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爹的寿宴还没过,含章就不得不急匆匆的带丹儿回津水去了。

  不是别的,身边这个往常很活泛的小家伙,近日却突然不舒服起来。

  小孩儿总是挨在含章身边,一时或抵在他身上蹭蹭脑袋,一时或把含章冰冰凉的手搭在自己的后背上,好像总是痒痒,如同要换皮似的折腾。

  期初还以为只是出了津水,水土不服的缘故,看了些郎中,也吃了些药,但也没见好。

  谁知这种情况越演越烈,含章这才着急了,只得告别家人,急匆匆的带着孩子回去了。

  含章到了津水边的家,再看丹儿,就见他又好了些。

  含章给他泡了泡药浴,浴桶里他小儿子的筋骨结实,皮肤光滑细嫩,好生生的,并没什么异常,于是这才放心。

  等含章终于有空整理行礼的时候,就见丹儿自己收的小包袱里,那糖人还在呢,或许是被施了法,不脏也不化,好生生的被一长大黄纸包着,挺珍爱的样子。

  含章心底一笑,依旧将糖人收好,放在丹儿枕头下的他自己的小宝库里头。这里还一同放着几颗形怪状的明亮石子、两枚天青色的贝壳、端午节含章给他编的彩绳等等,都是小孩儿平日收藏的小物件。

  就在这时候,只听在院中兀自玩耍的丹儿手拿着小石块,敲了敲花池子边的垒壁。

  含章边收拾屋子,嘴里边应答,“怎么了丹儿?爹这就来。”

  于是,正是上午艳阳高照的时候,父子俩都抻着脖子,一个姿势的往花池子边一趴,朝水底望去。

  就见那往日清清静静的小花池中,竟艳艳的聚集了好些红鲤鱼!

  他们形状不一,颜色深浅不定,只不过都不怎么游动,聚成一团,胖嘟嘟,又老老实实的。

  阳光透过水面参差的花叶,映在水底的鱼身上,光影氤氲间,颜色纷呈,瞧着倒是也很好看。

  含章情不自禁的伸手去水中轻轻拨了拨水,那些鱼儿便轻快的动几下,围在他的手下转几圈。

  于是含章转过头,丹儿也转过头,俩父子面对着面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瞧了瞧。

  “丹儿,不是你调皮抓来的吧。”

  丹儿咬着手指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最近干过的恶行,仿佛并没有这一件,于是很坚定的摇了摇头。

  但小孩儿最后脑袋一歪,伸手指了指水底红鲤鱼最中间那条,然后扯了扯他爹的袖子。

  含章低头仔细看,但光影太过明暗不定,也看不太清,但隐约看见那条鱼的鳞片有些斑驳。

  他心中便一动念,或许是那条伤鱼顺着琼林镇的池子地下的水道,真真到了津水中来么?

  只是没等细想,丹儿便身上又开始难受,且比在琼林镇苏府的时候还剧烈,连喘气都急促了很多,于是含章赶紧抱起已经顺着池壁软软滑到地上的丹儿,心慌意乱的就往屋里去。

  所以,他也没发现,池中的某一条红鲤鱼,在他转身后,蓦然艰难的眨了眨眼睛……

  被抱进屋里的丹儿时好时坏的,有时候仿佛没什么事,但过了一会儿,又浑身上下的难受。

  就这样过了好几天,丹儿又没什么异常了,完全好起来,眼见着他开心,都有心情张着嘴,无声的和树上的鸟雀闲聊了。

  含章坐在院中,抱着儿子好好查看了一番,实在觉得小孩很健康的样子,这时好时坏的到底是个什么病因,也摸查不出来,叫人白白着急。

  看了好半晌,含章绞尽脑汁,而后叹了口气,索性低下头,在小孩儿的肉肩膀上贴紧了噗噜噜的吹气,丹儿痒了,就弯起眼睛,扭七扭八,呲咪呲咪的乐。

  含章看着丹儿那双赤金的眸子,注视了半晌,而后就弯着嘴角,温柔的轻轻笑了。

  “丹儿的眼睛,像你父亲。”

  显然,他说的父亲指的并不是自己。

  小孩儿没说话,眨了眨眼睛,最后安静的伸手抱住了含章。

  日子依旧这样平静的过,父子俩也总会去看花池中的那些自行来“借宿”的红鲤鱼们。

  每每在睡不着的凉夜中,他独自披着中衣踱步到院子里,走到映着皎皎明月的水边,低头望去,池中便清澈一片,也早就不见当日清晨赶来的那群灿灿的红鲤鱼。

  含章发现,每天的鲤鱼,都不是同一批了,他们大小不同,身上红鳞的深浅也不一样,含章看着池底新来的一群红鲤鱼,心中暗暗想着,不知道先前那些,又去了哪里?

  只是,于这些倚风独立的夜晚,在朦胧的月光下,他依旧能隐约见到一尾红鲤,兀自静静的沉在水底,像是始终守着这遗世小院中的方寸水池。

  丹儿有时候还会朝着含章默默的伸手比划,他一双小手指了指池子,然后将两只手掌“嗖”的一合拢,聚成一个小拳头,随即又示意,这拳头越长越大了。

  含章点头,“嗯,是看着这些红鲤鱼越来越大了。”

  他这样说着,心中却猛的一动,往日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感情控制不住的泛了上来。

  终于,有一日早晨,他没忍住,趁着丹儿还没醒,他小心翼翼的接近水池,然后趴在池边,存着一丝最最侥幸的希望,伸着手去抚了抚池水,朝着一池子游鱼,细细的问了一句。

  “是,是你么。”

  但是,没有回应,一切依旧如常。

  含章提着一口气等了好一会儿,微风轻轻拂过,院中空旷极了,沉静,唯有虫鸣。

  含章心中的那口气泄了,身上一软,靠着凉浸浸的池壁滑坐到地上,自嘲的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或许是疯了。

  低头抱着膝盖沉默的缓了很久,最后无力的倚在池壁上,仰起头,平静的看着茫茫苍天。

  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

  ……

  丹儿自从身上难受开始,就一直懒懒的不爱动,直到那日夏夜,他近些个月的异常,才算有了交代。

  天气闷热,含章正在煮粥,可等盛好了热粥,进屋却发现,原本该躺在小床上的孩子,却不见了踪影,原地只剩下一席被磋磨的皱巴巴的被子。

  以往也有丹儿独自出去玩的时候,附近但凡开了灵智的动物也都认识他,没有一个不恭敬的。

  丹儿又不是凡胎,等玩够了,他也就自己回来了,有时候甚至还会带几个毛茸茸的小友一起来回家来吃晚饭。

  含章原本不怎么担心,可今日不知为何,早上还好好的,此刻夕阳西垂的时刻,竟乌云密布,刮起大风来,看似是夜雨将至。

  风急雨骤,不是好天时,含章心里莫名有些慌。

  他顶着雨,出门找了好久,把他常去的水沟树林都找遍了,但却没有踪迹。

  路过一处遮雨的小石岩,含章隔着雨幕躬身一看,里边正蹲着三只胖胖的豚鼠,此刻都揣着手,胖脸上眯缝着一双小眼睛,隔着头上顶着的芭蕉叶子瞅着雨帘中的含章。

  自从天门破碎之后,津水灵气大盛,不少动物相继开了灵智,这几只豚鼠也是承了津水的恩泽,所以也认识含章。

  几个豚鼠一见石岩外是公子站在雨里,就咋咋呼呼的全站起来,胖身子蛄蛄蛹蛹的挪来挪去,硬是把窄小的石岩下空出一个位置来,且还伸出小短胳膊,朝含章直招手,叫公子进来一起躲雨。

  含章看着眼前两大一小的豚鼠,就觉得他们应是一家,只是着急寻找丹儿,便谢绝了豚鼠的好意,但转念一想,就又探身上前询问。

  “借问,诸位可看见我家丹儿了?”

  两个大豚鼠想了想,摇摇头,但是那只躲在母豚怀里的小豚鼠听言,却怯生生的钻了出来,朝着含章“吱吱”了两声,而后小爪子朝津水的西河岸指去。

  含章一瞧,大喜过望,抬手就作揖,“多谢多谢!”

  几个豚鼠哪敢叫公子给他们拜礼,于是也慌张就笨拙的端起短手来作揖回拜。

  只是含章已经顾不得太多了,转身就投进风雨里,朝远处的津水的西河岸跑去。

  这一路上,狂风渐渐越刮越猛,将一望无垠的津水搅的巨浪滔天。大雨中看不清路,含章跌了好几个跟头,但也丝毫没有停下脚步。

  最后,他终于在丹儿不怎么涉足的津水西河岸的巨浪中,远远的,看到了小孩儿从水中微微露出来的小脑袋。

  含章找到了孩子,心里一松,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才朝小孩儿招手。

  “回家了丹儿,今日风浪大,当心淹到。”

  小孩儿闻言,顿了一下,最后便朝含章游了过来,他在水中游的飞快,像是天生的本领,就仿佛一条游鱼一般迅速破开水面,眨眼间就从滚着大浪的水中央到了岸边。

  水岸边湿滑,于是含章还没等伸手去接,只见水中的丹儿旋身而起,一跃出了水面。

  天色已暗,津水一片波涛,含章就在夜空的雷电明灭之间,仰头看见小孩儿腰腹之下,一条灿金色的鳞尾代替了双腿,在电光辉映之下,光彩夺目!

  含章仰着头,一时间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