声剧烈的爆破。


段冷终究挣脱了若嫣的魅惑之术,将长剑震回彼岸。他飞身立于水面,从高处睥睨着岸上的白衣玉影。


“母亲,儿子一直忘了写信告诉你,我已在青丘找到家了。”他目光有些许悲凉,却决然无比,“所以,对不起。”


段冷回身向着谢玉台飞来,两具躯体狠狠地碰撞在一起,震得谢玉台胸腔发烫。他们互相紧拥,像是要把对方揉入骨血。


“段冷,我向你保证,我们会有自己的家。”谢玉台与段冷骑上银狼,前者无限眷恋地说道,“我们会在那里,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后者笑道,“好。”


银狼迈开步伐,带着他们沿江面飞离,奔向湘水的尽头。一道又一道的浅滩飞掠过谢玉台的视线,他的身前是万里长风,身后是段冷坚实沉稳的心跳。在杀声四起的战场之上,他竟然觉出一丝岁月静好、时光安然之意。


至最后一处黄沙滩,前方就是离山山脉。越过此地,他们就将隐入苍翠山林间,再难被人寻到踪迹。


谢玉台看着前方那抹越来越近的苍翠之色,第一次觉得,那是属于自由和希望的颜色。


而就在这时,一道突兀的红光闪过了谢玉台的视线,它是如此突兀而不详。紧接着,一道猩红的巨网落在二人面前,彻底挡住了他们离去的路。


?!


银狼长啸一声后戛然止步,谢玉台回身望去,女君手上火光未熄,正站在沙江上冷冷看着他们。


也许是方才的魅惑之术被强行破开时,那一声巨响惊动了青丘众人,也终于让女君发现了想要趁乱逃走的谢玉台和段冷。谢玉台她可以不追究,但段冷是青丘的罪人,必不可活。若他不以死谢罪,她女君也无法向先祖们交代。


“想跑?”女君冷笑着,又凝起一道火光在掌心,“真是差一点让你们钻了空子。”


接连十几道箭雨射来,以妖力凝成的箭矢带有追踪的能力,紫电银狼闪避不及,终有几支射在谢玉台和段冷身上。


谢玉台能感觉到,段冷在尽全力为自己抵抗,用宽厚的胸膛将他护在身前。


他心疼那人,拐弯抹角地暗示道,“阿冷,别抱得这么紧,我都要喘不过气了。”


“不抱紧些,怎么确定你还在我的怀里。”段冷低沉的声音在头顶传来,一日不见,他的下颚生了些淡青色的胡茬,磨得谢玉台额角发痒。


然而一直躲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段冷想要还手反击,抽出了谢玉台背后的玄冰。


而这时,一道华辉自岸边袭来,却不是向着二人,而是冲着女君攻去。


原来是岸上的程燕冰见状不妙,匆匆赶来。他抬手便与女君激战在一处,后者下意识招架,本已搭在弦上的火矢也化为了一柄利剑。


“程燕冰,你反了?!”


此人能放谢玉台出皇宫女君并不惊讶,本来她也没料到,谢玉台能闯过自己在沉香榭设下的重重死关,与程燕冰会面。但他竟敢公然与自己为敌,在青丘与洞庭的交战中如此坚决地倒戈,女君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程小将军为青丘南征北战数百余年,女君早以为他是属于自己的一把刀,却没成想,刀也会有感情,有他所坚持的大义与友谊。


程燕冰与女君缠斗在一处,不忘朝谢玉台大喊,“快走!别回头!”


谢玉台没再犹豫,一扬缰绳,驾驭着银狼向北方直奔。他听了那人的忠告,再也没向身后看过一眼。


他自然就没有看到,那道从暗处朝自己射来的致命一击,是如何被段冷以身体硬生生挡下。


——!!!


银狼背上忽然轻了一个成年妖族的重量,谢玉台来不及挽住段冷沉坠的身躯,只看到一点玄紫色,闪着细碎的光芒划过眼前。


只一瞬间,谢小公子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那是段冷破碎的逆鳞。


“阿冷——!!!”


后知后觉地,谢玉台发出一声足以穿透普通妖族命脉的呼号。这呼号太过绝望而悲恸,以至于字音难辨,只余下一点破碎的尾声,久久都难以消散在江面的硝烟中。


段冷的躯体砸落在水面,掀起一阵翻涌浪花。谢玉台以比闪电还快的速度冲入望月江,捞起那一具正在逐渐冰冷的身躯。


谢玉台看着双眸紧闭、面色苍白的段冷,手臂颤抖得几乎要抱不稳他。他张了嘴,却发现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啊……呜呜……呃啊……”


谢玉台搜刮遍体的理智,在那颗决然想要追随那人死去的心中,榨出最后一丝带他逃离的勇气。他赤足抱起段冷,如一只蛰伏了太久的惊鸟,挣扎着飞入天空。


烈日照耀之下,二人像一道稍纵即逝的血迹,短暂地在长空中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又消失在白昼深处。


望月江上,风沙不止。湘水中闪着细碎的玄紫光芒,缓缓向东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