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73章 柒拾叁·欲念

一舞演毕,灯光散去,谢玉台在明暗交替的瞬间悄悄掩面离场。


至二楼轩廊上的一间屏风后,他接过小倌从莲生台上拾来的数片红纱,重新将其系回罗衣的环扣。铜镜中的公子淡妆依然精致,只是眼尾处的暗影有些许洇湿的痕迹。方才莲生台上的聚光晃得他瞳孔生疼,逼出了双眸些许泪意,如今水汽散去,唯独留下一片被泪痕氤氲的眼尾,使人平添无限遐想。


他只匆匆看了一眼,便起身拉开屏风出了隔间。门口侍立的小厮立即递来一件厚实的白绒披风,谢玉台接过,一把围在了自己身上。


在莲生台上跳舞的时候,有聚光照着、众人瞧着,倒真没觉得怎么冷。而今下了台,自轩廊窗棂吹入的寒风倒真把他激了一个冷战。


“阿嚏!”


“花魁,您没事罢?”


这一声喷嚏把小厮吓得够呛,他递来一方丝帕,唯恐谢玉台身体抱恙。谢玉台摇摇头,说道。


“无妨,怕是有人……在骂我。”


谢玉台揉了揉鼻子,此时他眼中用于蛊惑人心的妖媚眸光已经完全散去,只剩下一半慵懒、一半落寞,配合着那件毛绒绒的雪白披风,让他看上去就像一朵清纯又无害的白莲花。


这朵白莲花在心里惦念着那个最有可能骂他的人。那人也许正站在暖阁的花窗边,望着院中的西府海棠,默默谴责他是个只知道花天酒地的负心汉。


但一想到那人满心满意都是自己,谢玉台又觉得心里暖烘烘的,眉梢眼角也不自觉染上几分缱绻笑意。


旁边的小厮观察着谢玉台喜上眉梢的神情,不禁问道。


“花魁,您笑什么呐?”


“啊?我笑了吗?”


他谢玉台混迹风月场十二年,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怎么着也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此时只是一点小事便让他情绪外露,他是说什么也没有想到的。


谢小花魁马上调整了自己的表情,足下却加快了脚步。他打算上楼去跟老鸨打个招呼,就径直走人回青丘。


或者,在回青丘之前,去醉风楼给那人带几块荷花酥。上次瞧着那人挺爱吃的,说不定有了美食在旁边做衬托,段冷就不怪他今日的狠心离去了。然后他们可以坐在沉香榭的屋檐上,一边吃着凡间的糕点,一边赏着青丘的明月。来了兴致,就再开一片阻音结界,合奏那支骨笛。


至于曲目嘛……可以尝试一下笛乐版的《赤越君破阵曲》。


谢玉台在心里美美地盘算着,上到三楼,看见走廊正中立着一块块标记闲忙的花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对小厮吩咐道。


“对了。我今晚的夜,还是对外说已经被‘宋白’买走了。至于价格多少,不便透露。”


“是,一定为花魁办妥。”


宋白,乃是谢玉台多年前那一位缘深份浅的落魄读书客的姓名。他曾经予其钱财,让他买下自己的夜,这样他们便能在不夜阁中饮酒对诗、赌书泼茶。


而在那人死去后,谢玉台便干脆保留下了这个姓名当作自己的挡箭牌,在每一次莲生台上的公演结束之后,就宣称自己的夜早已被“宋白”高价买走,自己便能落得个闲适清净。


谢玉台顺着楼梯上到五层,见到走廊里立着一个玄紫官袍的人——这是皇宫里的下等宦臣装扮。谢玉台心里升起一丝不妙,皱着眉头走了过去。


至不夜阁门前,那名下等宦臣俯身说道。“谢花魁,我家主子想请您楼下一叙。”


“你家主子是哪位?”虽是这么问着,但谢玉台已经猜出了他的来头。


“陈大官人——陈忠意是也。”


果不其然。忠意是陈世友的表字,据说是特意为了向皇上表忠心而取的。谢玉台没有直接回答他,侧头问了一下身边的小厮。


“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厮恭敬回答,“差一刻就到亥时。”


还差一刻。


看来夕怜那边已经尽力。这个时间点如果放陈世友走,黎戈那边多半大局已定,换出囚犯没什么问题,只是有可能在出城的过程中碰见陈世友赶回郊外大宅的车马,两相碰面,在城关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谢玉台在心里琢磨着其中利害。那下等宦官见谢玉台不回话,笑道。


“谢花魁请放心。我家主子是清楚花魁在春秋殿的规矩的,万万不会乱来。他只是最近偶得了一副绝妙丹青,想邀谢花魁一同品鉴品鉴罢了。”


算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答应了黎戈帮这个忙,总要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


大不了等会儿在买荷花酥时出卖个色相,插个队买完就走,这样总能在凌晨前赶回青丘,和那人共赏团圆之月。


谢玉台在心里暗暗叹一口气,说道。


“带路吧。”


“花魁请。”


宦官立刻喜笑颜开。谢玉台随着他下了木梯,在经过不夜阁的玄门时,朝里面望了一眼。


他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若他此时能够推开那扇玄门,再将一盏烛火点亮,便能发现花窗外小楼屋檐的夜幕中顶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的轮廓如此熟悉,以至于他只要在深邃夜色里瞧上一眼,便能知道他的身份与姓名。


———


自从在城外密林让风绝逃之夭夭后,段冷便回到了春秋殿外守候。


一方面,他担心那人耍鬼心机,假意离开再去而复返,到春秋殿中再度陷害谢玉台。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想见到全须全尾的那人,想到一时半刻都等不了。


所以他跃上不夜阁外正对着的这方屋檐,打算在里面的灯光亮起后,就飞驰过去敲那人的窗子。


但他一直等了很久,小小的楼阁中也并无一丝火光。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银月阁中响起的音律早已不是适合演舞的恢弘乐曲,而是婉转悠扬,如泣如诉的琵琶与笙。段冷知道这一场花魁之舞早已结束,而谢玉台却一直没有回到自己的楼阁歇息。


但他感受得到那一缕若有似无狐妖气息,三个月以来,他日夜与其相伴,因而对这种气息敏感无比。


他知道谢玉台还在春秋殿中。


天际一声闷雷乍响,蓄谋已久的雨水终于在此刻落下,却不是想象中轰轰烈烈的暴风疾雨,而是淅淅沥沥的如丝细雨。段冷立在雨幕中,直到一头乌黑的墨发和玄色薄衫都被丝线一样的雨水打湿,也没有等到那间楼阁中的烛火亮起。


他死死盯着那扇花窗,几乎不能分辨光明与黑暗的区别。


那人到底在做什么?


是被谁……买了夜吗?


他怔怔地想着。此时此刻,谢玉台也许就在春秋殿那些红纱曼妙的小阁中,做着青楼里任何一个人都早已见怪不怪的事。那些浪客也会见到谢玉台眸中的痴缠、体态间的春色,又或许,还会见到一个段冷从未了解的他。


正像风绝临走时所说,对于段冷而言,谢玉台所给予的就是他的全部,然而对于谢玉台而言,他慷慨施舍的,不过只是生命中狭小且普通的一隅罢了。


一想到这里,段冷就忍不住发恨。


他恨谢玉台怎么那么好,被千千万万的凡人追捧、喜欢,恨他站在光亮之下,被那么多双眼睛注视欣赏,又被那么多的欲念肆意地想象和占有。


他觉得自己也被风绝传染上了疯病。就在一个时辰前,他还信誓旦旦地对他说“爱不是恨”,而现在,他站在漆黑一片的不夜阁对面,却因爱而生出恨。


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做点什么吧,段冷。你这一辈子没有为自己争取过什么东西,总要疯狂一把,痛快地、自私地占有一回。


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你要守住你的本分。总不能像风绝一样,得了一人的一碗热粥,就连带着想得到他全部的好,你该给谢玉台他想要的自由。


这两种声音交替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不断折磨拷问着他。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在他后背的伤口上,顺着他的肩胛骨向下流。元月的雨水总是冷的,段冷却感受不到任何湿寒,反而觉得它们在丝丝缕缕地抚慰那道极具炙热的伤口,连同自己那无法抑制的燥热灵魂。


他其实完全有能力在那些相似的楼阁中找到谢玉台,但他却害怕见到那人在别人身前承欢的场景。只要略微想象一下,他就狂躁地想要将整座春秋殿掀翻。


他一定会忍不住杀了那个凡人的。


但他杀了那个凡人,又和青丘的女君有什么分别。


不,他不能去。


这时,天际一声惊雷炸响,段冷见到春秋殿旁边的暗巷中似有青光闪动。他立时警铃大作,携出鞘之刃俯冲过去,然而到了那里,才发现风绝并没有躲藏在此处。


那只是一片浅草上的雨露,折射出的微光罢了。


他痴痴地望着那堆浅草,又忽然想起宴会上那柄银刀的模样。


——如果,如果他当时那枚碎玉射得偏了,又或者根本没有来到春秋殿,他会不会就此失去谢玉台?抑或再一次见到他因为自己的无端牵连,而一脚踏入鬼门关中挣扎?


他到底要亏欠那人多少?


这么想着,段冷的右手又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回想着演舞上的一个个瞬间,胸腔不断剧烈起伏。


于是他又对自己说,算了,你不要再奢求什么了,只在暗处做他的一个死士,护那人平安喜乐就好。


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走火入魔了。


另一边,谢玉台终于好言好语地退出了二楼厢房,在转身之时,一双含情之目重归冷淡与平静。


招呼他也懒得跟老鸨打了。亥时已过,现在他只想立刻马上回到沉香榭,就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拦不住他。


谢玉台径直下楼,走出银月阁又穿过花厅,任身后小厮怎么喊也没回头。他想,这上元佳节的最后一个时辰,终于可以完完全全地属于他自己了。


团圆之夜的最后一隅,他要和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一起度过。


在下春秋殿前的玉阶时,谢玉台简直一步三蹦。雨水湿滑,他不小心扭了下脚腕,可能有些挫伤,他没太在意,整颗心都被即将见到想念之人的喜悦而冲昏。


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会在春秋殿的檐廊边见到段冷。


“你……你怎么来了?”


段冷抱着玄冰站在雨幕中,整个人散发着不正常的低气压。他浑身的衣服都已湿透,此时紧紧贴在身体上,勾勒出硬朗的肩线与宽阔的胸膛。


谢玉台顾不上回去拿伞,连忙奔到那人跟前,笨拙地想用白绒披风给段冷挡雨。可是段冷太高,他又不肯低头,谢玉台只得踮着脚尖奋力往上够。


“你怎么这么傻,都不知道进来躲一躲……是门口的小厮不让你在檐下站着么?”


他见段冷不说话,自顾自继续说道,“哼,明个儿我就来春秋殿狠狠教训他们,拿着你的画像,跟他们说这是我最、最、最重要的一位贵客……”


他以为段冷就是为这件事生气,还不住摇晃着他的袖口,轻声哄着。


“好啦,我的小可怜阿冷。消消气,我请你吃荷花酥怎么样?”


谢玉台笑意缱绻,眉眼温润。而段冷却没有回答他,只是从上到下反复地看着他身上每一处,仿佛从来没见过谢玉台一样。


他想象中被银刀击中的谢玉台并不存在,这人仍然好好的,全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安然无恙。


段冷内心垂悬的巨石轰然一声落了地,但紧随而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酸涩和胀痛。


谢玉台很好。但是,这从来都不是他的谢玉台。


白绒披风上淡淡的龙涎香气顺着雨水传入段冷的感官。他知道谢玉台平日里从不用这种香料,这种气息,必定来自春秋殿里的恩客。


这味道让段冷浑身难受。


于是他一个用力,挣开了那人好不容易盖到他头上的白绒披风,让雨水重新落回自己身上。段冷捏着谢玉台的手腕,将人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怀抱里,力气大到要简直把那人的手骨捏碎。


“你、跟我回家。”


段冷的声线很沉,有几分嘶哑混在里面,听上去并不明显。谢玉台没料到段冷会有如此反应,手掌一个脱力,整条披风就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它被混着泥泞的雨水打湿,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洁白与轻盈。


“哎——你干什么?”


他抬头望着一反常态的段冷,眼神里尽是不解。而段冷大步转身,没给谢玉台思考的时间,扯着他的手腕直接拽了他一个趔趄。


谢玉台没站稳,本就受伤的左脚脚腕又在坚硬的青石板上重重磕了一下,针刺一般疼痛起来。


“喂,你弄疼我了!”


而那人就像没听到这句话一样,根本没有回头看谢玉台的状态,只知道一个劲往暗巷里走,浑身都散发着燥意和狠戾。


谢玉台跟不上段冷的脚步,只得被那人一直拖着踉跄前行。他腿上磕破了好几处,阴冷的夜雨浇在上面,方才还满怀喜悦的心瞬间催生出无数的委屈,他忍不住朝段冷大喊。


“你放开我!我不回家!”


谢玉台本来的意思是,现在不回家,是要到醉风楼买几块荷花酥再回去。而段冷似乎会错了意。他回头,盯着谢玉台两只眸子仿佛要窜出火焰。


“不回家?怎么,难道你要住在青楼里么?”段冷狭眸眯起,极其戏谑地瞟了一眼谢玉台。“陪你的那些恩客,过一辈子?”


谢玉台从没见过那人这样的神情。他手上也疼,腿上也疼,脚上也疼,心里更是像刀割一般疼,红着眼眶又气又委屈道。


“你管我!我住哪里都不要跟你回家!你对我一点都不好,连春秋殿最普通的恩客都比不上!!!”


如果段冷是个正常的状态,他一定能听出来这是句气话。然而没有。这一句话稳准狠地扎在了他的痛点上,仿佛专门为印证风绝的话而生,让他知道,在谢玉台心里,他不过是个可以与春秋殿最普通的恩客相提并论的人。


他对谢玉台的意义不过如此。


段冷的眸光终于暗沉下来,得到了一直以来忧虑着的问题的答案,内心反而变得平静。


他冷冷扫视着四周,他知道,不论是随时有可能在哪片草丛里冒出来的风绝,还是春秋殿里那些男人湿滑黏腻的目光,都不允许他让谢玉台再在人间待下去。


于是他冷笑一声。“由不得你。”


段冷把谢玉台强硬地拖到红尘井边,也没管他的挣扎与眼泪,一把将人狠狠推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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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殿内和宦官周旋的美人和春秋殿外胡思乱想的老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