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先眠离开前, 留下了戒指盒。
“你留着吧,就当是帮我存着。”
江秋凉送凌先眠到门口。
凌先眠站在门口,撑起雨伞,他的伞很大, 一个人站在伞下, 有一种落寞感。
江秋凉自然不敢收。
“如果离开奥斯陆之前你还不答应, 我会自己来取回的。”凌先眠笑起来,很温和的笑,“不然我怕我控制不住,一次又一次来找你。”
江秋凉低头去看那个戒指盒子,就像是端着一块烫手山芋。
再抬头, 凌先眠已经走入了昏暗的街道, 他的衣服是黑色的, 伞也是黑色, 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
江秋凉抬眼, 斜对面的房子一盏灯都没有亮起, 安静得犹如是一栋无关紧要的空宅。
“那幢房子本来是他的吗?”江秋凉淡淡开口。
“不是的,这是他为了你买的, 只是晚了十一年。”
许恙不知何时站在江秋凉身边, 他叹了一口气, 水汽融入空气中,“真没想到, 即使这个世界的他, 晚了足足十一年, 还是会对你一见钟情。”
江秋凉转着戒指盒, 若有所思。
许恙侧过头,发现江秋凉看着凌先眠消失的方向, 街道上未扫净的雪沉在眼底,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
“刚刚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你会答应他。”
江秋凉垂下眼,眼睫上落了一片雪花:“我也这么以为。”
许恙一愣。
“他在这里晚了十一年才遇见我,现实中的我何尝不是等了他足足十一年呢?”江秋凉很轻地说了一声,“或许更久。”
“我很怕,见他的这一面,会让我忘了这么多年的伤痛。”
雪,漫天的雪。
江秋凉站在门口,任由冷气吹进屋内。
雪花落在他的黑发上,像是白了头。
许恙很想伸手替他掸去头发上的雪:“但是你还是拒绝他了。”
江秋凉沉默。
许恙在等他的答案,沉寂持续了很久,久到许恙以为他不会回答。
良久之后,江秋凉摇了摇头。
“你看过《雪人》吗?”
许恙闻言微怔:“尤·奈斯博的小说?”
尤·奈斯博是挪威著名的作家,被誉为北欧犯罪小说天王,曾经写过一本《雪人》,探讨婚姻中黑暗的秘密。
江秋凉摇头:“不是,是安徒生的童话。”
许恙愕然:“你还看童话?”
“几天前补的课。”
“那篇童话……”许恙问,“《雪人》,很有意思吗?”
“很有意思。”江秋凉扫过院子里平坦的某一处雪地,“当时的人描述它为,一个饱含感情的辛酸故事。”
“听起来结局不太好。”
“是不太好。”江秋凉说,“雪人爱上了火炉,在短暂冬季的爱恋过后,它融化在了爱人的怀里。”
许恙点评道:“和《等待戈多》一样,是个悲剧啊。”
“我想起了之前高中辩论赛,有一个辩题是,哪一个更痛苦,是从未爱过,还是爱而不得。”
许恙沉思:“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辩题,你支持哪一个?”
“我当时的立场取决于自己抽到了哪一个。”江秋凉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现在想来,两种都很痛苦,从未爱过的望梅止渴,爱而不得的画饼充饥,痛苦没有高下,个人看法不同,所以没有标准答案,辩题才会有意义。”
“现在想来,童话,也不过是裹着糖衣的现实罢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望着雪,没有来由,江秋凉突然感慨了一句,“或许她是对的。”
许恙偏过头,眼中有几分不解:“她是谁?”
“玛丽。”江秋凉想了想,补充道,“我刚认识的……一个朋友。”
“她说了什么?”
江秋凉说:“她没说什么,不过她用实际行动告诉我,或许现实中的爱意远不比童话中来得美好。”
“行动?”
“她在爱人最爱她的时候,选择把自己禁锢起来,一个人承受衰老和疯癫的痛苦,直到死去。”江秋凉呼出一口气,他有一种错觉,自己是在抽一种无色无味的烟,他知道,自己只是不想承认,眼前的水汽让他想起了凌先眠抽烟时那一缕烟雾,“色衰而爱弛,多少人连共同白头都做不到,更不要加上精神上的失控了。但是玛丽做到了,她用一种折磨自己的方式,在永生的爱人眼中青春永驻。”
江秋凉抬眼,望向了空中很远的一点:“我在想,如果她的爱人真的一点点看着她年华老去,是否还会如最初那般爱她。”
许恙跟着他的视线,那里什么也没有,也不知道江秋凉究竟在看什么。
“你倒是让我想起了另一本书。”
江秋凉歪过头:“嗯?”
“《简·爱》。”许恙转而看向斜对面那栋房子的阁楼,“伯莎·梅森,那个阁楼上的疯女人,很多人把她理解为男女主爱情的绊脚石。没有人在乎她曾经是与罗切斯特门当户对的贵族,没有人在乎她才是罗切斯特的妻子,没有人在乎两人婚后的开支全部依靠她陪嫁的三万英镑,她没有选择的余地,还要承受丈夫的白眼,在疯癫之后,罗切斯特的选择是直接把她关在阁楼里,转而和简·爱来一段历经曲折的‘爱情’。”
“而她,在书中最鲜明的形象,只是那个‘阁楼上的疯女人’。”
江秋凉沉思许久:“如果疯的是简·爱,现实中的罗切斯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没有人知道答案。
书不是现实,书中的罗切斯特或许会一直爱他来之不易的爱人,但是现实中呢?
即使不疯,年华老去,年轻不再,岁月或许会给人一个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最残忍的答案。
路灯昏黄,许恙又叹了一口气。
话题太沉重了,比压在枝头的雪还沉。
“得了,电影看完了,我也应该回去补觉了。”许恙打了个哈欠,“别惊动这个世界的人,正常过日子就行。你也别太担心,一切照旧,总有办法出去的。”
江秋凉点头。
这事确实急不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过,有一件事,确实比较急。
“许恙,”江秋凉突然看向许恙,“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许恙说:“你问。”
“手术前,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的父母?”
许恙的睫毛垂下来,肯定道:“有。”
“我说了什么?”
“具体的你倒是没说什么,只有一次。”许恙陷入回忆,“最开始的一次,我认识你没多久,我问你,为什么明明周围有更近更方便的医院,你偏偏选择每一次都去纽厄尔医院。当时你告诉我,是因为伯母是在纽厄尔医院去世的。”
“我的母亲是在纽厄尔医院去世的?”
“对,不瞒你说,后来我去查过纽厄尔医院的资料。伯母确实是在送到纽厄尔医院一个多月之后去世的,不过……”
许恙欲言又止。
江秋凉愣住。
在他的记忆里,纽厄尔医院的医护人员和他说,他的母亲在送到纽厄尔医院前就去世了。
资料和记忆是矛盾的。
记忆
“不过什么?”
许恙犹豫了一下:“凌先眠应该已经告诉你了。”
江秋凉皱眉。
“死因,她的死因很奇怪。”许恙说,“她送到纽厄尔医院之前,原本评估过,有一定的概率是可以治好的。可是她在送来纽厄尔医院之后,因为护士的一个失误,把她的药物和另一个病人的药物弄混了,导致她的病情恶化,最后抢救无效。”
“失误?”江秋凉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手术之前的我知道?”
“我想你是知道的。”
江秋凉低下头,快速思考。
“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江秋凉摇了摇头,“药物……药物肯定有特定的含义。”
他突然抬起头:“不会是……记忆消除的药物?”
许恙闭上眼,吸了一口气,权当是默认了。
江秋凉往后退了半步,眼前的画面有点恍惚。
许恙上前一步稳住了江秋凉的肩膀:“你还好吗?”
江秋凉撑住自己的头,对着许恙摆了摆手。
“我没事。”
许恙不放心,奈何江秋凉态度很坚定。
“秋凉,”许恙松开手,眼中有不忍,“纽厄尔医院真的比你我想象中的水深多了,要不你就放过过去,放过自己吧。”
江秋凉直起身,他的神色不变,如果不是唇色偏白,近乎与平时无异。
“我不能,我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许恙望向江秋凉的眼中满是心疼。
揭开不好容易长出来的伤疤,直面经年的苦楚,疼痛程度只会更甚。
“许恙,你知道的,”江秋凉开口,“避不开的。”
许恙何尝不知道,想要走出江秋凉想象中的现实,就必须要把刀刺入最痛苦的要害。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
风很冷,刺骨的冷。
许恙仿佛这一刻才感觉到冷,他觉得浑身都是冰的,呼吸都是麻木的。
“江侦仲说的对,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从来不会怜悯弱者,我要学着去反抗,去掠夺他人。”江秋凉没有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委曲求全保不住任何人,我也要自己学会变成一个怪物。”
“不是的……”
“没有其他的出路了。”
江秋凉垂眼去看许恙,许恙发现,江秋凉的眼神很陌生。
“我会带你回去的。”江秋凉说,他的字句很轻,和水汽一起消散,“我一定会带你回到真正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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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挪威作家尤·奈斯博也写过《雪人》,本文中的奥斯陆地图部分参考《雪人》的地图(当然进行了很多修改,比如纽厄尔医院在现实中其实是不存在的)。
《简·爱》的内容是即兴思考,当初看的时候就在想,罗切斯特和简·爱的爱情受到赞颂时,是否有人想过伯莎·梅森的角度,在所有人眼里,她只是“阁楼上的疯女人”,算不算也是遇人不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