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栖总是觉得死亡是世界上最让他搞不懂的事情。

  比起自己将来有一天会死去这件事,身边人的死去更让他难以接受。从前看得见摸得着的人,怎么就忽然消失了啊?

  哪里都找不着这个人了。

  手术室的外边冰冷阴寒,走廊的那一头有扇小窗,能看到外头还是黑的,树影在风中轻晃。

  外婆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她的背挺得很直,只是头发那么乱。手忙脚乱地忙了一夜,她没有时间梳头。

  医生说对于这个年纪的老人,突发性脑溢血凶险万分。抢救还在进行中,没人有空跟他们多说几句话。只有年纪轻的小护士,或许还没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看到外婆镇定到诡异的神情,忍不住上来宽慰几句。

  “嗯。”外婆对她露出一点笑意,“我知道的,我有准备。”

  小护士眼眶通红,握住她的手摇了摇,才小跑着离开了。

  一分钟后她又过来了,将一包纸巾递给林栖,示意他看到外婆流泪的话及时递过去。

  外婆一直没哭。她维持着体面,一点儿不让自己失态。林栖忍不住要把头埋进膝盖里,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让他抬起头来,那只手硬邦邦的。

  “小也,”她说,“不哭。”

  她从来都是个坚强、骄傲的女人。

  林栖现在都记得,许多年前他妈妈过世时,在唯一的女儿的葬礼时,外婆也没哭。她当时紧紧地握住林栖的小手,仰着头,修长的脖子挺直着,凝视着女儿的遗照。

  骨灰送进墓园后,也是她牵着林栖的手慢慢下山。当时白云悠悠,碧空如洗,她回头再看了看远处的墓碑,最后说了一句话:“你妈妈最喜欢这样的晴天。”

  她总是在女儿生日那天去墓园。只要是晴朗的天气,她就带上一小束花,在那儿待上半小时。若是雨天,她就笑着说:“唉,雨天真讨厌,出门会弄脏衣服,我就不去看她啦。”

  “我不哭,外婆。”林栖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瞪着手术室的门说,“外公没事的。”

  外婆很轻地笑了一下:“对,不哭。”

  在时间流逝的短短几小时内,他们两个人没有再说一句话。林栖没有心思说话,他也不敢打扰外婆,他感到外婆身边凝着一种奇异的氛围。

  一种平静如湖面的氛围。

  像是小时候,他有无数次赌气离家出走,大吼大叫着“我要去找我妈妈!”,然后状似凶狠地摔门离开,他每次都在期待,外公外婆会心急如焚地拦住他,从房间里变出他早已死去的母亲。

  他一路跑下楼,见没人来追,惴惴不安地往楼上望,就发现外婆倚在窗户边静静地看着他。

  那时,外婆身上就有着这样的氛围。

  林栖觉得浑身僵硬,骨头酸痛得要命,稍微动了动就感到双腿似乎有一万年没活动过了,用着是那么的别扭。他扭转脖子,看向走廊的那一头。

  天色大亮。

  “外婆,”他无意识地出声,“太阳出来了。”

  还未回头,他就感到外婆的视线擦过自己的脸颊,望向了那边。尽管这样形容很荒谬,他却实实在在地觉得,那目光苍老极了。

  忽然之间,他们的耳边划过一道门开的声音。仿佛凉水从手术室大开的门里灌了过来,林栖一个激灵,猛地站了起来。

  “外婆。”看着朝着自己走来的主刀医生,林栖下意识地小声叫了她一声。

  “诶。”外婆仓促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站起来,她可能也坐麻了吧。

  他像只不安的鹌鹑,畏首畏尾,紧挨着外婆站着,恨不得割下耳朵,让它自己去听医生讲话。

  医生疲倦到极点,他眉间是几道深深的沟壑,眼里却满是遗憾和同情。林栖的耳朵明明白白地听到他说:“请节哀。”

  咣当一声,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林栖脑子里闪过无数白光。他什么都不敢想。

  外公离开了?怎么办,他没有外公了。外婆该伤心死了,该怎么安慰外婆啊?

  可是,关于人死去这件事,难道有任何东西可以用以安慰?

  他茫然地出声:“为什么啊?”人为什么要死啊?

  医生以为他在问自己,尽量详细地向他讲述逝者的情况以及手术的具体细节。可林栖什么也没听进去。他只是不能明白,怎么好好的一个人,不久前还跟他欢声笑语地在一起聊天,现在就消失了。

  他的手又被攥住了。外婆的手冷得厉害,再一次紧紧拉住了他。她的声音不好听,像她自己说的,老了,沙哑了:“小也,别让医生为难。”

  “我们去看看他。”她说。

  外婆走得很慢,近乎脚步蹒跚。外婆又走得踏实,一步步靠近逝去的丈夫。

  她还笑了一下,笑着对闭上眼睛的外公说:“你上次要是给我写歌了我现在该有多开心啊。”

  无法再睁开眼睛,他没办法用双眼表达他的火了。

  她蹲下去,用手拉起外公的手,接着,将脸颊贴了上去。

  十几秒后,她克制地站起来,在泣不成声的林栖头上温柔地抚摸了几下,说着:“好啦,小也,我们得做事了。”

  接下来的日子林栖都是浑浑噩噩的。一个从来没有操办过丧事的人,会在经历一次亲人的死亡后被迫学会这项技能,只是林栖搞得糟透了。他沉浸在悲痛中,难以振作起来,常常做错事。

  通知亲友这个环节甚至是由外婆来完成的。

  联系殡仪馆等事项则是由蒋修思和扬庆帮他搞定的。

  林栖整夜整夜地给外公守灵,不肯去睡。但他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时不时地就看着一个地方出神,一语不发。

  送外公上山那天,他们凌晨五点就要出发。林栖用冷水洗了把脸,出来时却看到外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她回头看到林栖,站起来帮他理了理衣领,叫他再添件衣服:“山上冷。”

  “我不冷。”他摇摇头。

  外婆坚持让他穿上一件厚外套,帮他扯平衣服上的褶皱,又踮起脚轻轻拍了拍帽檐的毛领。她比外孙矮了许多。

  “外婆,”林栖忽然出声问她,“你知道混沌之境吗?”

  外婆不知道:“那是什么啊?”

  “是有棵大树的地方,树上的果实记载着人们的回忆。等果实熟透了,从枝头落下,那些事情就再也回忆不起来了。”

  “哦。这样啊。”外婆说。

  那棵树上的果子全都会慢慢地逝去,最终只剩枝繁叶茂。上一次在书里,林栖接受了。可现在,他发现自己根本接受不了!

  凭什么?

  他恨那本书,恨里面的任何剧情。他为什么就要相信里面所编造的一切?难道他去到那里只是为了得到这样一个关于死亡的谎言吗?

  他像小孩子一样不懂事,问了个令人心碎的问题:“外婆会忘记外公吗?”

  外婆愣了一下。她用枯瘦的手拢了拢头发,将翘起的几根规规矩矩地捋到耳后压紧。

  “外婆?”林栖小声地叫她。

  外婆“诶”了一声,对他笑起来:“该出门了,要来不及了。”

  电视还未关,她转身过去,从桌上拿起遥控器。屏幕里正演着京剧,唱腔婉转动人。

  “生未同衾死同穴,死同穴,偏做了,偏做了化蝶哀绝。叶底花间,自在翩翩。虽任它春去秋淡,终归是遗憾绵绵,遗憾绵绵。”

  这一段在京剧里能唱许久。然而关电视的人,迟迟没有按下按钮。

  节目已经切换到下一个,外婆如梦初醒,感叹了一声:“多好的戏。”

  林栖直觉心慌。他紧张地靠近外婆,拿过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小心翼翼地看向她:“外婆。”

  那只令人心安的手又握了上来。她紧紧地握紧林栖的手,另一只拍拍他的手背:“外婆好着呢。”

  *

  直到站在墓碑前,林栖还是恍惚的。他依旧不能够接受一个活生生的人溘然长逝的事实。

  这也是一个晴朗的好天。空气清透,阳光撒满了松岗。

  告别仪式已经完成,亲友们正逐一离开。他们也在墓前站了太久,外婆拉着他的手,说:“走吧,小也。”

  林栖挪不开步子,他整个人一点力气都拿不出来。太阳晒得他眼前发白,他脑子里一片晕沉。

  可是不能让外婆担心,他努力动起来,跟着她走。

  忽然地,一只洁白的鸟儿飞了过来,它那么美丽,盘旋几圈后停留在了墓碑上。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它吸引。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化作鸟儿飞去”,外婆在一瞬间泪如雨下。

  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点点,又退回来,想要靠近那小鸟又怕惊扰它似的。见它未曾离开,她睁着泪眼朦胧的眼睛,用嘶哑、苍老的声线唱起一支歌儿。

  外公生前给她写过太多歌。这一首作为唯一的回赠,已成了挽歌,她要唱得快乐,唱得一点儿不凄凉。

  “去吧,长长的河水边开着鲜艳的花。

  走吧,远远的蓝天中浮着洁白的云。

  看呀,广袤的原野上年轻的我和你。

  盼呀,永恒的天国里一定会再相聚。”

  那只白鸟儿又扑着翅膀飞上了天空,仿佛真有个天国在远方,它要向着那里出发。

  林栖怔怔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它,视线里渐渐只剩了一片白光。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现在我越来越觉得我太肤浅了啊啊啊啊!

  希望读者的思绪不要在这篇文中的任何观点上做停留。(虽然感觉大家也不会纠结我写的这些没营养的东西哈哈)

  (ps:上一章有修改,重新调了下感情线进度。 再ps:京剧唱词来自《梁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