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来带我离开的吗?”一双溜圆黑亮的眼睛出现在窗口,怯生生地透着几缕光。两只脏兮兮的小手也攀着窗台,指甲里全是黑泥。

  他紧盯着外边那个男人,看着他苍白的面容,以及那高挺的鼻子上架着的细丝眼镜。镜片后面,他的眼睛里闪着沉静的光,

  男人说:“不是。”

  小孩子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说:“我爸爸把我关在这儿,我好饿,好渴,你可以救救我吗?”

  男人似乎对他的凄惨处境无动于衷,目光打量着这地方,眼神蕴藏着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情。

  这是一间平房,低矮,光线昏暗,墙上爬满了丑陋的裂缝。左侧的墙壁上开了一扇小窗,窗玻璃早已破碎,只剩了几根肮脏、铁锈斑斑的铁栏杆。

  屋里不过只一张窄窄的钢丝床,上头铺着老式的竹格子凉席,一床脏得看不出原色的被子。冰凉的床头栏杆已经严重磨损,显出黑乎乎的底色,而上头系着一根铁链子,阴寒地爬向了小孩所在的地方。

  “可以给我一点吃的吗?”小孩子问他,讨好地叫了声,“哥哥。”

  男人忽然转换视线看向他,锐利的目光仿佛刺穿了树脂片,直直地射着意味不明的光束:“哥哥?”

  小孩子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两只小手顿时扣紧了窗台,脏指甲里又嵌进石灰粉末,他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男人。

  男人看了他很久时间,长到似乎是过了一生,又像是看着一个即将轮回的新的一生。

  那目光意味不明,充满太多东西,看得小孩儿心惊胆战。恐惧感像不断涨大的气球,他的身体仿佛成了薄薄一层膜,即将炸成碎片。

  当他差点要站不住的时候,男人却缓慢地说了一句:“是哥哥。”

  “CUT!”

  导演满意地从小板凳上站起来,再笑着说:“可以去吃午饭了。辛苦各位!”

  蒋修思摘下道具眼镜,放回道具老师的箱子里,之后他照旧走向导演,弯腰下去看着监视器上的回放画面。两人交流了几句,蒋修思往片场外走去。

  没走几步,饰演女主角的范薇然笑着走向他,邀请他一起吃午饭。蒋修思的神情没有一点波动,仍和戏里一样冷淡:“我习惯一个人。”

  范薇然讪讪地点点头,憋屈地自己走开。

  不远处,两个人站在一起,把这一幕全看在眼里。助理扬庆忍不住压低声音感叹道:“三次了,三次了!蒋修思就是再大牌,也太恐怖了点吧,拒绝范女神三次了!”

  他旁边站着一人,身姿挺拔,黑发黑眸,沁凉的目光像极了秋夜露台上的月光,开口时音色清澈独特,却有一点讥讽意味:“开机一周多,他有给过谁好脸色?”

  两人轻声说着话,边往车上走去。扬庆摇着头,同情着女神,余光却猛地瞥见林栖过分厌烦的神情,不禁纳闷道:“哥,你这么讨厌他啊?”

  “那不然?”林栖盯着蒋修思的后背,“太装逼了。”

  扬庆发愁地说:“可是下午就是你跟他的初次对手戏。哥,你消消气,别影响了状态。”

  林栖偏头,在他帽檐上一敲:“我会被他影响状态?”尽管是反问,这人还是傲慢地自问自答了一句:“没人能影响我的表演。”

  帽子被敲下去,挡住了眼睛,扬庆却欢天喜地起来,崇拜地看向林栖:“那倒是,哥你可是公认的天才演员!”

  林栖只微微翘了下嘴角。他是自负,不过天才演员也不是他自己吹出来的。

  从第一部 戏问世起他就被大赞灵气四溢,全无表演痕迹,明明是新人却隐隐展露出独树一帜的表演风格。如今年仅二十一,便能和国内首屈一指的名导合作,担任戏份吃重的男二,与两度获得“华影奖最佳男主角”的、当之无愧的影帝蒋修思同台飙戏。

  《谜心》剧组里,他和蒋修思两人是毫无疑问的焦点。

  只不过,两位是首度合作,还没对过戏,林栖就对蒋修思处处看不顺眼了。

  上了车,扬庆还在为女神而忿忿不平,感叹着:“这么一大帅哥,干嘛总冷着脸啊,简直是戏里戏外一个人。”

  他这话明显有失偏颇。戏里蒋修思饰演童年受到家暴,之后又在意外中成为孤儿,在阴影中成长的冷酷杀人犯楚阅,性格冰冷,不近人情。然而蒋修思本人却是养尊处优,父母健在,家境非富即贵。

  扬庆说这话没过多的恶意,他想的可简单了,林栖讨厌的人,他也要坚决讨厌!

  但毕竟是传说中的影帝,扬庆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这么牛逼的人,好奇道:“但是哥,蒋修思的演技真有那么好吗?他身上的奖项真的挺唬人。”

  年纪不过二十五,蒋修思身上的成就,的确相当惊人。

  不过扬庆很轴,他不信那么多评委的高度评价,只认林栖的意见。他见林栖对蒋修思没什么好感,估计不会听到什么溢美之词,然而林栖却正色道:“如今的年轻演员里,我不认为有比他更优秀的。”

  “诶?”扬庆睁大一双圆圆的眼睛,评价这么高?

  林栖拿起一旁的剧本,一边看台词一边再说了句:“比下有余罢了。照我的审美,我还不认为他的表演有多么令人深刻。”

  他的样子随性又自然,但这话听在别人耳朵里多半是要攻击他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的。

  扬庆却深以为然,他入这行就是因为被林栖的电影给深深打动,他不懂表演,但凭借着表演震撼他、使他每一根神经都战栗起来的人,至今为止只有一个林栖,因此他对林栖的话深信不疑。

  他点着头道:“而且他每一场戏完了都要自己去盯,好像没什么自信,从来也没个满意的表情。”

  林栖一笑:“你看起来对他很在意啊。”

  “嘿嘿,”扬庆把帽子摘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人是大明星嘛,我虽然不懂戏,目光还是情不自禁地就被他吸引过去了。”

  “这很有趣。”林栖把目光再放回台词上,“他的表演的确有我不欣赏的地方,但他就是有一种所谓的演员特质。导演会喜欢他那样的。”

  “听起来怎么这么抽象啊?什么特质?”扬庆满头雾水。

  “就是你所谓的,情不自禁被他吸引的那种特质。有的人就是那样,天生拥有一种引人注目的能力。并不是貌美就能拥有这种特点,这点很难得。”

  扬庆听得饶有兴味,差点忘记去领饭,是林栖闻到饭菜香气了,他才赶紧开门出去领饭。

  林栖将剧本翻到下一页,目光却凝住。那是他和蒋修思的对手戏。

  短短一两个小时后,他们就要正面对戏了。林栖微微一笑。

  他的眼睛里忽地出现了一种光彩照人的神采,带点孩子气的捉弄,仿佛在等待着一场有趣极了的恶作剧。跟蒋修思的第一次合作,他很期待。

  *

  故事采用插叙手法,蒋修思饰演的主人公楚阅莫名卷入一桩杀人案,成为警方重点怀疑对象,正当案件真相即将浮出水面之际,镜头一转,开始缓慢讲述他的过往经历。

  下午两点,正拍摄的一场戏是楚阅高中时期的事情。他和好友方其聆在放学后一同回家,方其聆怒气冲冲地斥责林阅没义气,课堂小测没给他抄答案,害得试卷空空的他被数学老师一通羞辱。

  两人的一番口角以蒋修思的诡异神色和一句“是我的不对”结束。

  但下一幕,蒋修思会出人意料地对林栖出手,两人扭打,最后齐齐落到水里。

  这场戏并不复杂,台词写实而简单,重点是两位演员的情绪处理,尤其是蒋修思。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转变。两幕戏串联到一起,才展现出一个反复无常,性情不定的人物形象。

  难就难在,蒋修思必须表现出少年时代的林阅初露端倪的冷酷与心理病态。而表面上林栖的角色只是寻常的差生,但他要激起蒋修思的情绪变化,也决不能轻拿轻放。

  林栖的表演流畅自然,他甚至行有余力地近距离观察着蒋修思。

  一个沉默寡言的角色向来都是不好塑造的。演员能向观众展现的,无非是语言和动作,少了前者,就意味着蒋修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必须要饱含情感的力度。他的每一次抬手,每一次眼神移动,都要准确无误。

  可到了落水那一刻,林栖明显察觉到蒋修思的力有不逮,他还没找到这场戏的感觉。

  “楚阅,我艹你妈!”林栖在水里挣扎着,痛骂蒋修思。

  照剧本,这里蒋修思该捏住他的下巴,冷淡地把他的头拧向一边。但蒋修思的动作却显得迟缓,甚至有那么一丝不信任地抬起了手,还没挨到林栖的皮肤,他便停了,转头对导演说:“抱歉,再来一条。”

  见他再看向自己,林栖散漫地扯了下嘴角,表示没关系。

  不过蒋修思并没说道歉的话,他的目光冷冽又淡薄,擦过林栖,盯着水面酝酿情绪,似是一点没把戏之外的事情放在心上。

  林栖到片场后也有意无意地观察过蒋修思,性格慢热也就算了,这个人是真的非常不在意别人的感受。他暗自冷笑了一声。

  最烦装逼的人了。

  再开拍时,林栖就不客气得多了。

  演员的戏,要有收有放,在对于自己所扮演的人物而言至关重要的一幕戏中,要爆发能量,将情绪释放得彻底。而在其他不那么重要的时刻,便要将华彩的表演让位于其他演员。

  这是一种平衡。因为一部电影里有那么多人物,不可能都被阐释得淋漓尽致,所以常取重点场面来表现人物特点。在有着绝对主角的情况下,配角不得不在合适的地方“示弱”。

  林栖此刻尽情地展现着一个愤怒的少年的怒火和不解,完完全全爆发出天才演员那不输任何人的感染力。

  镜头里,他的能量已经隐隐超过蒋修思。在双人镜头里,不切特写,蒋修思要用自己的表演夺回观众的视线焦点,就格外困难。

  林栖剧烈地喘着气,对蒋修思怒目而视:“楚阅,我艹你妈!”

  他的表演毫无挑剔之处,内心则等待着蒋修思的接招。照林栖对蒋修思以往的表演的了解,他认为蒋修思此刻不会太轻松。

  然而下一秒,一只手精准地伸过来,掐住了他的下巴。这只手的力度极为巧妙,虎口抵着他的下巴尖,大拇指和食指指腹分别压在他的脸颊上,不至于让林栖的脸过度变形,还能让观众看出林阅内心的情绪波动。

  在被掐住的那一刻,林栖的心微微一动,蒋修思这次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处理得相当干净。

  紧接着,一双冷静的眼看过来,蒋修思看着他的眼睛,嘴里吐出两个字:“没了。”

  林阅的妈早没了。

  要是林栖正在看这场戏,说不定他会为蒋修思的台词功力鼓下掌。身处于这场戏中,他的心却瑟缩了一下,嘴唇微动,眼里浮上一层难以言喻的神情。他被蒋修思拉动了。

  导演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监视器,镜头里的两人的互动实在太过精彩了!

  接着,剩下的台词也被他们举重若轻地说完,一场对情绪高度要求的戏竟然就这么顺畅地完成了。

  “cut!”

  随着导演的声音响起,两个人才略微错开对视的视线。林栖垂下睫毛,没想到他铆足劲儿演,倒让蒋修思借着他的势头入了戏,更无语的是,他自己居然又反过来被蒋修思影响了。

  这种体验还是第一次,林栖隐隐有点挫败。

  他闷着头懊恼着,却没注意到蒋修思又看向了他,目光里带着一丝他自己也不清楚的探究和迷茫。

  工作人员凑近来,要拉他们出水面。这儿水不深,也就将将没过大腿根。

  林栖往前走了一步,却踩上了一颗长满青苔的滑溜溜的鹅卵石,当即脚上一滑,往下跌了下去。

  “小心。”一道极清冷的声线在他耳边响起,蒋修思在他跌倒前搂住了他的腰。明明都在水里泡了半天,他那双手却很温暖,隔着湿衣服把温度传到了林栖腰间的皮肤上。

  扬庆拿着长毛巾在岸边急坏了,忙喊:“哥你没事吧?”

  林栖摇头,很快被拉上水面,扬庆用毛巾裹住他,帮他擦着水。林栖看向蒋修思,对方接过了助理手里的毛巾,自己随意地擦了几下。

  “谢谢。”林栖虽然看不惯他,感激还是真情实意。

  可蒋修思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那副冷峻的身体又走向监视器那边去了。

  林栖脸色一沉。果然,还是好烦装逼的人。

  在水里泡了半天,林栖畏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打喷嚏声音有点奇怪,别人是“阿切!”,他是“啊啾!”,接过扬庆递来的纸巾擦了擦,林栖一抬头又看到蒋修思回头看了他一眼。

  “啊啾!”林栖鼻子痒痒,又打了一下。

  蒋修思居然轻轻地翘了一下嘴角。但很快,他的嘴角又变得平直,大步走远了。

  靠,林栖不爽起来。这人爱装逼先不说,这么多天一次没笑过,片场这么多有趣的事他当没看见,现在倒有闲情逸致来嘲笑他打喷嚏?

  收工后,林栖窝在酒店沙发上背台词。他对表演有天分,更充满热情,边背边回忆着下午跟蒋修思的对手戏。

  蒋修思最开始的状态完全就是不在状态,但他以那么快的速度就调整好了,着实让林栖吃惊。

  林栖无疑是天赋型的演员,场记一拍板,他就能入戏,自然而然地知道该怎么演。他深知自己的潜能,也明白自己还年轻,需要不断地打磨才能真正地一鸣惊人。

  但他也自视甚高,由于十分信任自己将来的辉煌成就,于是绝不肯轻易放低姿态,对于同行的表演也时常是以极度挑剔的眼光看待。

  蒋修思在片场的表现还是让他刮目相看了,甚至隐约推翻一点他从前对蒋修思的表演的评价。蒋修思眼里只有表演,每一场戏都全力以赴,这是林栖欣赏的地方。

  但他实在太装逼了。林栖撇撇嘴,对这种人喜欢不起来。

  “哥。”扬庆带着晚饭回来了,“你猜今天吃什么?”

  “三菜一汤。还能有什么花样。”剧组的食物水准真的不行!林栖怨念很久了。

  扬庆把盒子打开:“蒋修思请全剧组喝滋补汤品诶。说是今天下午拍水戏受寒,给大家补补身体。奇了怪了,他不是一向冷漠得不关心任何人事吗?”

  林栖虽然讨厌装逼的人,但对美食来者不拒,闻了一下挺香的,问:“是什么汤?”

  “冬菇虫草炖鲍参。”扬庆正气凛然地说,“哥我把它拿出去送给其他人,我们不喝讨厌的人的汤!”

  林栖:“……”

  眼见着扬庆端着汤又站起来了,林栖慢条斯理地开口:“尝尝。”

  “啥?”扬庆没听明白。

  “万一不好喝,是对他最大的羞辱。”林栖坦坦荡荡地说瞎话。

  扬庆反正无脑附和:“那喝他的!”

  事实证明,吃人的就该嘴短,林栖嘴下没留情,当晚就遭到反噬。他第一次吃海参,没想到过敏了,身上起了一片红疹子,吃完过敏药后只能虚弱地躺在床上玩儿手机。

  他蔫蔫的,左右无事可做,就上阅读app随便找了篇网文看。

  开篇就甩来一大坨字,密密麻麻一大堆,左看右看,横竖是个“装逼”,通篇华美之词,玄之又玄地解释故事背景和设定,铺垫了大半天男主角的人设。

  天渊宗宗主,天渊山七峰的主宰,道心坚固,百年来最有希望勘破大道,破碎虚空之人。值得一提的是,作者花了大量篇幅来描写主角的风姿过人,称其容貌世之罕有,见之者莫不心旌摇曳,为之心折。

  林栖逐一看过去,虽然不怎么喜欢过度藻饰的文字,但美人嘛,他到底是爱看的。

  一连翻了七、八页,作者洋洋洒洒、自我陶醉地尽情渲染着这位宗主的迷人之处,好半天才意犹未尽地停笔,揭开面纱一般最后才道出主角高贵的名字。

  蒋修思。

  林栖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精彩。期待了半天的大美人,居然也叫蒋修思,作者是粉丝吧!他手指利落地点了关闭,稍带怒气地把手机一扔,关灯睡觉。

  但此刻的他怎么也无法预料到,再一睁眼,他就会开始后悔没有看完这本小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打滚卖萌求收藏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