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熟悉的身影, 扭曲着,跳跃在江秋凉的眼底。
江秋凉微微蹙起眉,他不明白这一阵没有来由的熟悉感来源于何方。
直到他发现,药瓶上那道熟悉的倒影根本不是来源自自己的身后。
穿过透明的液体,那处被封藏的小小湖泊之后, 隐藏的不是尼罗河的水怪, 而是地下室的地板之下,终于冲破那道脆弱薄膜的阻拦,冲出来的怪物。
江秋凉移开了阻挡自己视线的药瓶。
在目光停滞的刹那,他以为这时从梦境中跳脱出了画面。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其实不是脸,而是那双眼睛。
褐色的, 麻木的, 干涸的, 独属于这个世界, 被吞噬了灵魂, 只剩下可有可无躯体的玩偶。
刚刚挣脱出薄膜的脸, 粘稠的,像是某种肮脏的胶状物从它上面滑落, 它像是重获新生, 五官在慢慢舒展, 但是没有花朵绽放那样美好,更像是蝉蜕, 脱落了恶心的蛹, 探出毛茸茸的刺。
一股难以言语的, 令人窒息的腐臭味随之而来。
江秋凉难得没有伸手捂住自己的鼻子, 而是任由这股臭味传上来,飘散在他周围的空气中。
他认识这张脸。
不止这一张, 后续从薄膜之下挣脱出来的,被痛苦覆盖的脸,他都认识——
那是他自己的脸。
属于江秋凉的脸。
茧……囚……
江秋凉想起了那个奇怪的口型。
他瞬间明白了那阵令人不安的,毛骨悚然的熟悉感的来源。
薄膜粘腻在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张张与他没有分毫区别的脸上,像是小孩子吹破的泡泡糖,但是那一张张江秋凉在镜子中曾经看见过无数次的面庞,却说出了并不童趣,甚至堪称残酷的答案。
“江秋凉……”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江秋凉,和我们一起……”
和我们一起,下到地狱里吧。
江秋凉冷冷注视着下面一张张狰狞的,熟悉的脸,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照出了很多个他的身影。
他们在邀请,邀请一个天真的,愚蠢的,本该属于他们其中一员的同类回归到来处。
曾经,江侦仲也用这种眼神注视过他。
慢慢的,有一种近乎虚幻的情绪,从如同一壶热水拂开了冰冻三尺,出现在江秋凉的眼底。
不是渴望,不是高兴,甚至不是悲哀。
而是怜悯。
身后传来去而复返的轻响,江秋凉没有回头,他重新举起了那个药瓶,在一群近乎疯狂的嚎叫声中,一节又一节松开手指,直到倒影中的狂欢在他的眼前消失,药瓶垂直坠落到难得喧闹的地下室。
“请享用吧,”江秋凉淡淡道,“怪物们。”
炽热的火焰在顷刻间暴起,痛苦的嘶吼声吞没了玻璃瓶碎裂无足轻重的杂音,地下室在眨眼之间亮如白昼。
光明终于接纳了这里。
即使只有片刻。
不过,这对现在的江秋凉来说早已无关紧要。
他解下自己腰间的绒布,铺在通风口上,阻隔那些昔日求之不得的光亮。
有一瞬间,江秋凉真的觉得很可笑。
旧地重游,重归故地。
这些本该美好的词语,到了他这里,似乎总是会被覆上一层挥之不去的,讽刺的面具。
地下室很喧嚣,架子倒了,很多的药瓶摔在地上,还有架着的刀,金属碰撞的声音格外刺耳,并不难辨认。噼啪的是火焰,碎裂的是玻璃,沉钝的是木架,尖锐的是金属,嚎叫的是怪物。
那一刻,地狱的模样在江秋凉眼前变成了某种具象化的存在。
怪物的眼睛,那种在火光下显现出琥珀色的眼珠死死盯着江秋凉,像是说不尽的诅咒,跟随滚滚浓烟一起恶毒的飘散在空气中。
它们在火光中幻化,人类的身躯不足以承载它们满溢的怨怼,火舌烧去了它们的皮肉,最终凝固成了黑色的固体,长出翅膀。
是之前见过的,那种能吸人血,将人转化为玩偶的蚊虫!
蚊虫在火苗中浴火重生,于是一阵崭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嗡嗡声居然盖过了燃烧的声响,直直朝着通风口涌了过来。
江秋凉扯过绒布盖住了仅有的缝隙,一双手从他的身侧探过来,将绒布的边缘塞进了四角。
凌先眠的音色很温和,和掌心的温度截然不同:“走吧。”
通风管道很黑,伸手不见五指。
在视觉几乎被剥夺的情况下,其他的感觉就会在无形中放大。
通道是金属质地的,手掌贴在上面,有丝丝渗入皮肤的冰,江秋凉走在前面,没有人说话,寂静几乎要将所有多余的情感吞没,四周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江秋凉觉得,凌先眠的呼吸比平时略重了些。
这让他又一次想起了凌先眠烫人的体温。
还是凌先眠的说话声先从身后传了过来:“你在想什么?”
江秋凉没反应过来:“啊?”
“刚刚在通风口,”凌先眠很耐心地补充道,“你在想什么?”
手下的金属质感实在冰凉,江秋凉的指尖很轻地颤抖了一下,他确信凌先眠不会看见,语气如常:“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
“它想要让我看见这一幕,以此来警告我。我就是个怪物,我和它们,那些玩偶没有任何不同,总有一天,我会落得和它们一样的下场,即使有挣扎,也是暂时的,我的结局,就是沦为它的一员,无论死生。”
凌先眠沉默了足足有五秒,久到江秋凉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听到了凌先眠的声音:“所以呢,你错在哪了?”
“我差一点连累了你。”
江秋凉终于开口,他不知道自己在通风口那一刹那的迟疑来源于何处,他明明可以直接把药瓶丢下去,盖上绒布,不用计较这么多所谓的真相,他知道待在安全地带的最佳方式,这一次的铤而走险,在危险的游戏里,拖累的不止是他自己,还有信任自己的凌先眠。
可是凌先眠打断了他的思绪:“你没有。”
江秋凉愣了一下。
“你没有拖累我,也没有拖累你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凌先眠说,“你自己都说了,是它让你看见这一幕的,如果这一次你没有看见,它也会千方百计让你知道。再说了,把药瓶递给你,是我的选择,这其中有我至少一半的责任。退一万步讲,这件事不会再次发生,结果就是,你我都很安全,你没有必要把所有责任归结在自己身上。”
凌先眠的声音在漫长的通道里悠悠回荡,他的音色难得放的很轻柔,或许是生病的缘故,褪去了几分平时的戾气,他的态度很认真,认真到江秋凉开始怀疑跟在自己身后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凌先眠本人。
“不止是这一件事,”凌先眠突然补充了一句,莫了尾音带了笑意,调侃道,“江教授。”
是他本人。
江秋凉很轻地闭了一下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
“有时候真的觉得你比我更适合这个角色。”
“不敢当,”凌先眠语气的笑意散了些,“所以江教授愿意和我分享一下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见解了吗?”
好不容易轻松起来的话题很快沉重起来,江秋凉收敛了自己的表情,空气中的气氛似乎也平白凝重了几分。
“这个世界的代表符号,是L,即鞭子,根据之前有关于地下室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候群的推测和墙面背后英文字母control,即控制,我有理由怀疑这个世界的构思并没有我最初想象的那么单纯,”江秋凉说道,“我在相框的图片背后发现了一行字,这个世界地下室的人物构成有两个,即哥哥阿尔吉侬,妹妹安娜,这对兄妹的关系很矛盾。”
“矛盾在哪里?”凌先眠明知故问。
“这张照片是一个从上而下的拍摄视角,照片中的被拍摄者年纪很小,且以一种放松的姿态,不难验证拍摄者是某位让她安心,感觉到信任的长者,联想到后面的那行字,这张照片应该是哥哥本人给妹妹拍摄的。在哥哥眼中,妹妹应该是掌上明珠,所以他特意选择将这张照片打印下来,送给自己的妹妹,而妹妹也没有辜负哥哥的好意,一张照片其实没有什么金钱价值,扔到垃圾桶里也可以,但是妹妹特意选择了尺寸合适的相册,精心把这张照片保存起来,说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很不错。”
“矛盾的是,地下室的绳索和脚铐都是不可扭转的铁证,什么样的哥哥会把自己的妹妹囚禁在地下室里?让她承受日夜煎熬,甚至忍心看她被麻绳划破皮肤而置之不理?这难道不是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差吗?而且我之前陷入过一段奇怪的回忆,回忆里的安娜对自己的哥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你不爱我。’这个可以理解为妹妹在长期的虐待后对于哥哥的态度转变。”
凌先眠说:“但是你个人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性。”
“是的。”江秋凉肯定道,“回忆里哥哥一直在催眠,让妹妹相信哥哥,永远不会离开他。这如果建立在前者的基础上,是很矛盾的,一个会珍藏哥哥拍摄照片的妹妹其实是不需要催眠的,她的情感完全可以真情实感流露,这种情感完全可能会比折磨出来的情感纯粹和坚实很多。”
“你记得你的游戏世界思路吗?”江秋凉突然问凌先眠,“你喜欢用安徒生的童话来装饰这些恐怖游戏的情节。”
“我想你已经知道是哪个游戏了。”
凌先眠说,他用的是知道,而不是猜到。
“很多人习惯性以为童话都是美好的故事,其实也不尽然,安徒生的笔下,其实就很很有偏向于黑暗风格的童话故事。”江秋凉说,“《玫瑰花精》,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休博士?”
凌先眠很捧场地接过话题:“我觉得这是个很不错的故事,小阿兰。不过请不要选择在睡前阅读这段故事,这可能会钻进你的梦里。”
“哥哥杀死了妹妹的爱慕者,妹妹偷偷把爱慕者的头颅埋在自家的花盆里,在妹妹郁郁而终之后,哥哥将花占为己有,直到被玫瑰花精化为的毒箭刺穿。”江秋凉点评道,“确实很少儿不宜。”
“所以你怀疑有一个第三者的介入,破坏了兄妹之间的感情?”凌先眠语带阑珊。
江秋凉摇头:“不是的。”
“为什么?”
“你我都见过安娜,她在我们眼中不过是一个小女孩,还远没有到有能有足以威胁哥哥地位的爱慕者出现的年纪。而且这个世界里安娜是以控制者的主角身份出现的,可是在《玫瑰花精》里,明明有变态控制欲的那个人,是哥哥才对。”
“这根本不是偏差,”江秋凉继续道,“这就是事实,有控制欲的那个人是哥哥,即阿尔吉侬,但是他在这里的身份是玩偶,类似于死人的存在,一个死人的控制欲会以何种形式存在?”
凌先眠答道:“以他生前的形式存在。”
“对,”江秋凉说,“说明他生前的某一个行为,导致了这个世界的出现。”
凌先眠笑道:“很大胆的猜想。”
“还有一个更大胆的猜想。”江秋凉也笑了,“我们眼前的安娜,根本不是照片里的那个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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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有读者小可爱想到有两个安娜吗(期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