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终于收拾完一团狼藉, 他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在嘟囔。
“该死,我就知道,摆这么乱肯定会出事,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走廊的两个人还在。史蒂芬走过去:“在聊什么?”
话问出来了口, 他才后知后觉,江秋凉的表情不太对。
说不出来哪里不太对,就是一种直觉,他似乎有点恍惚,不太在状态。
史蒂芬下意识看向伯恩。
伯恩神色如常,脸上甚至还多了些许红晕, 史蒂芬的视线落在江秋凉手里的纸条上, 上面赫然是一串电话号码。
史蒂芬懂了。
他对伯恩做了个口型:“电话?”
伯恩的心情似乎不错, 她对史蒂芬点了点头, 和江秋凉打了个声招呼, 拿着暖宝宝婷婷袅袅走了。
史蒂芬彻底懂了。
江秋凉自然不知道史蒂芬在几秒内的大彻大悟。
输入法的键盘停在了下方, 江秋凉盯着那几个字,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回。
手机放回口袋, 他抬眼, 伯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史蒂芬站在他的身边,眼中有好奇、兴奋, 和一点点的……同情?
江秋凉:?
“这个阶段, 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史蒂芬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老者般语重心长, “年轻人,多点尝试, 在我这个年纪也不会后悔。”
什么阶段?
江秋凉不懂。
门禁卡刷过,史蒂芬走在前面,下楼梯的时候还在说。
“江,你今年二十多了吧?”
“对。”江秋凉有点心不在焉,“二十九。”
“我像你这个年纪,都有两个女儿了!”说起自己的女儿,史蒂芬的眼神温柔了许多,“有了孩子才会明白家庭的重要性,我现在每天看见女儿,都不想出门了。”
江秋凉不太懂,还是点了点头。
大概是史蒂芬教授单纯想找个人分享一下,毕竟很多家长对子女还是有很多爱的。
察觉到史蒂芬热切的目光,江秋凉明白光点头有点干巴,于是中肯地点评了一句:“挺好。”
“所以,”史蒂芬手搭在扶手上,回头去看江秋凉,“江,成家立业很重要啊,你到了这个年纪,就没有想过找个女朋友,有几个可爱的孩子?”
江秋凉被史蒂芬这个神转折弄得有点晕。
“你要是没有心仪的,可以给你介绍……”
江秋凉这才明白过来。
得,原来适龄介绍对象这个不是国内独有,敢情是全球统一。
前面这么唠家常得铺垫,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我就觉得,伯……”
“我有。”江秋凉打断了史蒂芬单方的输出。
“啊?”史蒂芬施法被打断,眼中有几分茫然,“你有什么?”
江秋凉说:“我有心仪的人。”
史蒂芬被这个转折呛了一下:“你有心仪的女生了?”
楼道里的光投下来,江秋凉看着脚下的台阶,额前偏长的碎发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
“不是,”江秋凉说,“我喜欢的是男生。”
“啪。”
史蒂芬一脚狠狠踩在台阶上,他惊魂未定,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江秋凉透过碎发看了一眼史蒂芬,眼中沉着一处湖泊。
一句话而已,说出来根本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十八岁的江秋凉或许会犹豫,会取舍,会退却。
二十九岁的江秋凉不会。
十一年足以改变很多,包括想法。
个人的性取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更何况,同性恋从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该羞愧的是腐朽的偏见。
史蒂芬抓住了扶手,回过头对江秋凉露出了毫无芥蒂的笑容。
“瞧我这没见识的样子。”史蒂芬说,“人这一生,自己过的开心就好了!配偶是同性还是异性,有没有孩子都是个人选择,选择权永远是握在自己手里的。我认识的朋友里就很多同性伴侣,他们很自由,也很幸福。我觉得这个选择也不错,起码比很多管生不管养,把孩子扔到孤儿院的异性伴侣强很多!”
江秋凉的睫毛轻轻闪了一下。
“真的!”史蒂芬的大嗓门在楼道里回响,“隔壁文学史的助教,去年刚和他男朋友……哦,现在是老公结婚,两个人感情可好了!”
江秋凉的嘴角不易察觉上扬一个弧度。
“嗯。”他很轻地应了一声。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楼。
史蒂芬拖出了一个很大的箱子,疑惑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江秋凉问。
史蒂芬抱着箱子的两端,提了一下,箱子被他轻易提起来了。
“不对啊,”史蒂芬嘟囔了一句,“怎么变轻了这么多?”
江秋凉也掂量了一下。
很轻,是真的很轻。
几乎没有什么分量。
江秋凉去仔细看面单。
收件人是自己,地址是这里,没问题,电话……
电话填的是江秋凉很久以前,国内使用的号码。
出国没多久,江秋凉就把那个号码给注销了。
寄件人的信息居然没有电话和地址,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母——
LING。
“这个寄件人可真神秘,”史密斯也再看面单,“LING……倒是让我想到了经常上报道的那位美国……”
江秋凉的手指抚摸过那几个字母,凹凸的手感不明显,没有什么温度。
很像他在游戏里初见自己的眼神。
史密斯注意到江秋凉的心不在焉,大概也觉得这番猜测有些天方夜谭了。
两个隔着十万八千里,身份迥异,没有交集的人,任谁也不会把他们想到一起。
“奇怪啊,也没有开过的痕迹。”史蒂芬终于想到了重点,绕着箱子走了一圈,“没道理啊……”
江秋凉卸下背包,从里面摸出了一把裁纸刀。
沿着胶带粘贴的边缘裁剪。
史蒂芬探出头:“这是……一本书?”
江秋凉的手搭在打开的箱子上,手指在轻轻颤抖。
他认识这本书,他当然认得这本书,它那么多次出现在他的记忆中。
凌先眠在他十八岁生日送给他,二十岁被他塞进行李箱,后来又莫名失踪的——
《安徒生童话》。
箱子足有半人高,江秋凉侧过箱子,拿出那本书。
是它。
封面上那道如疤痕般丑陋的划痕印证了江秋凉的猜想,笨拙的修复胶穿过十余年的挣扎,残忍地划破了平静。
“就一本书?”史蒂芬挠了挠头,“不对啊,我记得搬进来的时候可沉了,我是因为搬不上楼才放在一楼的……难道是我记错了?”
江秋凉知道这很像凌先眠的风格,安慰道:“……可能。”
“大概是最近搞研究搞迷糊了,看来我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史蒂芬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给自己想了个理由,“行了,你收到包裹没事就行,我先回去了,等下雪估计要下更大了,江,你也早点回去啊!”
江秋凉藏住自己神色中的异样,对史蒂芬点了点头。
史蒂芬走后,一楼只剩下江秋凉一个人。
很安静,他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江秋凉摸了摸那道深壑一般的划痕,上面的胶水填补实在粗糙,手感很不舒服。
失而复得本来是一件好事。
江秋凉却不觉得如释重负。
他想不起来,这道划痕是怎么造成的。
胶水是自己修补的吗?为什么修复的这么粗糙?
书中间有明显的突起,应该是夹了什么东西,江秋凉直接翻到那一页,有一张塑封从夹层里滑了出来,落在江秋凉的掌心——
枯萎的白玫瑰。
明明是花瓣,边缘有深褐色,落在塑封上,就像是经年滴下的血。
右下角有一个铅笔写的“江”,日期标注的是十二年前。
那时,他十七岁。
江秋凉认识,这是他自己以前的笔迹。
鬼使神差,江秋凉翻到背面,他有一种直觉,背面被自己写了字,实际上也有。
很多字——
【他真好看,我想把他放在我的收藏架上,和我最爱的玩具放在一起。】
【我最爱的玩具就是他。】
【他知道真相,一定会杀了我的(后半句被划掉了)不,他一定会原谅我。】
【我收到了他的玫瑰花,我听到了他的回答,他上钩了(“他”被划掉,改成了“我”)。】
【他问我爱不爱他,我爱,我爱到快要发疯了。不过我不会告诉他,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最后一行,笔记很乱——
【我想把他封在最爱我的时候,封在此刻。
我的爱人,他愿意和我在福尔马林里重生吗?】
每一个字,都是他的字迹。
江秋凉一行又一行读下去,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合在一起却如此陌生。
是他写的吗?
是他写的。
他为什么要写这些?
他为什么会写下这些?!
江秋凉全身都在抖,他开始翻《安徒生童话》。
书显然被翻了很多次,合起来也有微微的鼓起,上面有很多横线和笔记,认真的根本不像是对一本童话书的批注。
【不被撕烂的玫瑰,有什么价值呢?】
【爱人,他说起这两字的时候,我以为他会杀了我(被划掉了),我想他杀了我。】
【我的手心有他的温度,他低下头吻我,我把他的温度抹在锁骨上,他低头吻我的锁骨,我盯着他的头发,突然觉得他好陌生。】
【浴缸里的水很冷,吹了一个气泡,他出现了。他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我想见他。】
很多的字,很多很多的字。
有一些被写下,有更多被划掉了。
翻到最后几页,几乎整面都是黑笔修改的划痕。
和封面上那道一样丑陋。
最后几页空白被撕掉了,留下了坑坑洼洼的撕扯痕迹。
江秋凉想起来,这个的纸质和之前他在游戏看到的,自己手写的纸条很像。
或者,就是出自这里。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他手抖的几乎握不住手机。
“喂。”
“收到礼物了?”明明是问句,却用的是陈述句的语气。
江秋凉抓紧了手里的《安徒生童话》。
“你在哪?”
“老地方,”对面的人很轻地笑了一声,话筒传来的声音质地有几分沙哑。他的语气有几分戏谑,掺杂不动声色的疯狂,“过时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