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还灵朝着步少棠走了过去，步少棠也动身，朝着他走了过来，两人站在跑马场空地上。
步少棠直视着他，冷声地道：“谢还灵，你是不是忘了，这里发生过什么，死的人是谁！”
谢还灵望了望，另一端跑马场的大门，沉叹一口气，道：“这里发生的事，我一刻也没有忘，我只是......”
“只是”错已铸成，人已逝去，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
步少棠指着白独秀，道：“要是我没在这拦着，你是不是就打算跟他走？你别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你还没被逐出雪月派，没有我的允许，你死也别想跟他走。”
谢还灵和他对视，道：“我没忘记，自己是个什么身份，这一切，是我造成的错，是我误了你。你怨我恨我，都可以，但请你别怨错了人！”
步少棠猛地上前，揪住谢还灵衣领，吐着怒气道：“谢还灵，你真是厉害啊，想死就死想活就活，你做事之前，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你死了一了百了，那我爹娘的命算什么，花啼的命又算什么？！”
谢还灵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止住了声。步少棠拽住谢还灵衣襟，用力摇了摇他，道：“你说话啊！谢还灵，你到底是为什么？！”
谢还灵被他摇得周身发颤，步少棠情绪激动，拽着谢还灵衣领，怒叫道：“为什么？谢还灵，你告诉我为什么？”
谢还灵看着步少棠，与他对视道：“什么为什么？”
步少棠道：“你当初为什么要死？明明我爹娘救了你，把你当亲儿子养，这么多年来处处护着你，甚至是命，都给了你！”
谢还灵垂着眸，唇瓣翕动，沉声道：“想死便死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步少棠不依不饶，揪着谢还灵衣襟，神情满是怒意，愤愤不平地道：“谢还灵，我雪月派究竟哪里对不起你，让你连家都不想回？你自己说过的，我们是一家人，谁也不能离了谁，你为什么不肯回来？嗯？！谢还灵，你知不知道，桃花谷才是你的家！”
谢还灵双目通红，眼泪难以自抑地夺眶而出，颓唐地任由步少棠发泄，声音发颤，怨恨自己地道：“是我，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
步少棠手里动作越揪越紧，神情也愈发激动，落泪道：“对不起有什么用？啊？！每次把我当个外人一样，是怕我怪你吗？我能怪你什么，怪你害死了爹娘，雪月派满门被灭，还是花啼被杀？你怎么答应花啼的？哈！你是多不想活，说死就死！！！”
“我真的，真的好恨你！凭什么白独秀说走，你就跟他走？凭什么我让你回桃花谷，你却一刻也不想留？我桃花谷究竟哪里比不上云间香雪海了，你又是他们家什么人？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想回桃花谷？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谢还灵被他摇得周身发颤，眼里满是泪水，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间满是压抑呜咽声。
步少棠又用力摇了几下，像是没力气了般，颓然地松开了手，悲愤地垂着头哭了起来，低声道：“谢还灵，我恨你，我恨你为什么不回家！爹说过，要我们三个一起回桃花谷，这些话，你都忘哪里去了！”
他毫不掩饰，任由泪如雨下，哭得像个失去很多东西的孩子，不光是他，谢还灵也哭了，脸上神色没比步少棠好看多少。
谢还灵不是不想回桃花谷，而是不敢回，这个地方，早已把他埋葬。“家”这个词，对于上辈子的他来说，太遥远了，从他自毁根基，身染魔气那天起，就注定一辈子都将成为无乡之人，从此断绝了与桃花谷情感。
他永远无法像白独秀那样，顶着灿烂的光辉出现在众人面前，摆在他眼前的只有痛苦与仇恨，以及漆黑的深夜和无尽的深渊。
谢还灵重回于世，以为前世自己杀了自己，过往那些伤痛也会烟消云散，但当他醒来那一刻，才发现自己依旧是站在尸山血海里，每每只能靠午夜梦回，来想起师父师娘、阿嫂的模样。
步少棠苍白着面容，失声哭泣，连肩膀都在颤抖，像是把这些年压抑在心底的那些愤恨，全都宣泄了出来。
谢还灵泪光闪闪，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敛眸，收了收神色，蹲下身望着步少棠，哑声道：“哥，如果这次能不死......我一定会留下来。”
步少棠啜着泪，摇了摇头，闷声道：“我应该相信你吗？一次一次把我当傻瓜一样，逗弄我开心吗？”
谢还灵颤着唇，低着声道：“不会了，若我又食言，那可能我......”
步少棠胸口起伏，吸了吸气，“嗤”笑了一声，道：“食言了又能怎么样？我能怪你什么呢，我怪你有用吗？我怪你，你就会留下来吗？”
忽然，他又道：“我......是我这个当大哥的没用，我对不起你。”
谢还灵微微一怔，许久，声音喑哑地回答道：“你是我大哥，是做界主的，界主不用道歉。”
步少棠抬起眸子，眼球布满血丝，双目俱是泪花，看着谢还灵，道：“那你就不要死，也不要跟白独秀走。”
谢还灵嗤笑一声，用手背轻轻地给他擦掉了眼泪，轻叹道：“我也不想死，可是......人总会有生离死别，你有你的天地，我也有我的归宿，我......”
话未说完，谢还灵忽觉心口一阵疼痛，整个人体内五脏六腑似在崩裂，顿时鲜血狂涌，欲要冲破口齿。
步少棠见他眉头紧皱，面色极其苍白，立即搓了一把脸，伸手扶住他的肩膀，神色慌张地道：“怎么回事？”
谢还灵低垂着的头，一掌撑着地面，一手按住心口，强忍着魔心撕裂的剧痛，缓缓摇了摇头，喘息艰难地道：“没、没事，一点小伤。”
白独秀远远站着，见他耷拉着肩头，觉察出异状，几步上前蹲下身，握着他的手把脉。谢还灵就跪伏在地，低垂着没抬头，他们看不到谢还灵的脸，谢还灵也看不到他们的脸。
突然，心脏撕裂痛的谢还灵眉头一皱，胡乱抓着步少棠的手愈发用力。缓了半晌，他口齿含着什么东西，哑声道：“哥，有时候，我真的好想，能够回到试炼大会前，听师娘的话，老实待在桃花谷，待在师父、师娘、阿嫂的身边，哪怕只是短暂的停留，我也不愿离开......”
话未说完，地面滴答滴答声响起，一滴又一滴的血珠，从谢还灵嘴里流了出来。他伸手摸了一把，摸得满嘴都是发黑的血，嘴里的血根本止不住，一阵一阵往外流淌，伴随着眼前忽明忽暗，脑中一阵头晕目眩，再也撑不住扑倒在地。
白独秀面色骤然，唤着道：“谢香尘！”
步少棠心下一惊，不可置信地道：“谢还灵！”
正在这时，虞期从跑马场外的围栏，急急忙忙地跑到谢还灵身边，抓着他的手腕，目光坚定地道：“步界主，他快没时间了。”
步少棠怀疑自己听错了，推了一把虞期，叫道：“什么叫做快没时间了？！”
虞期目光坚定，侧眸看了一眼，嘴里还在流淌着鲜血的谢还灵，道：“谢公子就要死了。”
听得这话，步少棠浑身，顿如一盆凉水浇下，厉声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谢还灵壮的跟头牛一样，怎么可能会死？把话说清楚！”
虞期神色肃穆，沉重得像是在宣布死讯，对于此时谢还灵而言，确实是离死不远了。
犹豫片刻，虞期深吸一口气，红着眼眶看谢还灵，哑声道：“......他的心已经烂了。”
刹那间，白独秀神色骤变，垂眸看着地上躺着的谢还灵，步少棠摇了摇头，脑中交错混乱，面上俱是异色。
白独秀愕然，颤声道：“何时开始的？”
虞期道：“两个月前。”
白独秀哑着嗓子，道：“还有多久？”
虞期喉结上下滚动一轮，开口道：“不过十日。”
白独秀登时明白，刚才谢还灵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整个人被这惊天消息，打得魂不附体，魂魄丢得七零八落，眉目间流露出心惊惶恐之色，忽地一股钻心的疼痛刺入肉里。
这时，远处一名雪月派弟子，跑上前施礼，道：“界主，凌长老和冷教主，已给伏魔度苦界，各大仙门发完召集令，门下的弟子也已清点完毕，大家准备出发前往烈火坛。”
虞期看着步少棠，道：“步界主，谢公子身上的伤，我有办法压制，你、你还是尽快赶去烈火坛阻止，不然晚去一刻，烈火坛上，不知又该平添多少无辜性命。”
步少棠点了点头，狠狠地搓了一把脸，深吸了几口气，伸手从储物袋中，拿出谢还灵曾在神武台遗落的佩剑，细细摩挲许久，才递给虞期。随后，步少棠前去正堂，率着清点好的雪月派弟子，前往烈火坛。
白独秀沉默许久，眼底满是鲜红的血丝，微微仰首，敛了敛面容。他把谢还灵抱了起来，牢牢抱在怀里，动身回了屋舍。他将谢还灵放到床榻上，刚取出两颗丹药，要给人服下，虞期就出声阻拦，道：“二公子且慢，服丹药，没用的，让我来给谢公子施针吧。”
顿了顿，白独秀淡声道：“你知如何治？”
虞期打开火银鞭的手柄，里面插着大小不一的细针，他边施针，边摇头道：“谢公子说，要找到有反弹痕迹的下咒人，才能解了催命咒。我给他施针，只能暂时让反噬，往别处蔓延，这样，魔心就不会彻底撕裂。”
白独秀道：“前两日，在不焚天坑。”
虞期边施针边道：“是的。二公子，也是和催命咒反噬有关。谢公子若是强制驱动恶咒压制的邪力，身上咒痕反噬速度就会加快，魔心也会撕裂得更严重。”
默然片刻，白独秀道：“所以。”
虞期又道：“所以，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怕你会担心为难，可是又没办法解催命咒，就一直瞒着没告诉你。二公子，请你不要责怪谢公子，他不是有意要瞒你的。”
白独秀眼眸晦暗，看着满是痛苦之色的谢还灵，摇头道：“我又怎会怪他。”
虞期轻声道：“二公子。”
白独秀道：“何事。”
虞期硬着头皮，问道：“阿嫣，她神智是受过损伤吗？”
闻言，白独秀眉目微怔，颔首道：“她冲撞了邪祟，伤了灵识。”
虞期点头道：“我给她把过脉，知道她伤了灵识，才会不记得以前的事情。”
白独秀道：“你早知她是陵春。”
虞期抬眸和白独秀对视一眼，点头道：“是。谢公子被慕京箫挑断手脚筋脉那日，我和我娘就被关了起来，慕京箫身边有我娘的亲信，他告知了我娘，白夫人的孩子在慕京箫手中，但那时候，阿嫣跟我们一起被赶入了不焚天坑。”
白独秀道：“那引路尸蝉。”
虞期道：“是的，那引路尸蝉，最先喂养的血，就是阿嫣的血，不然诛邪宗同脉子息众多，引路尸蝉怎么可能准确无误地找到阿嫣。”
寂然一阵，虞期收了细针，回头看了白独秀一眼，道：“二公子，催命咒我已暂时施针压制，还是要尽快找到下咒者才行。”
白独秀微颔首，道：“多谢。”
虞期受宠若惊，连忙摆手，道：“不用的不用的，应当该是我谢谢你，谢谢你当年给我娘收尸骨，将我娘安葬，我都听阿嫣说了，每年清明时节，白夫人都会带阿嫣，去我娘坟前祭拜，谢谢你们。”
白独秀道：“本该如此。”
他坐在床榻边，目光冰冷直直盯着谢还灵，血迹斑斑的面容，许久，他拾出一方干净的白帕子，抹着谢还灵面上留着的血迹。
虞期又道：“二公子，我先出去了，公子若是醒了，身体有什么不适，你就叫我，我和书姑娘就在对面屋子。”
白独秀颔首点头，却没言语。
虞期望了望谢还灵，转身带上了门，退了出去。
白独秀眼眶微红，喉间滑了又滑，垂下眸子看了谢还灵许久，伸出一只手，抚摸着谢还灵的面颊，正要收回手时，突然，被谢还灵猛地一把抓住。
谢还灵被魔心撕裂痛得神志不清，他抓住白独秀的手掌，低喃了一句，道：“师父、师娘，我回来了，你们在哪啊，我找不到你们！”
白独秀守在他的身边，手任由被他抓着，见他眼睛紧闭，手越抓越紧，似乎在做噩梦，沉声道：“梦魇。”
谢还灵脑袋昏昏沉沉，嘴里一直在嘀咕，喃喃地道：“阿嫂，我、我知道错了，你、你们别丢下我，好不好......”
白独秀微微一怔，双指捏了个手诀，印在自己额心，随后将自己一抹魂识，点向谢还灵的额心，进入到了他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