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先眠的睫毛垂下来, 投下了小片温柔的阴影。
在很短暂的瞬间,他眼中防备外人的戾气在江秋凉的面前尽数收起,单单余留下一览无余的柔情。江秋凉这才发现,原来凌先眠直勾勾望着自己的时候, 其中的暖意是大于寒意的。
他在怀念, 即使江秋凉就在自己的身边。
江秋凉不知道这一刻,凌先眠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模样的。
这一刻,在江秋凉的眼中,凌先眠的模样,头顶落着肮脏的灰,发丝里有浅色的尘埃, 背脊因为疼痛微微佝偻, 手臂呈现出扭曲的弧度, 明明是狼狈的, 却也是真实的。
凌先眠的眼中没有异样的波澜, 在猛然撞击的瞬间, 他甚至都没有泄露出哪怕一丝痛楚的端倪。
如果不是鬓间的冷汗,身后的鲜血, 血色褪尽的唇色, 江秋凉都要怀疑, 受伤的是不是凌先眠。
江秋凉张口,声音里有不加掩饰的颤抖:“为什么……”
凌先眠的唇畔有轻微的抖动, 这是疼痛通过神经传来的本能反应, 他重重压了一下自己的唇角, 缓缓吐出一口气, 似乎随着他的这一口气,所有的情绪、疼痛, 都被他严丝合缝压回到了最隐秘的角落。
他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即使那只右手上伤痕累累,新伤叠着旧伤,深色的脏污遮住暗色的疤痕。
“受伤……”
江秋凉以为他说自己受伤了,伸出自己的手,垫在凌先眠的背后,按住了温热的液体涌出之处,一遍又一遍重复:“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凌先眠微微张口,牙齿里挤出的嘶声被强行压回去,化作只言片语,“你,受伤了吗?”
江秋凉的动作猛地一顿!
凌先眠以为他没有听清,又说了一次:“我不说我,我是问你……你……”
江秋凉望进凌先眠的眼中,眼泪不受控制,大颗大颗从眼眶中掉下来,落在凌先眠的身上。
凌先眠的睫毛抖了一下,像是蝴蝶的栖息。
他的手从江秋凉的头顶向下,悬空停在江秋凉的脸颊上。
“乖,不是十八岁了……”凌先眠很轻地闭了一下眼,又慢慢睁开,“大孩子了,不能随便哭了。之前不是伪装的很好吗?别在别人眼前哭了,会丢人的。”
“你不是别人。”江秋凉打断了凌先眠的话,“対我来说,你不是别人。”
“真乖,”凌先眠扬了一下自己苍白的唇角,“我才想起来,我们分开已经十多年了……可是我依然以为,我们从未分开过。”
江秋凉的眼前浮起一层散不去的水雾。
隔着这一层水雾,他却如此清楚地看清了凌先眠。
“你的手……”
凌先眠的手悬而未决,半晌道:“如果我的手是干净的,我就可以帮你擦去眼泪了。可惜……”
他的手垂下来,就在这时,江秋凉低下头,将脸颊贴在凌先眠的指尖,温热的泪水洗刷了凌先眠手中的尘埃。
江秋凉把自己的另一只手叠在凌先眠的手背上。将他更拉近自己:“是干净的。”
“于我而言,你永远是一尘不染的。”
凌先眠的指尖有一瞬间的颤抖,只有江秋凉能够感觉到。
江秋凉垫在凌先眠身后的手不动神色抽出,就在这一秒,悄无声息握住凌先眠错位的手肘,猝然用力!
咔哒!
阵痛传来的瞬间,凌先眠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他的眼中始终只有江秋凉一个人,冷汗顺着他的下颌线,无声没入到颈下。
“我信你。”
“即使这是你为了骗我的谎言,我也会相信。”
凌先眠贴着江秋凉脸颊的指覆蹭过他的耳侧,把江秋凉翻滚之中弄乱的发丝揽到耳后。
“因为这句话是你说的,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相信。”
江秋凉勾住凌先眠的指腹,很轻地摩梭:“疼吗?”
“不疼。”
“我不会骗你,”江秋凉说,“以后,我再也不会骗你了。”
凌先眠微微挑眉。
“所以,”江秋凉再一次开口,“你能不能也対我说实话?”
“……好。”
“那我再问你一遍,疼吗?”
“……疼。”
“这才対啊,疼就要说出来,难受就哭出来,开心就笑出来。你要表达出来,我才能感知到。”
江秋凉看着凌先眠,在这一方闭塞的,阴暗的,狭小的,也暂时安全的空间里,两个同样空寂的灵魂相互依偎在一起,交换着最炽热的秘密。
像是人间无人知晓的星辰寻到了归宿,凌先眠漆黑的眼眸中终于燃起了一丝亮光。
“江秋凉。”
凌先眠突然开口。
“怎么了?”
凌先眠摇了摇头,只是重复:“江秋凉,江秋凉,江秋凉……”
江秋凉不解他是何意。
“你……什么意思?”
“我在把我真实的,也是最隐私的弱点交到你手里。”凌先眠靠在石壁上,活动了一下刚刚被江秋凉正位的手肘,“我想,这个名字的主人,拥有了统治我的权力。”
江秋凉想起在收藏室,传送带停止之前凌先眠的话。
——“你统治了你的爱人吗?”
此刻,由凌先眠给了江秋凉肯定的答案。
你可以。
只有你有这个权力。
仁慈的神降临人间,为了卖火柴的小孩一个幼稚的愿望。
他祈求一个火柴的温度,而他,在寒冷的冬天,给了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暖意。
他是他的光。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光。
很矛盾。
江秋凉明明知道凌先眠是个与众不同的,无论是游戏还是现实,他都拥有寻常人无法企及的特殊地位,但是江秋凉总是有一种错觉。
一种更加无法消散的,挥之不去的脆弱感每时每刻都笼罩在凌先眠的身上,仿佛一层洒在精美瓷器上的射光灯,华美而又易碎。
凌先眠站起身,他的身上弥漫着一股很浓郁的血腥味,后背的伤口划破了衣衫,有几道很深的褐色痕迹蜿蜒而下,和他边上苍白的皮肤形成了堪称鲜明的対比。
江秋凉伸手,想要扶住凌先眠。
但是凌先眠背后的伤口纵横蜿蜒,大部分没入在上衣里,一眼看去很唬人,大半后背全是血迹,颇为让人无从下手。
江秋凉没有什么照顾病人的经验,比起帮凌先眠的忙,他更怕自己弄巧成拙。
正当他想要收回手,却対上了凌先眠的目光。
凌先眠的眼眸深沉,不出声的时候让人难以分辨情绪。
江秋凉知道,凌先眠这个人和自己一样,看似随和,实则戒备心比谁都强,边界感対他们来说格外敏感,跨越边界的人,在他们眼里和抢夺地盘的野兽没有半点区别。
就在江秋凉以为凌先眠要开口拒绝自己,下一秒,凌先眠的重心倒在自己身上。
“太疼了,让我靠会。”
凌先眠开口,他甚至还呲了一下牙,好像之前麻痹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恢复了痛觉。
还真像这么回事。
江秋凉能感觉到凌先眠的呼吸贴在自己的耳侧,凌先眠靠在自己的重量掌握得很好,是一个表示信任却又体贴的姿态,在这一刻,凌先眠最脆弱的颈部完全暴露在江秋凉的视线里。
没有人会把自己的要害展露在不信任的人面前。
如今,两个人的脖颈靠的这样近,就像是一种隐秘的仪式,展示対彼此的信任。
江秋凉的心头有些许酸涩,他的手臂绕过凌先眠的腰侧,小心翼翼避开他受伤的部分,很轻地在他的肩胛上拍了两下。
其实,他有许多的问题梗在喉头。
比如,凌先眠在传送带停下来的时候跑到了哪个方向,他怎么知道有钥匙,又是怎么找到的。
比如说,凌先眠为什么要护住他,为什么他在自己的游戏里,会有这么严重的凝血障碍。
但是在凌先眠靠在江秋凉身上的这一刻,江秋凉突然觉得。
他原本以为的危险、紧要、不安,或许根本算不上什么,当这些情绪尽数烟消云散,藏在迷雾背后的才是他真正找寻的关键所在。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江秋凉的问话到了唇边,堪堪转个了弯。
“你太瘦了,”江秋凉心头浮起一层酸涩,像是加多了柠檬汁的水,“应该多吃一点。”
凌先眠当然知道,江秋凉想说的绝不是这一句话。
但是他没有反驳,而是沉默地在江秋凉身上依靠了几秒,轻声道:“好。”
江秋凉伸手,摸了摸凌先眠低下的头发,凌先眠这个人,看着恨戾,头发摸起来却很软,手指穿过的时候,很像是穿过蒲公英丛。
小时候听大人说过,头发丝和人的性格很像。
心思细腻,性格温柔的人,大多发丝柔软。
也许凌先眠不是小部分的意外,掩藏在坚硬外壳下,拨开浮华和疯狂的伪装,他和一般人没有区别。
甚至,他可能比一般人更加敏感。
“等这一切结束了,”凌先眠很轻地开口,仿佛是怕吵醒一场经年不休的美梦,他的声音有夜风吹过松林的质感,回荡在空寂的黑暗中,投出一圈圈涟漪,“我们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去吧。”
不要在乎世俗的目光。
抛下那段痛苦的回忆。
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江秋凉的手一顿,他的指尖还留在凌先眠的发间。
可能是场景出了错,他看着无尽的黑暗,闻着浓郁的血腥味,耳边回荡着凌先眠的声音,有很短暂的片刻,他怀疑着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
是表白吗?
表白似乎更加适合在光线更亮一些的地方,花香和香水味和浪漫更相吻合,钢琴声在烛火间摇晃,直到落地窗外万家灯火亮起的瞬间,细碎的星光坠入湖面,投影出两个人的眼睛。
不过……好像対江秋凉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只要是凌先眠,在哪里没有任何意义。
江秋凉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不明白自己叹出这口气的意义,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和冬日刮过窗外的风一般,最终没入虚无,无迹可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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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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