驺吾跑得极快,含章甚至能感受到周身的猎猎罡风,直吹得他睁不开眼。

  身后追着的胥见心手里掐着道决,双腿泛出金光,才勉强跟得上这一人一虎。

  天色更暗了,雷声更紧,驺吾跑得直喘白气,含章虽然没有多少斤两,但驮着“人”施展神通,就像扛着一座大山,连他这样的大妖怪都觉得吃力。

  行至半途,两人一兽便已经看出附近的水渠都在涨水,渐渐淹没了周围的农田。

  而就在驺吾咬牙赶路时,身后却追上彤云一片,还散着诡异的香气。

  胥见心暗道糟糕!这怕是那些追来的蚌妖。

  果然,彤云之中,朝云的侍女细声说道,“公子何往啊,不如,来登高阁中,与我姐妹们一叙。”

  含章只听见声音,但他却没法回头,对他这肉体凡胎来说,实在是周身的风太急了,有些迷眼睛。

  胥见心停下脚步就往身后扔了几枚铜钱,而后借法于宗祖,二话不说就开打。

  那侍女也颇为厉害,她显出原形,是一只粉红的蚌精,那蚌壳极为坚硬,硬接了胥见心的法术,而后她手持软剑,大叱一声,就朝胥见心刺去。

  含章既担心又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只能紧紧的趴在驺吾身上,稍稍避风,而后大声开口问话。

  “怎么回事!她追我干什么,胥见心不要紧吧。”

  驺吾则再次加快了脚步,劲风吹得含章一噎,而后巨兽回答,“东海有大祸,但龙君不能现世过久,他开了龙门却没过,现于天地间,被发现了要遭天罚。”

  驺吾往身后望了一眼追兵,而后道,“那就只能带你去了!”

  身后的粉色蚌精一剑砍在胥见心的后背上,却被胥见心一张黄符纸印在胸口,把她打了个仰倒。

  侍女擦了擦嘴边的血,心道大意了。

  这道士在琼林镇找妖息的时候,大妖小妖都能把他收拾一顿,他看着平平无奇,本事稀松,没想到还挺厉害。

  侍女自知,决不能让小公子到东海,于是她一咬牙,祭出妖丹,散出浓浓的云雾困住胥见心,而后趁机直追含章。

  驺吾看着那蚌精手持软剑直逼含章,便露出虎齿威吓,就在软剑即将斩到含章时,驺吾那条比自己身子还要长几倍的粗壮尾巴,带着破空的声音猛得一抽,当即挡住了进攻,并把朝云的软剑抽落。

  只是费了这个力气,驮“人”就更吃力了。

  驺吾心想,果然是因果法则使然,不叫肉体凡胎体会法术与妖力。

  但那侍女俨然是抱着拼死的决心的,于是她直接捏碎了妖丹自爆,巨大的妖力波动以她为中心,疯狂的席卷四周。

  就在一人一兽要被这骇人的妖力吞噬时,含章的胸口忽然一热,一道金光横扫出去,将蚌精暴烈的妖力击了个粉碎。

  驺吾长出一口气,而后脚下不停,直奔东海。

  那蚌妖碎了妖丹之后,便化作一只粉色的小蚌,落在地上,蚌壳还在不停的扇动。

  如此,困住胥见心的浓烟也散了,他赶奔前来,看到地上兀自张合的小蚌,叹了一口气。

  “百年修为尽为泡影。”

  说罢,他捡起蚌壳,将它扔在了溢溢的水池中。

  “重新修去吧。”

  而后,胥见心看着东面天空的浓云,伸手拎起衣角擦了擦后背上的血,便再次念咒疾行。

  含章觉得胸口处越来越热,甚至仿佛连魂都要被点着了,天边又雷声滚滚,震着自己的耳膜。

  而一切的身躯折磨,都在驺吾立在东海岸边礁石上的时候,暂且被压制。

  因为眼前的一切,大大超乎了含章作为“人”的认知,他瞪圆了眼眸,浑身僵硬的看着远处海面上的一切。

  朝云浮在海面的上空,张口吐出了众多明亮的妖丹,而后以众多妖丹的力量,直接改变附近海水的流向。她又祭出一对红艳艳的蚌壳,大喝一声,蚌壳便扇动飓风,海面上暗流汹汹,直直的扑向拦在海边的一处高耸的巨坝。

  此时胥见心也赶来了,他看着朝云吐出的众多妖丹,才恍悟,“看来就是她吃了东海妖众,我还当为什么就他东海受害,莫不是蛟族太缺德的缘故,原来,她是想用东海妖怪的力量,来驱动东海之水冲坝。”

  胥见心还心里有底,看着朝云的行为尚且有闲心损贬蛟族。

  而东海的蛟们,也探出水面,与朝云作战,但朝云却直接将漫天的东海妖丹挡在自己身边,意思很明显,若是想伤她,就先叫这些东海水族烟消云散吧!

  对于蛟妖而言,此番动乱,最要紧的不是守大坝,而是救回族群,把失去肉身的妖丹蕴养一番,或可继续修行。

  若破坝而淹人,他们倒是不在意,左右因果不在他们这。

  大太子皱着眉,手拿神木枪就要战朝云,但却被身边年老的叔伯们拦住了。

  胥见心看着这帮蛟冷笑。

  含章此刻终于回过神,他喃喃的问胥见心。

  “朝云,要干什么。”

  胥见心又回手擦了擦后背的血,“这还看不出来,要毁坝呗。”

  含章听言,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震惊的无以复加,但此刻他却来不及为妖怪这种掀云弄海的本事惊讶,而是大声喝到,“大坝一毁,岂不是遍野洪水!”

  胥见心摆摆手,“我听师傅说过,东海的大坝是由一个极大的太岁镇守,她这点风浪应该掀不翻千年的太岁。”

  所有人都是这么以为的,然而就在两人话音刚落时,那高耸的巨坝却蠕动起来,它动作之间,掀去了身上覆盖的泥土与树木,露出他如烂肉一般的本体。

  大太子一脸震惊,胥见心与含章却因为不认识太岁的样子,并没有觉得太岁哪里不对。

  直到那太岁用力的抽缩一下,最后便不动了,他缓缓的翻过身来,露出水面之下,被一种密密麻麻的蚌壳吃的斑驳的身体。

  而东海的海水也大量的从它身体边的缝隙中流到平原上。

  含章大急,“怎么办,怎么阻拦!”

  就在一瞬间的事,朝云一脸喜意,她用尽全力施法,“给我涨!”

  海水带着风浪,“呼通通”的直往太岁冲去。

  至此,东海大坝失守。

  含章眼中只有一幕。

  那就是浊浪滔天,泥沙俱下。

  更令人吃惊的是,在太岁死去的身躯下,竟有数不清的累累人骨。

  人骨一现世,冤死的亡魂便燃起熊熊的毒火,弥漫在东海之上。

  蛟族诧异,东海可死不了这些人。但毒火也得治,不然要烧伤众多水族,于是他们便化出原形,吐冰的吐冰,吐水的吐水,但依旧熄不灭怨气滔天的业火。

  那朝云却和疯了一样,扑向那被大水冲的到处流离的白骨堆,投身在泛青的火毒之中。

  就在这一刹那,含章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

  随后,他心口便灼热难耐,痛得他跪倒在地上。

  胥见心紧忙来查看,深怕含章是被什么妖息伤了,但还没等他的法咒碰到发热的含章,就见这小公子心口处发出一阵耀眼夺目的金光。

  只倏忽间,一颗尚且没有修复完整的龙珠,从含章心口处脱身而出。

  一道身穿赤红王袍的男人,伴着风雷,显像在半空中。

  而随着龙珠离体,含章也被此方荡涤的妖息激的晕了过去。龙君抱着软倒的公子,将他轻轻的放在驺吾背上,驺吾赶紧用长尾巴护好含章。胥见心不敢上前,只能看着。

  随着男人一出白玉京,天边便轰隆隆的响起炸雷,那雷声恐怖极了,仿佛挟着千钧之力,是天罚也比不上的威能。

  在海面上奋力救火的蛟族被雷声所慑,一个个都钻进了海中躲避,海面上就只剩下面色苍白的大太子,还在苦苦支撑。

  龙君左手指天,周身环绕的雾气便立即离体而去,飞入苍穹,化作密不透风乌黑云层,遮蔽了天时。

  而后,他便挟着破碎的龙珠子,飞至怪石嶙峋的坝口之上。

  大坝已经决堤,汹涌的海水倒灌而下,淹没众多山川平原。

  龙君大喝一声,双手结印,按住龙珠子,释放出无上法力。

  此刻所有开了灵智的东海众生,都感受到了,龙君暗沉又缥缈,却铺天盖地,能量极强的法咒之音。

  “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炎而不灭,水泱泱而不息。吾结大因果印渡之,周全众生,以完此劫。”

  咒印刚落,海面上的业火便渐渐的消散了,都化作一缕烟,或沉入地面,或飘向苍穹。

  而面对肆意损毁人间的洪水,男人法随音出。

  “给我归位!”

  被业火灼伤了手臂的大太子,喘着粗气,只见龙君一声归位,东海的泛滥的海水便畏缩不前,而后,竟倒流而归!

  他全族尚且不能做到。

  而此时,天边遮蔽天机的乌云眼见顶受不住,就快要消散,雷劫便撕裂了云层,呼啸如注的劈在还在施法的龙君背上,他当即吐了口血,手印之中的龙珠又崩碎了一块。

  龙君长发飞扬,愤怒望天,而后低头看了一眼死去的太岁,伸手取下了太岁一块尚且完好的皮肉。只是此物已经无法再成为东海的大坝。

  大太子见状,白着脸就要上前,龙君却没理他,而是隔空从水底抓出一条巨大的蛟,看他的头角,想必修行千年了,但此时却躲在海底只求自保。

  龙君冷哼一声,心道,谁也跑不掉。

  于是,大太子就见那津水之君,抓住了蛟族的大长老,而后,化出他闪着金芒的巨大龙爪,生生将蛟剥鳞断角,重新填了东海的大坝。

  巨蛟的麟角一落地,便化作东海新的堤坝,严丝合缝,丝毫不差。坝上甚至还支出两只蛟角的壮观形状。

  而那头失了鳞与角的蛟,则化作一条长蛇,潜入了水中,他势必要再修行千年才行了。

  蛟族敢怒不敢言。

  只顷刻间,东海便火息洪止,只剩一层浮在水面上的空洞白骨。

  混乱的妖息一止,含章便在驺吾的保护下渐渐苏醒。

  他抬眼朝大坝望去,就见崩坏的堤坝已然恢复如初。

  唯独坝边高耸的怪石之上,正立着一个红衣男人,他威势无比,气定乾坤,叫含章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终日缭绕于津水之君身侧的水雾尽去,此刻他露出原本的样子来。

  斜眉入鬓,双目一金一灰,眼角入鬓处,仿佛流动盘绕着灿灿的金粉一般,很夺目。

  只是面目有些冷,含章以为龙君还是很爱笑的,或许应该是个笑唇,不该这样冷淡。

  但极英俊。

  本就很俊美的蛟族大太子和龙君一比,仅仅是皮相,就能叫人知道,蛟与龙,天差地别。

  依旧有雷声不绝,但天色依然放晴,龙君收了龙珠子,周身的龙气在浅浅日光的残照下,泛出一道氤氲的彩虹,男人就立在璀璨的虹桥之下,鬓发飞扬,眉眼冷淡。

  东海万里之内,云蒸霞蔚。

  “真漂亮。”

  胥见心看着趴在虎背上,愣愣的朝那津水君出神的含章,还不忘告诫他。“妖怪最能幻化成美人了,越厉害的妖怪越漂亮,何况是个半截化了龙的,你莫要被迷了眼。”

  只是他叨叨半天,也没见这小公子听进去。

  而驺吾则晃了晃脑袋,载着含章朝龙君去了,将絮絮叨叨的胥见心扔在身后。

  事情确实还没完,灾祸是止了,但还有个妖没处置,龙君踱步而下,居高临下的看着抱着一截枯骨,瘫坐在水面之上的朝云。

  她身上的好皮肉被业火烧的焦红,原本那双红粉丹蔻、细嫩青葱的手,已经变得干瘪,再看她的人,含章才懂得了什么叫“人老珠黄”。

  朝云面色苍如老妪,就连鬓上那颗艳艳的珍珠,也委顿暗黄。

  东海众妖的妖丹早就被她弃如蔽履,散在海里,如今她手中只捧着一截人的苍白腿骨,因为她一直护着,上边的业火还没有消散。

  大太子也朝这边走来,就在众人的围合之下,她也没跑,只是大颗大颗的留着眼泪,而后徐徐的说话。

  “千万根骨头,只有这一根是他的,他,被,被吃的,只剩这一根骨头回来找我了。”

  “我真不该贪心,不该得陇望蜀,妖能与人相伴已经是大幸,我不该想要个孩子的,否则,张郎也不会暗中上京求药,最后落得如此下场,都是我的错。”

  她每说完一句话,面色便苍老一分。

  “他,那日偶然见我原形,得知我是个妖怪,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进了厨房,给我煮了碗汤。”

  朝云还在傻傻的呓语,大太子直接怒道,“你一介大妖,不想着好好修炼,却为了寻一个凡人掀动这样大的波澜,若东海真的决堤,你罪过大了,不怕天罚吗!”

  沉默半天的龙君此时却开了口,“她已生人心,怕什么天罚。”

  在场众人都惊讶,只有含章被驺吾载着,迷迷糊糊的躲在龙君身后,不知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朝云闻言却只是惨笑,最后她仰起头,双目含泪的注视英俊无匹、俯瞰众生的龙君大人。

  “大人,人欲纵横,贪嗔俱全,叫人痛苦,修成人就真的好吗,我受七情所困,心肝俱碎,倒不如做回无心无肝的妖。”

  而后她看着扒着龙君的衣服,小心翼翼看向她的含章,对他说,“公子,你可要早做打算,莫要泥足深陷,到时候抽身晚矣。”

  说完,朝云还反问皱着眉的龙君,“是吧,大人。”

  龙君金色的左目冷冷的看着朝云,而后伸手扶住又躲回他身后的含章,随即抬手就要处置朝云。

  朝云却摇头,“不劳大人费心,我自请了!”

  说罢,她生生的吞下了手中那根带着业火的人骨,业火烧遍她全身,她也不运行妖力去抵抗,只是闭目,细细的感受。

  含章要探头去看,却被龙君一把按回身后,驺吾的尾巴也及时的捆住了小公子。

  朝云心灰意冷,只觉得一切都是空,报不报仇都是空,不如归去。

  在她烟消云散之际,才又缓缓开口,“我蚌族虽毁坏太岁,但那太岁早已被业火烧的半死,且此番倒转之间,又叫着累累白骨现世,功过相抵,龙君手下留情。”

  至于是谁做下了这样大的冤孽,就留给旁人去查吧,她累了。

  随即,朝云的声音渐息,烧融的躯体中有两股魂魄,化作青烟,朝苍穹而去。

  含章此刻躲在龙君身后,倒是不怕了,心里安定下来,只是看着海面上这样凄惨的残局,觉出些悲凉来。

  无力抵抗的人悲凉,搅弄风雨的妖也悲凉,天地不仁,谁都是刍狗。

  看着远方天空,紫色的雷又酝酿足了劲力,仿佛顷刻间又要落下,含章想回头提醒龙君,告诉他,你好像又要挨劈了。

  但没等他开口,含章就忽而间只觉得心口一痛,而后眼前的那立着蛟角的大坝都变得模糊了,最后晕倒之前,眼中只有一片模糊的红袍,还有耳边那人的熟悉声音。

  “含章,含章!”

  龙君回手捞起身后昏迷的含章,又看向天边的雷影,索性,就丢下东海的烂摊子,带着怀里的人回了白玉京。

  胥见心也着急含章,于是也往霞光里迈,只是刚搭了个边,就“嘭”的一声被弹出来了,恰巧,撞进了大太子十分坚硬的胸怀里,疼的胥见心直咧嘴。

  而后这道士抬眼看大太子,他倒是没有以前躲敖稷如同躲瘟神一样的神色了,他心想,反正事情已经查清,搞他们东海的是一只被情所困的蚌妖,和他胥见心可没关系,且自己平白无故帮着查了案还不说,主要还挨了不知多少打。

  这东海不得偿还些许吗!

  只是,刚刚的情形历历在目,胥见心觉得其他的蛟恐怕也没有多少良心,于是他就哼笑一声,专挑这个大太子下手。

  “诶呦,多日不见,大太子安好啊。”

  看着伤痕累累的敖稷,也亏得胥见心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敖稷自知理亏,也就认了,他后退一步,朝胥见心拱了拱手。

  “之前多有得罪,请道长见谅,如有差遣,必当从命,只是眼下东海混乱,请容我先收拾残局。”

  “唉,我一向听说蛟族不怎么样,没想到见了真章,更不怎么样了,大太子你也不容易啊。”

  敖稷忍。

  “只是我刚下山历练,就一路被你追赶,法器都被偷了,还怎么走啊。”

  敖稷腹诽,什么不能走,这一路逃跑可是快呢,这人当真极其奸诈。

  “自当给道长重新置备一应器具。”

  胥见心点头,又说,“我这一路担惊受怕,道行都变浅了……”

  听着胥见心狮子大张口,敖稷立即止住他说下去的要求,只讨价还价道了一句承诺。

  “我东海敖稷,可任凭胥见心道长驱使三次,只违背天道不可,作孽不可,损我蛟族不可。”

  胥见心看敖稷一本正经的发了誓,也就作罢了,反而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一件,我想进白玉京看看那小子是死是活,你能带我偷偷溜进去么?”

  和与妖为善的含章不同,胥见心一个道士,学的就是降妖除魔的本领,他一向信不过妖怪,只怕那龙君要搞什么猫腻。

  敖稷则看着眼前的道士颇为无语,他当白玉京那么好进的?龙君一看就又损了神,赶在一条半龙正受伤的时候去撬人家的锁,是嫌命长么!

  “我看道长不必担心。”

  “怎么说。”

  “不知什么因缘际会,龙君应是一直在那公子的神魂里养着龙珠,此番公子晕倒,怕也是龙珠陡然离体的缘故,其中自有龙君大人去保护,那人族的公子不会有失。”

  胥见心抬头看一脸正气的敖稷,“当真?”

  “自然。”

  驺吾在旁,看着这两个你来我往的一番,也听出是作不出什么妖了,便打了个喷嚏,转身回琼林镇。

  只是驺吾刚抬脚,就被瞥见他的胥见心一把揽住了老虎脖子。

  “大老虎,咱们也算并肩作战一回,看在我为你们家公子受伤的份上,你也驮驮我呗。”

  驺吾不但没理他,走之前还翘着尾巴甩了他一下。

  胥见心跳脚,“妖怪果然忘恩负义!”

  刚要离去的敖稷,看着胥见心背后被坎的口子叹了口气,而后伸手,将一枚丹药扔给了他。

  “红参土,治伤的。”

  胥见心接过手,闻了闻,一股子腥味。

  “参土是什么。”

  敖稷一顿,没直接回答,“别细问。”

  说罢,他就一头扎进东海之中了。

  独留胥见心站在岸边想了半天,最终他才想起来自己看过的典籍,说是东海有一种红参,食虹而生,所遗之土,可治伤,珍贵异常。

  “所遗之土……”

  “那不就是人参屎吗!”

  反应过来的胥见心下意识就要扔,但一想背后抽痛的伤口,只得闭起眼睛,捏着鼻子咽了下去。

  而后他看着在水中化作原形巨蛟,来回翻腾施法的敖稷,心道,“好一个大太子!”

  ——

  白玉京中,再次被雷劫所伤又消耗了法力的龙君,已经隐隐的有些维持不住人形。他最后化作一只无角巨龙,携卷着昏迷的含章,一头扎进了碧波潭中。

  巨龙口含龙珠,低首相就,把这颗能够移山填海的珍宝,再次渡进了含章的口中。

  龙微亮的左目注视着含章,看了许久,最终无果。

  命数纠缠,他自己也看不穿了。

  含章有些冷,他打着寒颤,嘴里默默的喊人。

  “李,李孟津,我,我冷……”

  龙的身躯也是冷的,龙鳞坚硬而锋利,缓缓的游走在人的那副温热身躯上。

  但总有办法暖起来,听到含章喊他,巨龙便不再犹豫,纠缠了上去。

  ……

  苏府的小公子又招灾了。

  但这回就连人影也看不见,简直凭空没了个大活人。

  幸好胥见心及时赶回去,把含章的门用他自己胡乱画的破符纸一封,对这家人宣称,他们家小儿子有桃花劫啊,得避着,甚至连屋都不能出,且除了他这个道士,男女都不能入内,怕冲了烂桃花……

  苏家是很迷信的,从含章小时候,因为过路道士的一句话,爷俩就顶着大太阳,灰头土脸的挖池子这件事,便可见一斑。

  于是苏老爷也不出去吃酒席了,天天在家中斋戒。因为最近不知道为何发了大水,还有不少人得病,苏家还在镇口处设了粥棚子药汤,说要给含章积福。

  而胥见心,则每天端着苏府给含章准备的饭食进屋,而后独自坐在桌上,将这些山珍海味吃个干净。

  小公子“避桃花”的这几日,池中的众妖眼见着,这个道士越来越胖,面带红光,简直精神焕发。

  屋里的人参娃娃见含章没回来,反而是个道士住了进来,便早就脚底抹油,从玉匣子逃出去了,只是他也不敢出府,便只能也投身进院中的花池中,与一众原本与他有过节的鱼妖们同仇敌忾。

  “我看,那,那臭道士骗人不浅。”

  “驺,驺吾大人都说了,公子,被大人带走的。”

  “好几天,好几天了,我好想公子啊。”

  “我,我也想公子,还想,他的点心……”

  人参娃娃也义愤填膺,“我看那妖道整日在这骗吃骗喝,真讨厌!”

  搞得他有舒舒服服的羊脂玉匣不能睡,还得跑出来泡池子,皮都要泡囊了。

  “咱们不如去吓吓他!”

  “嘻嘻嘻,我,我把小虫子搁在他鞋子里。”

  “那,我把痒痒草扔他床上。”

  “不行不行,他睡的公子的床,痒到公子可不行,我要打你!”

  这群小妖商量了一会儿,便决定晚上要行动。

  躺在室内床榻上的胥见心还浑然不知,他尚且在掐着手指头算日子。

  “啧,都快五天了,他要是再不出来,我可瞒不住了!”瞒不住,他自然还是要先跑为敬。

  “顺什么气,能顺五天。”

  屋里的人焦躁的等,屋外的妖则拿好了一应“玩意”,准备去给这个假道士一点颜色看看。

  娃娃鱼拿着一串烂荷花梗,第一个冒头爬出池子,结果自己先不甚被花梗绊了个跟头,跌得“诶呦”一声。

  人参娃娃赶紧一个箭步捂住小倪的嘴,而后轻声道,“不要打草惊蛇!”

  小倪急忙点头,六只粉嫩的鱼角直动。

  于是,在暗夜的掩映下,前前后后的一串小东西就蹑手蹑脚、鬼鬼祟祟的往房间里走。

  刚要进屋,有个小鱼妖却一拦手,“且慢,待我,作法!”

  众妖只见他一脸舍我其谁的样子,而后趴在门缝上,鼓着腮帮子,往屋里吹了一口迷烟。

  胥见心本就没睡,他侧脸一瞥,见到从门缝中渗进来的一口烟,就没忍住,当即一笑。

  一口淡烟还没等到床前,便散了。

  胥见心无声的笑,就这?还不如一个屁呢。

  于是,在两方都认为敌明我暗的时刻,一场较量就要开始了。

  只是,还没等坏笑的胥见心施展他多年以来的缺德本领,他的笑便瞬间的僵在嘴角,而后正色的,从含章的榻上急忙滚落下来。

  可还没等他落地,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浑厚的妖力直接打在胥见心身上。

  只听“嘭”的一声,胥见心便被打出了房间,劲力未消之下,两扇房门被他用身体猛然撞开。

  门外的小妖们还拿着物件等着捉弄人,却不料这人一时间竟飞了出来,猛然掀开的大门把小妖们撞了个仰倒,什么烂花根子、小虫子之类的,全都“吧唧”的糊了自己一脸。

  但他们却来不及清理,而是一脸惶恐的关上了门,在瞪了一眼撞在花池边上的胥见心后,便都灰溜溜的钻进了水池。

  无他,正是他们津水之君李孟津凭空出现在屋内,他一身的水汽,红袍前襟的领子敞得更开了,露出的坚实胸膛一片潮红。

  他扯下了被胥见心搞得一塌糊涂的床布,自己从白玉京中拿出一块柔软透气的鲛纱,手一挥,铺在了榻上,而后放下了臂膀中正在沉睡的含章。

  重伤之后,他此刻正是龙性未泯,人性初生的时候。

  津水君就站在含章的榻边,盯着他一寸一寸的看,看这个魂魄轻如薄纸的“人”,他到底有什么特别?为什么自己要对他青眼以待,难以把控。

  看了许久,也没有结果。

  夜凉,又起了风,胥见心没关的小窗透进来一缕清风,它环绕于室,最后的余风环绕到含章的书案之上,吹起了那几页薄薄的宣纸。

  李孟津侧目一瞧,一时间没有言语。

  纸页覆盖之下的那张墨画,勾勒的是自己的背影。

  浓云遮蔽之下,静夜沉沉,胥见心早就跑了,池中的小妖也不敢现身。于是在含章偌大的院子中,只有李孟津自己,他看着人间院中明暗的烛火,忽然想起朝云被业火燃烧的痛苦脸庞。

  池面夜风,廊前侧影。

  一切因缘际会,自有定数。

  忽而他喉咙下的紧要处有些痒,抬手去摸,但心思纷乱,便没当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