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生活有些艰难,后来也渐渐习惯。

  入冬前的津水之畔,天气渐凉。

  含章的耳朵冻得通红,双手抱着一捆劈成大块木柴,伸着脚,轻轻踢开小屋的木门。

  “吱呀”一声,玉床上的婴儿耳朵一动,一双大眼睛警惕的朝门口看,最后听见是含章的脚步声后,才又垂着头,睡过去了。

  含章轻手轻脚的点燃屋里的壁炉后,在火边将手烤热了,才去看孩子。

  因为孩儿降生时,遍地赤火,映得天地间一片红色,含章就叫他,丹儿。

  不过最近,他有些担心,自从那日孩儿在霹雳中降生之后,便总是昏睡,含章只怕是留下什么病根,倒是看了不少郎中,但是那些名医圣手,也都说不出个什么一二来。

  唯有敖稷这位东海的大太子,跑到津水这里,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最后为求稳妥,又回去请了蛟族中年龄最长、见多识广的大长老来。

  别说是蛟族的大长老,兹要是稍稍开了灵智的妖怪,听闻是龙君大人与公子的孩儿身体不适,全都巴心巴肝的跑来,想着能不能帮上忙。

  毕竟,这两位不但镇压了旱魃,还人世安稳。那位津水的大人,更是在化龙之后没有舍弃下界飞天而去,而是以一己之躯撞碎天门,还世间灵气。

  灵气复苏,那位大人可谓是绝了自己的道,去给天下所有修炼者劈开一条坦途。

  那大长老得信后,来的很快,当天早上就来敲门了。含章一开门,只见是个连鳞片都已经泛白的老妖怪,一身威严,面相古板。

  “公子,多有打扰,不知令郎……”

  话还没说完,还站在门口没等进屋,屋内原本在床上熟睡的丹儿就骤然间睁开眼睛。

  只是气息,蛟族的大长老就被吓的浑身僵直,那一身日久天长在东海累积的威压瞬时“噗”的一声碎了,老头站在门口,都不敢动了。

  无法,最后还是含章安抚了丹儿,然后裹着襁褓,将孩子抱到大长老面前。

  大长老满头大汗,妖怪的本能告诉他,这个婴儿的血脉强悍无比,自己只有臣服与远离。

  心中也感慨,怪不得,那日天门打开,整片苍穹的五彩神雷都如同瀑布飞流一般,疯狂的劈向正在生产的公子。

  原是他生的可不是个简单的孩子,而是个堪比上古先天血脉的灵兽。

  大长老捋了把胡子,安了安神,看过之后又赶紧出了屋。

  和含章到了院门口,然后才说,“无妨,令郎身为先天灵兽,未出世的时候以魂体现身,如今只是嗜睡补魂,没什么大碍。”

  含章听了这才放心,但也觉得是自己对不住孩子,没有好好的护住他,反而要孩子来魂现来保护自己。

  于是,此刻,含章坐在床边,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儿子,就无比爱怜的伸出刚刚用壁炉烤热的手,去摸了摸他的小脸蛋。

  “丹儿,你要好好长大。”

  这回,小孩儿却意外的没睡,像是听懂了,睁开了一双浅金色的大眼睛,正水润润的看着含章,最后抬起小手,摸了摸含章被江风吹的冰凉的耳朵。

  含章舒了口气,心里软绵绵的,心中又充满了力量与勇气。

  没一会儿,有人来敲门,“公子,在不在。”

  含章一听是郑屠,就赶紧去开门。自从驺吾变成花斑大狗后,张屠就带着狗,住在了离含章院子不远处的山脚下,一人一狗以打猎为生,过得也算不错,还时不时送些猎物来给含章。

  “在,这就来。”

  “我俩给公子来送猪肉。”

  山上的灵气充裕,别说是修炼的妖怪,就连寻常走兽,都变得更好吃了。

  门还没等开,一只毛乎乎的狗嘴就从门缝里伸了进来,用嘴筒子利落的拱开了木门。

  在含章招呼郑屠又去伸手接肉的功夫,大狗已经迫不及待的跑进了屋里,高兴的伸着脑袋在襁褓周围拱拱推推的闻嗅。

  小丹儿见是花斑狗,就不再管他,看来是认识驺吾变成的大狗,于是任凭这大狗在身边闻来闻去。

  只是大狗越闻越上头,一条长尾巴激动不以,甩得“啪啪”直响,湿润的黑鼻头都杵到小孩儿的脸蛋上了。

  婴儿的小眉头,肉眼可见的皱了起来……

  屋外的含章接过郑屠送来的半角山猪肉,本想先拿去收拾一番腌起来,郑屠见状也去帮忙。

  他是十分怜惜含章的,既怜惜又敬佩,想当初,眼前这个熟练洗肉的人,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门公子,如今,不仅自己在这荒无人烟之地生活,更是把孩子也照顾的很好。

  两人正着手干活,郑屠想了想,他是想劝含章干脆带着孩子回琼林镇的,毕竟,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多少有些不方便。

  但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没开口。

  还说人家呢,自己不也是心甘情愿的钻进山里,陪着一只变成大狗的妖怪么。

  那还说什么说呢,推己及人,于是也就作罢。

  “公子,驺吾打猎也快,我俩闲着的时候多,你要是有事,千万叫上我们,力气还是有一把子的。”

  含章笑着点头,“我省得。”

  含章切肉,郑屠也眼里有活,就拿起斧头去墙根处劈柴。

  他闷头干,含章手上顿了一会儿,则说,“你也不要灰心,现在灵气充裕,驺吾只是被旁的事情伤到了,过一阵便也就修回来了。”

  郑屠闻言,起身点点头,不过看着不着急,倒是很洒脱的样子。

  “修不修的回来,是虎或是狗的,我也只当他依旧是那个人,左右都是这么过罢了,我也习惯了。”

  他虽然一介凡人,驺吾平日也和他说过不少,眼下,郑屠也知道,自己虽然不圆满,但,好歹,驺吾有命在,即便是条狗,他和驺吾也还算在一块。

  可公子,他的那个人,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叫人难过。

  正在两人絮语说话的功夫,就听屋里“嘭咚”一声。

  含章赶紧放下切了一半的肉,转身就往屋里跑,深怕是孩子出了什么事情。

  郑屠也扔了劈柴的重斧头,紧跟在含章身后,两人正悬着心,只是急赶到正屋,开了门,却见屋里并没有什么异常,丹儿还好生生的躺在襁褓里。

  但是狗就没那么正常了,两人就见那条驺吾变成的大花斑狗,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把自己不小的身躯强行挤进床边的架子缝里。

  他蔫头耷拉脑,不敢再对小孩儿造次,嘴筒子上的胡子都被烧没了,毛都燎秃了一块。

  再看襁褓里皱着眉的小孩儿,那劈头盖脸黏黏糊糊的狗口水,还有小肉拳头上,刚刚熄灭的火烟……

  最后,含章给丹儿洗了澡,也抱着他贴了贴驺吾,来道歉。

  驺吾变成的大狗也缩着脖子,表示再也不把口水涂小主人一脸了。

  薄暮时分,因为怕入夜的山路难行,郑屠带着狗,趁着夜色之前,和含章告别,慢慢沿着山路回家去。

  含章站在门口,挥手送别,直到山路蜿蜒,遮蔽了两人的身影,再也看不见。

  他仍旧站在门口,没有回去。

  两人一走,四周就显得更寂静了,含章轻轻的喘了一口气,在微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顷刻就散了。

  他倚门朝远望去,津水边的草木也渐渐的挂上了冷霜,显得很清寒。

  往日热热闹闹的津水,如今静悄悄的,含章看着从前他给小妖怪们讲学的水边石坪,怅然,心里发空。

  恍惚间,似乎还觉得那里挨挨挤挤的坐满了津水中的妖怪,正跟着自己摇头晃脑的念子曰。

  恍惚间,似乎那男人还会着意下一场雨,而后便拿着伞来接自己回家,以求能得到两人更多安稳的独处时光……

  望着这一处熟悉又陌生的津水之畔,含章一时间痴了,呆呆的愣在原地。

  等他回神,脸上冰凉,伸手一摸,竟不知不觉间都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