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30章 叁拾·行医

“病人姓名?”


“谢玉台。”


“病人年龄?”


“三百岁。”


“家属关系?”


“……朋友。”


“朋友?”乌兰图雅将鼻梁上的聚光镜推下半寸,忽然凑近段冷。“这个身份,可担不起病人的生死之责。”


她学着兄长们的口吻,一板一眼说道。那张堆满羊皮卷的案台被收拾一新,左右各立着一块楠木竖匾,右为“悬壶济世”,左为“医德不渝”。乌兰图雅戎装已卸,换上了一身明显宽大的白色长衫,此刻坐在两块竖匾中间,右手持一本《行医例典》,书卷正翻到“望闻问切”那一页。


段冷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案台上突然多出的两块木匾上。“就是朋友,反正你现在也找不到别的人替他担责。”


“特殊情况,准许破例。”乌兰图雅在医书上做了一处笔记。“书上说,不能因为钱财、身份、礼数等外因耽误病人的救治。”


她略微偏头,瞥了一眼右侧立着的四人。风花雪月立时一齐点头,冲乌兰图雅伸出大拇指。


“那么,继续。”乌兰图雅笑意漫上唇角,书卷又翻过一页。“病人此前可曾自行用药?”


“用过。那东西……应该算药。”段冷眉头微皱。


“到底是什么?还分算不算的,说来听听。”摇身一变成了“神医”的乌兰图雅投来探究的目光。


“咳,鸳鸯散。”段冷答道。


乌兰图雅的眼睛瞬间瞪大一圈,捏着书卷的手也开始颤抖。半晌,她抬起那只戒饰琳琅的左手,指着段冷。


“你你你、你畜生!你怎么下得去手!”


段冷长眉一蹙,“我怎么下得去手?你怎么不问问他是怎么下的口。”


他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摊开。那修长骨感的五个手指上还遍布着交错的咬痕,血痂是新长的,看起来伤不过五日。


“那……那你也不能这样啊!”乌兰图雅看着谢玉台,水光潋滟的双眸里透着一层真挚的悲哀。“呜呜呜呜呜,我的小狐狸不干净了……”


“?”


段冷看着满脸惋惜的乌兰图雅,头顶飞过无数个问号。


“我想公主,应该是误会了什么。”段冷无奈地解释道。“在下给他喂鸳鸯散,只是因为旁人说这药能吊着他的命。再说了……”


再说了,你的小狐狸早就不干净了。


段冷压下后半句,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丝奇异的愉悦。乌兰图雅回过神,半是惊喜半是惊吓地问道。


“这迷药能吊着他的命?谁与你说的?”


“驻守南极边境的那位送行者。”段冷如实回答。


“哦,那个小老头儿啊。我们都叫他‘守疆人’。”提到他,乌兰图雅的神情忽然变得又别扭又不屑。“这么说来就不奇怪了。那个糟老头子整天歪理一大堆,当年我要去南海斩蛟龙,就是他第一个拦我,说什么他卜了卦,我此行必是有去无回。”


“可是公主,您那次确实受了很严重的伤……”海月忽然抽泣起来,“要不是他老人家用自己的……”


乌兰图雅突然打断她。“行了海月,都是过去的事了。多说无益。”


她将目光重新落回谢玉台上。“不过用鸳鸯散续命这事儿,也许真有几分道理。我方才瞧那药方上,也没什么相克的药物。”乌兰图雅认真思索着,“那就以此药为辅食,三日一次,入夜服用,只求他别在梦里被凿齿夺了魂。你看如何?”


段冷颔首应允。


“行了,我也不与你卖关子了。”乌兰图雅从抽屉中拿出一张干干净净的薄纸,照着一旁翻开的古籍往上写。笔迹虽谈不上多赏心悦目,但气势确实很足,洋洋洒洒地一连写了十余行。


见砚台上余墨不多,山雪正要上前研磨,毡帐的门帘忽然被人掀开。


刺目的日光照射进来,有人乘雪走入。


“哈哈,没想到手执双刀、神勇英武的九妹,有一天也会拾起医书、治病救人啊。”


伴随着泠泠如清泉的动人音色,一名身着黄玉色衣袍的温润男子走了进来。他的五官并没有柯勒察族特征鲜明的粗犷,反而带着些中原男子的秀气。神情亦十分儒雅温和,整个人端的是一副君子气质,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


乌兰图雅见他来了,从座上拍案站起。


“五哥,你怎么来了!”她拿着刚写好的药方奔过去,咧嘴笑道。“快看看我人生里写的第一张方子,怎么样怎么样?”


乌兰图雅双手叉腰,笑意不加掩饰,满脸都写着“快夸我”。只见那人低头匆匆扫视了一眼药方,便轻笑着拍了拍九公主的头。


“药方写得不错。再写得好点,都可以抢我的饭碗了。你说是不是?”男人的手还放在九公主的头上,目光却落向案台上两块木匾。


乌兰图雅突然心虚。“五哥,你这是什么话嘛……”


“今晨你让扶花到我帐外,二话不说摘了我的牌子,又入室抢走我的医者白衫。那些来问诊的病人见状,纷纷以为我今日告假不出诊。他们若是见了你这副模样,怕不是要在九公主帐外排起长队罢。”


男子仍是笑吟吟的,食指勾起白衫的一角。“赶明儿就让绣娘给你赶制一套合身的医袍。”


“五哥,我错了。”乌兰图雅拽着男子的衣袖,摇晃道。“我生平第一次问诊,怎么也要像点样子,不能给咱们有琼氏丢脸不是么……”


“是这个道理。但不问自取这种事,下次莫要再做了。”语毕,那名男子忽然转身朝向段冷。“我此番过来,也是想拜访一下,能让我们九妹放下屠刀、收治病患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向段冷客气地行了一个有琼氏的见面礼。段冷只好将怀中的谢玉台放在软垫上,起身回敬。


“哎呀哥,他就是那日比武赢了我的那人。”乌兰图雅解释道,“我当时许了他千壶佳酿,他不要,反带回来一个病人。我也只能答应他。”


九公主无奈摊手。“王室风骨,一诺重千金。这道理还是你教给我的。”


“不错。既然是我九妹的座上宾,便也是我阿古拉·苏合的朋友。侠士若有何需要,可随时到我的毡帐中寻我。”苏合走到案台前,拿起左右两块竖匾。“乌衣帐东面,挂着这匾额的就是。”


他瞧了一眼段冷,目光不着痕迹地划过他的左臂,神色未变。


“好啦哥。他在这儿有我罩着,万不会打搅到你。你只管给你的那些病人看病去——”乌兰图雅说着,就要把人往帐外推。


“真的不需要我帮忙?”苏合这么问着,脚步却顺从地跟着人向外。


“不用不用——”


乌兰图雅一路将人推出了帐外,跳上一处坚实的雪堆,与苏合视线平齐。


“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给我留点面子嘛。”乌兰图雅气鼓鼓地道。


见四下无人,苏合的笑容瞬间收敛,压低声音说着。


“我此次过来,其实是受大巫所托。他昨日路过你的毡帐,察觉到一股强烈的凶煞邪气,便托我过来查看情况。你的那位段少侠,到底是什么来路?”


他正色道,揽过乌兰图雅的肩膀。“我们都很担心你,怕你受人蒙骗,陷入危险而不自知。”


“五哥不要担心,此事与段少侠无关。大巫所察觉到的,应当是他朋友身中的凿齿之毒。”乌兰图雅回答。


“那只小狐狸?”苏合凝眉沉思,“中了凿齿之毒者凶多吉少,若最终被反噬其身,还很容易成为不可控制的怪物。你真的想好了要接这烂摊子?”


“我已经在古籍中找到了医治之法。”乌兰图雅点头,目光坚定。“哥,我想救他。你说过,不能放弃任何一位病人的希望。”


苏合颔首。“你的决定我一向支持。若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不要逞强,只管来找我。”


“多谢五哥。”乌兰图雅对苏合行了一礼,欲转身进帐。


“等等。”


乌兰图雅闻声停步,回望那人。


“你的那位段少侠,似乎伤得也不轻。”苏合垂眸道,“在救别人之前,你最好先治一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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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锦帐外回来,乌兰图雅的神色就有些凝重。她将手中写好的药方拍在关风手里,脸上的玩味一扫而空,她一步一步走到段冷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起来。”她抽出腰间的上弦月,直指段冷。


风花雪月见状,均选择安静地明哲保身,四人立得极其板正,努力地与身后的兵器架融为一体。


段冷不明所以,只得起身,低头看着气势汹汹的九公主。


乌兰图雅招呼也不打,挥手就是一刀。段冷侧身避过,刀气便砍在一旁的金玉席上,一桌好酒好菜就此四散飞溅。而后数刀,一招比一招快,段冷不得不牵动左肩肌肉忍痛闪躲,他的额上渐渐冒出细汗,速度也肉眼可见地变慢。


最后一式,乌兰图雅反手架住段冷的左臂。她避开刀锋掂了掂那条胳膊,果真如死物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趁段冷喘息的空隙,她一个突进,刀尖挑开了段冷的衣襟。


玄色中衣下,一截血肉模糊的纱布显露出来。新血覆盖着陈血,层层叠叠,粗糙生锈的缎带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看上去惨烈至极。


“什么时候的事。”乌兰图雅冷静问着,刀尖却晃得厉害。


“不是你伤的。”段冷嘶哑着道。


“我当然知道!”乌兰图雅看着那人左肩处的狼藉,只觉一股热气涌上天灵盖,冲得她头脑发昏,“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先救我朋友要紧。”段冷别过视线。


“猎杀凿齿的时候,你也受了伤对不对?”乌兰图雅将刀锋移向一旁昏迷的谢玉台。“你觉得,是你没有保护好他,所以想用疼痛来赎罪,对吗?”


段冷默不作声。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乌兰图雅心疼至极,发疯一样大喊着,“没了这条手臂,你自己往后这千年万年想要怎么过?”


“它明明、明明还有救的啊……”乌兰图雅小声呢喃着,反手将弦月钉入松木案台。硬木与钢铁相撞,发出铮鸣的一声。


段冷在心中悲凉道。无所谓了,我哪有什么千年万年,只有不到三个月。


不过,有一点九公主说得没错。他确实妄想用这条手臂的疼痛来麻痹自己。只要一想起谢玉台因自己而危在旦夕,他浑身的蛇鳞就像是要即刻蜕皮一样蜷曲难受。


——他不该,不该让自己的降生,将更多的人带向苦难。


况且,痛一些也好。只有这样刻骨铭心的疼痛能够让他保持清醒,在三九时节的严冬中毅然决然对抗蛇类的天性。不至于昏睡过去,醉死在远离尘世的温柔乡。


“请公主不要救我。”段冷看向一旁的谢玉台,他身上蜿蜒的青黑色像是魔鬼发来的请柬。“我不会死,疼痛,是我罪有应得。”


“你是觉得,自暴自弃就能赎罪吗?”乌兰图雅声带哽咽,弦月一指帐外,“现在,你去乌衣帐看一看那些刚下战场的将士,问一问他们,有多想要你这条完好无损的胳膊。”


“多余的愧疚从来不能解决问题,它只会徒增无辜者的痛苦。”乌兰图雅红着眼睛,向段冷逼近。“我今日,偏要救你。”


两人在地上又扭打起来,混乱中,体力不支的段冷终于被乌兰图雅点了穴道,整个人动弹不得,慢慢在冬眠的困顿中昏睡过去。


乌兰图雅小心翼翼地挽起段冷的左袖,一片凝结着血块的纱布,逐渐在她的视野中显露出来。


乌兰图雅帮段冷换完了药,整个人已经是满头大汗。她发誓,去格日木寒原上猎一百只雪鹰都没有这么累。


她可算明白了苏合常常对她说的一句话——


行医向来不是什么轻松事。因为,不是所有的病人都会说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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