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
一望无际的,暗红色的汪洋。
天色明亮,平静的水面上清晰映照出了几片云彩。大海深不见底,却不起半分波澜,在海面之下, 隐隐有什么庞然大物游过, 显现出了大团移动的阴影。
江秋凉站在水面上, 如履平地。
他知道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镜子里的空间,或者说是镜子里的玛丽幻想出来的空间。
就在前方不远处,一座纯白的雕塑矗立在他的眼前。雕塑沐浴在透亮的阳光中,像是一座晶莹的冰山。
江秋凉走过去,轻轻把手覆盖在雕塑上。
细腻的质地, 精细的雕刻, 细看更是栩栩如生。
“原来你在这里……”江秋凉喃喃低语, 雕塑在他的掌心下微微起伏, 他几乎能够感受到雕塑皮肉之下小动脉的跳动。
“你来了。”
江秋凉转过身, 原本出现在镜子里的女人此刻站在他的身边, 也把手放在雕塑上。她的神情很温柔,像是在凝视一位多年未见的好友。
阳光很适合她, 远比镜子里摇曳的烛光更加相衬。她的皮肤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两颊泛出健康的红晕。
风吹过, 水面上起了细碎的波纹,女人耳侧金色的卷发随风飘扬, 空气中多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传闻中, 血腥玛丽容貌美艳, 一生中为她格斗而死的青年有百人之众。江秋凉想, 如果血腥玛丽真的长这样,或许传闻有七八分的可信度。
“这座雕塑雕刻的是你吗?”江秋凉仰头, 去看雕塑的脸。
“是我,也不是我。”
女人抬起头,她的天鹅颈很美,她一双绿色的瞳孔中有淡淡的忧伤流淌。
“这座雕塑是哈代雕刻的,是他眼中的我。可是他眼中的我,从来不是真实的我。”
女人歪过头,嘴角扬起一抹弧度,却不是在笑。
“很难理解吧?”
江秋凉注视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没有回答。
“给。”女人递给江秋凉一小片创口贴,“算是还了你那颗水果糖的恩情。”
江秋凉想了想,接过那一片创口贴,贴在自己的食指上。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们三个都是同一个人的?”
江秋凉包完手指,言简意赅道:“绿色的眼睛。”
“就凭一双眼睛?”
“也不全是,时间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需要由一个事物的两个点连成线来测算,如果是同一个时间维度,出于相同空间里的不同人看见的场景是相同的。”江秋凉望进那双幽深的绿色瞳孔中,“小女孩和老妇人对待哈代庄园的态度很不一样,这或许和年龄段有关,但更有可能的是看见的东西完全不同。哈代庄园之所以会呈现出两种场景,是因为她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人在十岁和六十岁看待事物的角度发生变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女人笑起来,这是一个很慈祥的微笑,更适合出现在老年人的脸上:“你说的对,时过境迁,人的心态总归是会变化的。”
“可是你选择留下来,留在了最让你痛苦的地方。”
女人没有直接回应这句话:“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吗?关于吸血鬼新娘的故事。”
“吸血鬼爱上了一个戴着十字架的女孩,于是用珠宝取悦她,让她摘下了十字架,最终两个人获得了永生。”
“很童话的剧情。”江秋凉点评道。
“确实是很好的结局。”女人说,“如果没有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
“女孩是普通人,吸血鬼的爱不会给她永生,只会加速她的衰老。”
江秋凉抬起眼,光亮之下的玛丽身上有一层不真实的光。
好像下一秒,她就会消失。
“你看,这座雕塑多美啊。”她的手指缓缓向上,抚摸雕塑中女人抬起的手,“只可惜,我不会永远留在这一刻。”
江秋凉看见她手腕上有残留的齿痕,在阳光下很是刺眼。
雕塑在她的抚摸下产生了一条条细碎的裂痕,雕塑中女人的面庞开始模糊不清,她似乎是在笑,又像是在哭,裂缝在她的脸颊上放大,仿佛一条纵横的泪痕。
碎片坍塌,漂浮在海面上。
“这就是童话和现实的区别。”玛丽说,“要是能一直留在童话里就好了,可是没有人能永远活在童话里,所有人都在残酷的现实里沉浮,就连一块浮木都是奢望。”
“所以你选择了用血腥玛丽的谎言来掩盖残酷的真相?”
“这确实是我逃避的方式,”玛丽没有否认,“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从未想过要害来到哈代庄园的每一个人,我只是想让他们快一点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会带来噩梦的地狱。”
“我信。”江秋凉说着,抬起自己的食指示意,开了个玩笑,“毕竟我就这里受了点伤,还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割的。”
玛丽很给面子地笑了一下。
“很多人说,美貌是好运,于我而言,美貌是厄运的开始。小的时候,很多人叫我‘血腥玛丽’,因为那个有关于玛丽的传闻,他们甚至怀疑我是否也在血里沐浴,甚至到处传闻我喝下的液体都是活人的血。”玛丽看着漂远的碎片,陷入到往事的回忆中,“在我六岁那年,我被父母作为攀附权贵的礼物献给了哈代庄园的女主人。”
“哈代庄园的女主人看起来三十多岁,实际上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年龄。我们都尊称她为夫人,夫人之前的丈夫听说是一次意外中丧生的,坊间的传闻很多,很多人说他是被别人亲手被斩杀在剑下的,夫人在那次意外之后就有些神志不清。她会经常让我们玩她要求的游戏……”
玛丽的手指开始颤抖,嘴唇浮上了一层苍白。
“捉迷藏?”
“对,捉迷藏……”玛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不对,和寻常的捉迷藏不太一样。”
“夫人只在晚上玩捉迷藏,她会熄灭哈代庄园一楼所有的灯火,我们这样送过来的人很多……一次游戏有七八个人,或者更多,全看夫人的心情。游戏开始以后,夫人会大声念出十个数字,我们就到处躲。捉迷藏的关键是要找到躲藏的柜子,一楼的柜子很多,可是找到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因为柜子里可能塞满了玻璃、钉子,或者刀片。黑暗中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徒手去摸,你永远不知道你的手是按在木板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上。”
玛丽把自己的掌心摊开朝上,她的掌心里密密麻麻全是划破之后愈合的伤口,有些深的触目惊心。
“摸到玻璃和钉子还是幸运的,毕竟有一定的概率不会弄伤自己。最恐怖的是刀片,哈代庄园的刀片很锋利,可能一不小心摸一下整个手心都是血。其实第一下你是感觉不到痛的,你只是感觉有什么液体滴下来,滴答,滴答……后面才是疼痛,钻心的疼。”
江秋凉皱眉。
“夫人说,捉迷藏只要十下之后躲进柜子里,就算是赢了,只有赢了才能继续留在哈代庄园里。”
“输了会被赶出去?”
“嗯。”玛丽点了点头,“会被赶出去,每一个从哈代庄园被赶出的‘礼物’就算不在路上被打死,回去以后都会被视为异类、失败品,简而言之,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为了活下去,即使发现了藏满刀片的柜子……”江秋凉欲言又止。
“我们也会为了一点生的希望,硬生生把自己塞进去。”玛丽露出了一抹苦笑,“数十下的时间,根本没有谁有把握能够在黑暗中再摸索到一个安全的柜子。”
“这样的游戏,一个晚上可能连着持续十几场。夫人经常失眠,她失眠,就代表游戏要开始了,所有活着的‘礼物’,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进行这样的游戏。”
“除此以外,”玛丽把手翻过来,给江秋凉看自己手腕上残留的齿痕,“我们还是享乐的工具,备用的血库,忠心的奴仆,你还没有去过二楼吧,那里有一个大房间里,很脏,走路都能卷起灰尘,窗户上贴着厚厚的黑布。在不被需要的日子里,我们每天挤在一起,他们会要求我们吃一些药物和食物,无一例外都是补血的。”
“那是一段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的时间,”玛丽望着很远的一角,“白天很漫长,晚上更加漫长。很多人死去,更多的人被源源不断送进来,根本看不到尽头。你根本想象不到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也许后天,这种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折磨。”
“那时候我每天都在想,”玛丽的目光飘的很远,“我一睁眼就在想,就是今天了,我肯定活不过今天了。我祈祷的从来不是不会死去,而是晚一点,再晚一点。”
“有一天,就在那一天,我睁开眼,我的第六感一直很准,那天我有很强烈的预感,就是这一天了。你知道吗?人在距离死亡很近的时候是会有预感的,这是所有人都有的天赋,这没有来由,可是你就是知道。果然那天晚上夫人又失眠了,我被拉进了捉迷藏的游戏里。”
“夫人说,游戏开始了,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响,我从来没有听她说的这样大声过。所有人都在四散奔逃,只有我站在原地,我听见了死神的脚步声,知道夫人喊到七我才回过身来,我使劲跑,路上撞倒了什么东西,摔了个很大的跟头,把头给磕破了,可是我根本顾不上。我只有跑,拼命跑,终于,我摸到了一扇门……”
“那里面放满了刀片,比我之前所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密集。夫人的声音传过来,明明我跑了那样远的距离,她却仿佛就在我的身侧……她在念倒计时,我在黑暗中,却好像看见了她鲜红的嘴唇鼓出了一个恐怖的形状,她说——”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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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吸血鬼爱上了一个戴着十字架的女孩,于是用珠宝取悦她,让她摘下了十字架,最终两个人获得了永生。
——某本忘了名字的时尚杂志(放空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