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根本无计可施,只有看向事件中心的两人。

  小师妹缓缓提起长剑,剑尖直指蒋修思,动作显出一丝类似醉酒之人的无力和凝滞。她的目光闪烁着,眉心一枚金色印记若隐若现。

  “师尊,真是用心良苦啊。”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红色的裙摆在空中飞扬。“枉我还以为,”她停顿一下,眼睛移向左侧天空,“那不过是试炼小天地。”

  蒋修思静静地看着她。

  “试炼小天地哪里比得上这个师尊专为我打造的小世界呢。”小师妹轻嗤了一声,“什么都有。幻想中的一切,你全都替我实现了。”

  “阿宁。”或许是看不下去她这般自怜自伤的样子,蒋修思出声唤了她,他的声线出奇的柔和。

  “已经没有阿宁了!”小师妹忽然激愤地冲他喊了一声,“早就没有了!”

  林栖下意识在心里接了一句:现在是钮祜禄·宁。

  没人感知到他心中的这种吐槽,所有人都屏着气,紧张地盯着小师妹。

  他们怎么都想不到,宗门之中最有望得道的,年轻一辈中绝对的佼佼者会入魔。

  文颖甚至眼眸微湿,在林栖身旁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着:“怎么会这样。”

  语意中,惋惜远甚惊讶。

  林栖侧头去看她。照他穿到书中那一天的情形来看,众师兄妹均与小师妹交情颇浅,而小师妹一贯咄咄逼人,心比天高,让人难以欣赏。可他们没人流露出哪怕微末的幸灾乐祸。

  察觉到他的视线,文颖也看向他,轻声说:“大师兄,身为瓦砾,却遗憾美玉蒙尘,是不是很可笑?”

  “不,”还未细想,林栖已经下意识做出回答,“不可笑。”

  文颖没再说话,担忧地又看向人潮中心。注视着她的侧脸,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涌入了林栖的心脏。

  他原本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此刻却因为品尝到真实的“人情味儿”,有了一丁点的归属感。他情不自禁也看过去,只在意自己处境的那种心情悄然淡化了一些。

  小师妹是以控诉的姿态向着蒋修思说话。而蒋修思显得那般无奈,他再出声,却也只是唤了一声“阿宁”。

  呼唤一个人的名字,代表了太多意味。名字也因此变得混沌、含义模糊。此时此刻,话语的力量不断被压缩,谈话的重量于是全压在情感之上。微弱的、又可怕的情感。

  只有那两个人能够感知的情感在空中暴涨,而怒火也在小师妹眸中越燃越烈。

  她说话时好似很轻巧,嘴唇没怎么用力,但一种残酷的力量却又在唇齿间恶狠狠地迸发:“我一点都不想知道我的结局啊!”

  蒋修思的目光落到小师妹的手上,她握在手中的剑开始颤抖起来,很快地,又被她握得更紧了。蒋修思轻声说:“结局并不是固定的。”

  “所以呢,”小师妹笑了一声,身体讥讽性地一抖,肩膀也颤动着,“师尊,你就仁慈地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吗?”

  她紧盯着蒋修思,再问:“你亲眼看着我一步步入魔,叛出师门,修为日增,然后万劫不复,最后再告诉我那不过是你为我造的一个小世界。你以为这样,我就可以从头再来吗?”

  气氛到达一个诡异的顶点。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二人的威势给压紧了,人人都感到呼吸困难。

  林栖困惑地微微眯眼。他虽然修为低微,但也能看出小师妹跟初次见面时截然不同。那时她的威压远远不及现在,短短七日,她已经突飞猛进到直追蒋修思的地步了。

  她是在说蒋修思并未让她进入试炼小天地?她在另一个地方,入魔,然后走向一生的结局,最后才得知那只是假的?

  林栖抿唇。看来蒋修思一早便知晓小师妹与魔修勾结一事了。他制造了一个类似平行空间的地方,让小师妹看清修魔道会有的结局。

  那的确是用心良苦。从头再来,是人一辈子都不可指望的事情。人好像总是在重蹈覆辙,只有痛彻心扉了,才会幡然醒悟。而往往到那时,已经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更遑论,从头再来。

  他能够理解小师妹此刻的心情,能够从头再来自然是喜事。但此前发生的事情,并不能够立刻被遗忘,她仍陷在那种痛苦的情绪之中。

  但天长日久,总会消散的。人往前走去,往事就算再不堪回首,也是没有回首的必要了。

  拿他演员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的话,小师妹的情况就仿佛演员演完一场戏,入戏了,出不来。

  其实解决办法也很简单,尽早恢复日常的生活轨迹,跟现实中的朋友多沟通,回到自己的生活之中,回到“演员”这个角色之中,便不会再纠结戏中人物的经历了。

  但尽管他这儿逐渐放晴,那头仍凝着风雨欲来的厚重乌云。

  蒋修思只是问:“阿宁,你想不想?”

  想不想从头再来?

  答案那么简单,三岁小孩子都会点头。

  “我不想。”

  林栖骇然,懒散的身子立刻又绷直。小师妹石破天惊的一句回答,让全场一片哗然。

  出人意料地还有,小师妹忽然收了剑,让手垂在腿侧。她眨了下眼睛,睫毛缓慢地垂下:“我果然不可能对师尊动手。”

  她的衣裳那么红,红如泼泄了鲜血,而此刻一道红得耀眼的血液也从嘴角悄然淌下,她再度回答蒋修思那个问题:“不管再来多少次,在唯一真实的这一次里,我也要选择最快的那条路,我还是要修魔道。”

  魔修无所不用其极,的确修为进步神速。但他们残暴无人性,备受名门正道的唾弃。小师妹却表明她的态度:极度慕强,她只想做强者,即便要剑出偏锋,即便要与师门作对。

  蒋修思的目光似乎是颤了一下。

  “阿宁,”蒋修思的语气不无柔情,“在为师心目中,你已经够好了。你将来,也一定能够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他在挽留。

  小师妹的眉心印记越来越清晰了,她的眼神也变得温柔,她甚至是仰慕地看着蒋修思,但她却说着:“师尊,你再问我一万遍,我也是那个答案。”

  重来一万次,她永远都会选择做狂妄的人:“我根本不在乎正道邪道,我走我的道。别人说的好,坏,为什么我就要信以为然?”

  “世人都有一番言论,有多少出自本我,有多少出自前人之口?所谓的金玉良言,也只不过基于虚伪的判断。我只活这一世,我只听自己的声音。”

  她这一番话激起了众怒。师兄姐们方才还是怜惜她,遗憾她的天资被浪费,渴望她回归正道,现在却忍无可忍。

  “小师妹,你大逆不道!”

  “魔修人人得而诛之。他们如此残忍,视人命如草芥,你怎么能与他们同流合污?”

  小师妹冷淡道:“谁心中没有过大逆不道的想法?世上从来没有圣人,只有道貌岸然压抑本性的庸才。”

  她目光平静地环视一圈:“诸位谁能保证自己心间从未闪过一丝邪念?”

  这回无人开口。

  她的目光再回到沉默了许久的蒋修思身上,问:“师尊,有那样纯真无邪的人吗?我想是没有的。”

  林栖暗自攥紧了手。如果肆意作恶一定要绝对的善良纯洁来反驳,那世界早他妈毁灭了。

  小师妹自己做了回答,但仍等待着蒋修思的答案。

  可蒋修思并不回答,他好像独自拥有着这里所有人都不理解的情绪,旁人的愤慨或心虚,他一概漠不关心。他只道:“阿宁,停下来。”

  停下来什么?

  众人均是不解。

  林栖蹙眉,他看到小师妹的鼻尖红了,那是非常细微的变化,出现得也极快,却被林栖迅速捕捉到。凭着演员的经验,他知道,那是流泪的前兆。

  可她,为什么要流眼泪?

  “轰!”

  他还没看到小师妹的眼泪落下,她所在之处却猛地炸开巨大的声响,霎时金光四散,强烈的火光照得人难以睁开眼。

  烟雾逐渐扩散,风沙漫天,一瞬间天地变色,电闪雷鸣。

  林栖听到身侧的文颖压抑的哭声,他奋力睁开眼,却看到小师妹的身体变得透明,刹那间碎成万千碎片。

  一种虚无缥缈的声音遥遥地传来,决绝、毫无留恋:“不过,再来一万遍,我也不会对师尊动手。”

  什么!

  林栖完全没料到这种走向,一时间差点呆住了。她不是方才还不可一世,说着要践行她那为世所不容的道吗?

  蒋修思不知何时已飞至小师妹身侧,他注视着消失的碎片,神情怅惘,始终一言未发。

  看着这样诡异、可怖的场景,林栖的心却不可自制地颤抖起来。他很害怕。上次那个魔修死去,他只听到了声音。这一回,他是亲眼看到了一个人以最可怕的方式消失。

  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也想不明白。

  是因为,她在蒋修思为她编造的世界里跟蒋修思兵戎相见吗?她不愿那样,但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她的选择,所以宁可以身殉道?

  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她明明有重来的机会,为什么要赴死?

  林栖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消化这些东西。他忍不住再看向蒋修思,却发现他伸出一指,指尖轻轻碰着了空中的碎片。

  他的动作怜惜到不可思议的地步,那玩意儿却在一触之间化为乌有。蒋修思讶然、迷惘地立在原地,看着碎片消失的地方,连手指也忘记收回来。

  林栖不知怎么的,双眼有些湿润起来。

  那天蒋修思问的那句“你是相信一个人能够放下执念,还是相信人心难以扭转呢”,原来是在说小师妹吗?

  到底触及到什么东西,人才会改变?而在人心之中,有的东西又似乎永不更改。

  冥顽不灵和意志坚定的界限好像容易判断。只是,冥顽不灵跟意志坚定拥有相似的起点,终点却相去甚远。冥顽不灵总是没有好的结果。

  小师妹大概属于冥顽不灵那一类,于是她的碎片在虚空中正渐渐消逝,很快,这个人连同她的故事也会彻底消失。

  瓦砾叹息美玉蒙尘,此举并不可笑。即便是曾经为人所钟爱的美玉也会被遗忘,那平凡如瓦砾,又有什么存留过的痕迹可供人怀念呢?

  林栖不禁陷入到更悲伤的情绪里,出神地想了半天,乍一回神,却发现蒋修思站在他面前。

  这人神情里再无哀色,向他伸出了一只手,道:“小也,此地魔气浓重,你不能久留。”

  林栖被他的表现给惊着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下意识伸过手去。

  他先是触着了一块儿冰凉的皮肤,接着,手便被握住了。还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天旋地转,他晕乎乎地愣了半天,才发觉又来到了借镜湖中。

  一侧头,他看见蒋修思半身沐浴在水中,微阖着双眼。不知为何,林栖觉得他身上的那股虚弱感又加重了几分。

  “师尊,”林栖小声问,“只带我一人来么?”

  虽然他最弱,但才发生这么大一件事,蒋修思什么也不交代就把他带来洗涤魔气,是不是不太好?

  “无妨。”蒋修思平静道,也并未睁眼。

  林栖便转了回去。可他的余光仍情不自禁地瞥向蒋修思。

  说真的,他实在渴望知道蒋修思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而蒋修思是主角,是漩涡中心的人,林栖太好奇他的想法了。就如同每次拿到剧本时,想要知道剧中重要人物心理状况的那种急切的心情。

  看着看着,他却震惊地发现蒋修思的唇角也淌下了一点血液。未及他讲话,蒋修思便抬手,轻轻拭去血迹。

  “小也,”他忽然出声,“此番我耗费过多,这阵子无法维持桃花盛开了。”

  林栖差点没反应过来。蒋修思都这副模样了,还挂念那桃林吗?

  “没事。”他慌忙说着,“师尊,你又流血了。”

  蒋修思不甚在意地又擦去新鲜的血,对着他笑了一下:“你要吃一阵子你讨厌的辟谷丹了。”

  林栖惊愕无比。

  你清醒一点啊蒋修思,你才失去了对你来说最重要的阿宁,现在管我吃不吃辟谷丹啊!

  不过在瞬息之间,林栖又明白过来了。蒋修思大概是刻意的。

  他沉默下去。

  月辉洒落在湖面上,远处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这里的夜晚格外寂静。

  不多时,林栖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师尊,小师妹她……真的消失了吗?”

  “嗯。”蒋修思答道,“消失了。”

  不会再回来。

  一次都不会再重来。

  心口像是有着烙铁一样,烫得他快要痛死了。林栖不知道想到谁,不知道想到哪个时刻,痛苦、激动的心情折磨得他快要发狂地吼叫。

  到现在,他仍无法接受轻飘飘的死亡。

  他忍不住再问蒋修思:“师尊,人死后会去哪里呢?”

  半晌。

  蒋修思只道:“混沌之境。”

  这是什么意思?混沌,是代表着什么都有,还是什么都没有?那地方,还能到达吗?

  林栖想要思索出答案,但那东西就如同湖水荡漾在周身,他动用每一块肌肉,竭力想要抓住它,但它不可捉摸,无数次从思绪的指缝溜走。

  时间流逝,他的眼皮愈发沉重,最后无可奈何地睡去。

  借镜湖水天一色,摸不着的清辉从他脸上柔软地拂过。

  再一睁眼,他看见酒店房间的天花板以及一盏亮得惊人的吊灯。扬庆焦急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哥,你今天怎么睡了这么久?该去剧组化妆了。”

  林栖直视着那闪耀的灯光,眼前开始发白。一切都像虚幻的,他仿佛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

  扬庆见他半天不动弹,又掀开了他的被子,拉住了他的手臂。“哥哥哥,别赖床了。”

  但林栖心里只漂浮着一个问题:混沌,是有,还是没有?

  扬庆拉了半天没拉动,这才注意到他神色有异,吓着了,大嗓门一下子堵到他耳边:“哥!你出什么事了!”

  林栖被吵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没法再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他这□□反应可谓剧烈无比,虚无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

  他烦躁地坐起身来,把扬庆的头往被子里一摁,闷声道:“我想吃桃子。”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又开启娱乐圈的腥风血雨(xxj打架)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