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荒山野地中,衰草遍地,其中掩埋着无数的人骨与尸身,此刻都笼罩在大火里,在烈烈的烧灼中渐渐化归天地之间。

  李孟津手中执着火种,他黝黑的眼中,大火烧过,风一吹,这一处山野中青烟漫散,悠悠扬扬的卷上了天空。

  而后他一甩手,火焰便熄灭了,留下一地的焦土,但不用很久,只要到下一个春天,焦土之下,便会焕发出新的生机。

  一众妖怪正满脸崇拜的看着长身立在前头的龙君大人,只觉得他们大人无所不能,就是天塌了,他们大人也能抬起一只手撑起来!

  而就在这个当口,他们无所不能的龙君大人却忽然鼻子一痒,而后便惊天动地的打了个喷嚏……

  众妖瞬间回头,齐刷刷的朝他们大人望去,静悄悄的。

  驺吾站在一边,本来在侧身给自己顺毛,昨夜张屠喝醉了,趴在他身上胡乱弄了一宿,他身上的毛都打卷了。

  正舔毛,他也被龙君大人的喷嚏声吓了一跳,一嘴的毛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咽了下去,噎的自己直抻老虎脖子。

  “大,大人?”

  驺吾试探的问了一声,惊奇的不得了。

  他跟着大人这些年了,头一回见大人打喷嚏,龙还打喷嚏的吗!

  但看了一眼眼前这个黑发黑眸的李孟津,驺吾就“哦”的一声了然了,他们大人眼下是人身肉躯,那,想必打个喷嚏,也不稀奇。

  妖怪中一个总混迹在人间的妖怪则煞有介事的说:“诶呦,大人,怕是不是谁在骂您吧!人间都这么说,打喷嚏了,必是有人在背后骂大人呢。”

  李孟津神色一动,不知不觉的抬手摸了摸鼻子。

  他好像知道是谁在骂了……

  本来想转身直接回琼林镇,但是又有妖怪来禀报,或许是因为这一处的怨气与瘴气堆积过多,已经渐渐开始蔓延到周边的县中了,有不少人得了疫病,妖怪也失了灵力,躲藏起来。

  平民百姓得了重病,一些妖怪水府也被污染,闹得妖心慌慌的。

  事态紧急,李孟津便叹了一口气,随即一挥袖,带着众妖,驾着云,飞到了空中,而后掩藏在云层之下。

  一众妖怪看出来大人是要作法降雨,于是一个个都沉静了下来,习惯性的化作各异的妖怪原形,静默的跟在龙君身后。

  大地上,或许有抬头望天的人,隐约间能在翻滚的云层中,远远看见各种瑞兽的一些片鳞只羽。隐秘而诡谲,神圣又妖异。

  天空中,一行大妖原形翻腾,形象各异,但却都跟在一个人类的身躯之后。他们阵列联结之下,仿佛组成了一个盘旋的龙躯一般,以人为首,以妖为躯。

  李孟津吐出一颗金灿灿的龙珠子,龙珠光芒大盛,就像是天空中另外一颗太阳。

  龙珠现世,顷刻间,风云聚会,雷电翻滚,远处的津水也与龙珠遥相呼应。

  不一会儿,津水的甘露,便借着龙珠的力量,洋洋洒洒的倾泻在这片被秽物盘绕已久的土地上。

  雨滴清澈又洁净,这一小片大地与天空转眼就被洗涤干净。

  大雨过后,云收雾散,太阳重新灿烂的露出来,天边是绚丽的彩霞,清新的空气轻抚着山林与村庄。

  山林中躲藏起来的瘦小动物欣喜的探出巢穴,村庄中疫病已久的人们也感觉身上一轻,纷纷出来晒太阳。

  这样瞬间换了天地般的情景,叫人们都啧啧称奇,于是一整村一整村的人跪在地上,拜谢神仙。

  有供奉祖先或大仙的人家,隐隐约约得知是有神龙降下甘霖,便紧急筹备要祭拜龙神。

  也有不少人家趁着这样好的时候,抓紧把拖了许久的婚事都办一办,算是蹭蹭喜气祥瑞。

  所以,在李孟津与众妖落下云头,打算往回返的时候,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好不热闹。

  众妖就见往日从不看这些琐事的大人忽然停住了脚步,侧着脸研究人家的红轿子,边瞧还边摸下巴。

  众妖见状,互相看了一眼,而后就很有眼色的告辞了,纷纷回到津水中。

  驺吾看了看,想跟着,但李孟津一挥手,“你先回去吧。”

  说罢,李孟津便抬步跟上了迎亲的队伍。

  办喜事的人家有些多,李孟津下意识的挑了一家最有排场的,跟在队伍后。

  对于人来说,他虽然英俊的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但李孟津施了法,只不起眼的混在队伍里。

  行过山林,没一会儿,就到了城镇中一家张灯结彩的高门大户门口,一众迎亲的的老少叽叽喳喳的迎面接来,李孟津就混在其中,看着新郎下马,一脸喜气的掀轿帘,背着新娘进门……

  李孟津看着一会儿,每个细节都记住了,而后又虚心的朝一边张罗最欢的老大爷询问。

  “劳驾,敢问,如此便是人间的成亲吧。”

  老头是这里的里正,被请来张罗事情,此刻听到李孟津说话,他抬头一看,登时“嚯!”了一声。

  心想,好家伙,他老头子活了这么大年岁,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人,瞧瞧这眉眼,这伟岸身形,这通身气派!

  “呦,公子,您,您是哪家的亲眷,小老儿招待不周了。”

  里正还想,这么个出众的公子,自己怎么好像才看见他似的,但瞧他那样子,像是在这里看了一会儿了。

  李孟津笑而不语,里正便一拍手,“公子此问,怕不是也要说亲。”

  男人点点头,里正心想哪家的姑娘这么好福气,不如问一问下没下聘,兴许还有回旋的余地,自己家的孙女还没嫁呐!

  “那公子下聘不曾啊”

  李孟津一愣,“下聘?所谓何。”

  里正一听有门,当即兴奋拍手,“自然是成亲前要带着多多珍宝,作为聘礼去定人啊,媒六聘,皆不可少啊。”

  李孟津认真的听着,里正接着便问,“公子可有心上人,若不曾,小老儿不才,家中还有孙女尚未出阁,这个,这个,嘿嘿,年方十八,貌美如花啊。”

  但没等说完,就见男人一摆手,一双漆黑的眼睛也从凌厉渐渐化了一般,脸上渐渐露出了笑模样。

  “我有妻子。”

  说罢,一股烟之后,人就不见了。

  里正脑袋一蒙,半天才反应过来,但却忘了刚在自己在干什么了。

  旁边的主家看里正不出声,就赶紧叫他。

  “里正,里正!新人拜天地了,等您吆喝呢。”

  老头一拍脑袋,不去想了,赶紧笑眯眯阔步朝新人走去,喜事要紧啊!

  ——

  苏府,含章呆愣愣的坐在花池子边。

  一池子的小妖怪也不敢吱声了,都沉在池子地下偷偷的吐泡泡。

  小公子一脸不可置信的迷惑,一双手就没离开自己的肚子。

  只是肚子自从他大喊着骂了一声李孟津之后,也没了动静。

  小妖们隔着水面,看着公子一会儿喜,一会儿忧,一会儿又怒了的脸色,交头接耳。

  一只小海马不禁问出了声,“公子?怎么啦。”

  含章回神,想了一会儿,脸色变化了好几次,才低头,隐秘的问。

  “那,就是,假如,或者……”含章实在问不出口,但他摸着肚子,最后一咬牙,索性破罐子破摔,不要面皮了。

  “我是想问,你们妖怪男的能生孩子吗!”

  小海马一愣,而后一脸我还以为什么事呢的表情,很平常的对含章说道。

  “自然,我们都是公的生孩子啊,一窝少的几十,多是上百呢。”

  含章登时被镇住了,“几十?上百!”

  新奇的世界朝他打开了大门,但里边太过晃眼,他一时语塞,张着嘴愣在原地。

  正在这时,含章就听身后“嘭”的一声,一只大老虎落在地上,老虎一身顺滑的皮毛此刻也毛刺刺的打结。

  驺吾是来给含章送腊肉的,张屠子在早上给了他一块自己熏制的很香的腊肉,让他顺路给公子送来尝尝鲜。

  “公子,你闻闻,可香了,我家那口子手艺可真不错!”

  只是含章此刻正被震撼的双目无神。

  驺吾抬起大爪子,拎起腊肉,在含章的眼前晃了晃。

  “公子?你闻闻啊公子,香不香!”

  可还没等含章说话,一众趴上池边的妖怪与还拎着肉晃的驺吾,就见他们大人的心尖尖,此刻闻着肉味,忽然白着脸,头一歪,“哇”的一声就吐在了地上。

  驺吾失落的一对直愣愣的耳朵都背过去了。

  “这,公子,这么难闻吗?”他家张屠可是费尽心思弄了好久的,他一个吃生肉的妖怪闻着都流口水来着。

  含章却像是忽然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开始止不住的吐了起来。

  这时候驺吾才反应过味儿,于是赶紧收起腊肉,上前用大脑袋拱了拱含章。

  “啊!公子,您无妨吧,快快去叫人间的郎中来!”

  含章听言一摆手,制止了驺吾,他可不想再叫郎中了,万一,他肚子里真是个会动的小家伙,若是被人知道,那还不成了天下奇闻了!他还有安生日子过么。

  正在这时候,还在弯腰吐的含章却忽然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清新水气,而后自己就被扶住了,落进一个坚实又温暖的怀中。

  头顶上传来男人有些焦急的问询。

  “章儿,怎么了!”

  含章一到李孟津怀里,口鼻间尽是男人身上的味道了,这时候才止住了吐。

  他看到李孟津本来是很高兴的,毕竟好几天没见了,怪想的。

  可想到眼下的情况,含章一咬牙,“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你有胆子做,没胆子承认呐!”

  一众原本看热闹的妖怪早就散的无影无踪了,就连驺吾见状,也溜着墙根,撒腿往家里跑。

  李孟津原本被说的一愣,但随即,他就忽然肉眼可见的开心了起来,伸手去摸含章的肚子。

  龙珠子的龙气游走在李孟津的掌心,没一会儿,含章就感觉到,他肚子里又悄悄的动了起来。

  有一个小鼓包,随着李孟津金光闪闪的手掌来回移动,小鼓包亲密的贴着男人的掌心,手掌到哪吗,他到哪。

  含章也愣住了,他忍不住也把手掌贴在肚子的小鼓包上,不可思议的揉了揉。

  李孟津舒了一口气,大手覆盖在含章的手上。

  “原本没与你说,是怕这事不成,平白叫你伤心。”

  李孟津说完,便牵着含章手,把他带进了屋里,两人依偎在床头,李孟津将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包括他身为迦楼罗纯青琉璃珠的事情。

  眼下琉璃珠龙毒可解,与含章说出来是最好的时机。

  含章先是被自己肚子里的动静震了一回,又被自己的身世震了一回。

  他没问别的,只是先有些急切的问,“我,我不是人?”

  含章虽然觉察自己有些不同,但只以为和胥见心他们相仿,奇闻异志的书看多了,他还想,兴许自己是个什么老祖转世也说不定,不然胥见心怎么非得叫自己和他回云台山来着。

  可现在,李孟津直接告诉他,他从头到尾就不是个人?

  “那,那我爹爹,我哥哥,他们,他们!”

  李孟津想了想,“我不知道,不过你肉身是琉璃珠所化,非人胎能生。”

  含章一时间愣住了,但随即眼泪就涌了出来,不是为别的,若真是如此,他并不是爹爹的亲生骨肉,但一十几年来,为着自己,爹爹和哥哥简直操碎了心。

  李孟津并没有多说,而是默默的抱着含章,没过一会儿,这小公子就仰起头。

  “爹爹从未和我说起过这些事情,我家母亲走得早,爹爹说是母亲因生我难产走了,我们每年都会去祭拜母亲的。”

  李孟津点头,给含章擦了擦眼泪,“天地是众生的父母,万物魂魄轮转,皆为旧亲故。”

  含章知道李孟津的意思,人轮回不知多少世,今生他为父,来世他为子,血缘上的亲族关系在他看来并不如何紧要,从魂魄来看,都是亲族,天地众生平等。

  含章慢慢的平静下来,他也点头,然后说,“我只珍惜眼下就够了。”

  含章擦干了眼泪,眼神明亮,“我和爹爹,和大哥,和你,今生有缘。”

  而后,含章又伸手摸了摸肚子,笑着说,“和你也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