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绝代仙骄>第6章 故露锋芒

  阴云渐收,烈阳高挂,明明是穿林清风的大九月,却连着几日下阴雨,远远地朝山野望去,幽森的黑林已经起了烟云薄雾。

  原本白独秀跟诛邪宗的弟子,离开谷霞镇的义庄后,是要回宗的,但听闻君临城附近的边界之地,有妖邪作乱,又恰好途经此地,便打算进城查探。

  谢还灵头上戴着顶斗笠黑纱,手里撑着根竹竿,一路谨慎地跟在白独秀的身后。因为前几日三剑灵出逃,没了继续追踪背后给他下催命咒的线索,他就只能从白独秀身上那块黑令牌下手,而且他身份特殊,与诛邪宗弟子同行,也能省去很多麻烦。

  烈日灼灼下,山林间搭着一个凉棚,凉棚不大,伙计简单。背靠大树荫凉清爽,茶香四溢,有一老者正忙着给过路行人煮茶。

  谢还灵抬着下巴,示意道:“前面有个凉棚,去讨口茶歇个脚吧。”

  白独秀微微颔首,众诛邪宗弟子也走得累了,各自找桌落座,谢还灵没摘头上的斗笠,随便搬了张凳子坐下,一行人坐下来,不大的凉棚已经坐满了大半了。

  谢还灵见白独秀落在自己旁侧,觉得有几分意外,冷笑道:“听闻二公子,素来不喜与旁人对饮,怎么现在性情大变了。”

  白独秀将拂尘放在桌面上,眉头微皱,嘴角冰冷,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道:“喜与不喜,还不都是由我决定的。”

  谢还灵轻哼一声,自顾自地倒了碗凉茶,也不给他倒,冷讽道:“你以前,不都只用晨间甘泉露煮的上品茶叶,才肯作饮的吗?现在连山间的糙水苦茶都能喝了。”

  白独秀见他没给自己倒茶,当做没看见,自己提起茶壶倒了一碗,对他道:“如果你连渴三天,不碰一滴水露,我看你还饮不饮。”

  谢还灵冷哼了一声,屑笑道:“大名鼎鼎的白二公子,也有今天。”

  说完,白独秀抬手刚要去端茶碗,谢还灵放在桌上的手,双指附着灵力微微一动,茶碗随即移动了几分,故意让白独秀碰不着茶碗。

  白独秀看着那茶碗,面色淡然,也不着恼,只道:“我虽能饮糙水苦茶,但我讨厌别人夺我手中物。”

  谢还灵透过斗笠轻纱,冷冷地望着他,道:“你与我坐在一桌,既然是对饮而坐了,这碗茶自然是先敬给我的。”

  白独秀看着他,道:“我给自己倒的。”

  谢还灵与他对视,故意道:“我戴着斗笠,没看见啊。”

  白独秀没再回他,抬手又要去端茶碗,谢还灵又故意将茶碗偏移,白独秀再夺,他便伸出手拦下,白独秀手腕一翻,谢还灵小手迂回,灵活巧妙地避开。

  白独秀再次出手,欲击在他的手背,谢还灵手腕如柔软的细柳飘动,以进为退,环着他的手绕过了这一击,来回过了几招,而后茶碗“咚”的一声,随意地被他放回了原处。

  因着刚才那一道力气,茶碗内的大半茶水,随之也洒落在桌面上,见此,谢还灵心中颇为满意,嘴角露出一抹淡笑,道:“你不是连着三天不饮水,都渴不死的吗?这糙水苦茶沾点灰,喝下去也不要紧的吧。”

  白独秀的脾气很好,悄无声息地沉了一口气,心知他这是故意之举,也不和他计较,按捺下心中继续争斗的冲动,抬手再次去拿茶碗。

  他双指一动,又再次移动茶碗,白独秀微微抬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很自觉地不再去夺那碗茶,便重新拿了一个茶碗,给自己倒了一碗茶。

  谢还灵看着他面上那幅无可奈何的神情,只觉有些好笑,抬手端起那碗争夺的还剩半碗茶水,挑衅般在他的面前晃了晃,而后一口饮了那碗茶。

  茶碗刚放下,忽见远处走来几名修仙道士,不是名门弟子,是乡间的山野散修,个个灰头土脸,头上冒着大汗,脸晒得通红。神情有的严肃,有的着急,有的愤怒,唯独没有喜悦,浑身上下狼狈不堪,透露着几丝古怪之气。

  这情形,比落魄的谢还灵强不到哪去。

  见人过来,谢还灵心有顾忌,微微侧了侧身,抬手压低了斗笠。

  如今,他们所在之处,是浮屠派的边境之地,浮屠派隶属于伏魔度苦界之内。

  谢还灵心下猜想,剑灵十年前,在神武台大战时,分明已死,如今再次现世,不得不让人怀疑铸造剑灵的魔君谢武,是不是也起死回生了,不然三剑灵不会无缘无故去抢夺那块黑令牌,必定是听从了谁的指令。

  谢还灵庶出第六,魔君谢武是他的生父,生母乃一介歌伎,原系谢武诸多妾室之一,因父母感情时年不相和睦,自生母逝世后,他便被谢武给驱逐出宗门,后幸得雪月派收养。

  他爹虽早已烧成灰死了,但世人皆传谢武有死而复生之能,谢武若是魂魄还在,便极有可能死灰复燃。如今遇上这一群来浮屠派境地擒拿邪祟的人,更加证实了他心中的猜疑没错。

  彼时,士隐开口问道:“几位仙友,不知这附近是有何妖邪作乱?”

  执扇少年看了士隐一眼,见是邻桌都是诛邪宗的弟子,又见着白独秀在此,立即抬手施了一礼,喝了一口茶,讲话十分客气道:“仙友不知,这君临城,原是浮屠派的仙都紫府,后来谢武死了,君临城也就被划为了禁地,最近听说有不少妖煞躲藏在此作祟,还咬死了诸多仙士和乡民。”

  另一位男子开口道:“非也,我看这浮屠派界地,躲藏的并非是什么妖煞,咱们的仙灵剑一直没发出亮光,恐是什么妖兽在作祟,而且,山城外那些被咬断脖子的仙士,也不像是鬼煞所为。”

  这些仙士,包括诛邪宗弟子,身上所佩戴的仙剑,名叫“仙灵剑”,与剑灵所持的“死灵剑”恰好相反,非是普通沙场上的刀剑,是仙门百族每个修仙弟子刚入宗门时,都会分配的佩剑。

  “仙灵剑”遇上一定范围内的凶灵、尸鬼、恶煞、异兽等,剑身便会通体发光颤动,暗示周身有邪祟。

  仙门弟子所持的仙灵剑虽然普通,却也与修灵者天资年长有关,如若遇上高品阶的尸鬼妖煞恶灵等,强行压制身上的邪气,灵力低微、剑阶不高的仙士根本感应不出。

  比如谢还灵现在压制了身上魔气,就坐在他们的身旁,仙灵剑也无半点反应,倘若遇见上品仙剑,那就大大不同了。

  不过,话说被咬断脖子大多是尸兽,它们惯用手法便是撕碎活人的肉身,吸食血肉胰脏精气来壮实自己。可若真是这样就更加奇怪了,尸兽几十年前就与魔君谢武一同灭绝,怎么可能还会出现?

  谢还灵心想不通,微微皱起眉来,正想的出神,抬眸间,又见远处走来一行浅白金衫的仙门弟子,为首少年身着火麒麟刺绣道服,手持金玉长枪,额间点着两条赤火痕,头戴麒麟金冠,相貌较白陵春大四五岁,周身气势凛凛,傲气十足。

  谢还灵从那身刺绣、那杆金枪认出,此人一定是灭度葬刀盟下,五大门派之一风火门的哪位小公子。只有风火门修的是枪道,宗徽是“烈火麒麟”,以万兽之王为喻,暗暗标榜自己统领修真界仙门百族,风火门宗训为“烈火降生,金光耀世”。

  为首的少年认出坐在一侧的白独秀,立即上前施礼,道:“在下风火门风朔,拜见二公子。”

  白独秀颔首致意,并未多言。

  风朔见他神情冷傲,也知趣得没多做叨唠,转过身四下一看,发现凉棚已经没了空位,只白独秀和谢还灵二人这一桌,还有两个空位,但诛邪宗弟子是伏魔度苦界的人,两方所属门派在不同的盟下,便不好意思同桌。一旁的随侍眼尖,冒着头朝一旁的山野散修嚷着道:“你们几个吃完了茶,就赶紧滚,这间凉棚我们公子包下了。”

  煮茶的老头见着棚下,都是舞剑弄枪的修仙人,生怕自己不大的凉棚,会变成风波现场,忙对风朔道:“几位仙人,稍等一会,他们吃完这盏茶很快就会离开,到时便有位置。”

  风火门弟子多数是身份尊贵的公子哥,哪肯浪费自己时间等人,风朔看着这群山野散修,连把像样的仙器、体面道服都没有,认定是个可以随意欺辱的软柿子,便不依不饶地沾惹起了对方。

  一旁的几名山野散修看不过去,忍不住怨道:“这灭度葬刀盟,自打让风火门的那位当上了盟主之后,风火门的弟子,是愈发趾高气扬,目中无人了,仗着宗门势大,在外头四处嚣张胡作非为,咱们这些小门派和乡野散修,谁惹得起他家盟主啊。”

  “家中有虎就敢称霸王,狗仗人势的东西,真是没教养!”

  “那能怎么着,谁叫人家生在名门。你小点声,别叫他听见,要不然你就被他当成魔者灭口了!”

  “喝!灭度葬刀盟这些年,打着追剿魔者的名号,胡乱抓的外道仙士还少吗?什么杀魔狗报杀父之仇,那风轻扬杀了步少棠的妻子,分明是活该,死有余辜!”

  “可不?要不然风朔怎会如此嚣张,那风朔是风轻扬的儿子,此次进山估计也是冲着魔者来的......”

  “哦——我听说谢还灵,当年亲手杀了风轻扬,原来是这小子的爹!”

  旁边几人说完几句怨言,就没敢再多说,声音虽不大,谢还灵坐在一旁,却听得一清二楚,眼神凝肃,手指一紧,手中的茶碗顿时碎裂,茶水流得满桌都是。

  他隔着斗笠黑纱,沉声问道:“那人是风轻扬的儿子?”

  白独秀望着他,淡声道:“是。”

  那头风朔已经轰走了一桌人,正欲坐下,忽然一道冷风掠过耳畔,眨眼间就见蓝色的衣袂飘落到了跟前。

  谢还灵眼神阴冷,手指死死掐住了风朔的脖子,风朔原警钟觉察到危险,想伸手横出长枪,但是对方太快了,快得让他根本反应不及,隔着斗笠黑纱,风朔明显感觉到了对方眼里的削寒目光。

  风朔喘着息无法出声,一旁的风火门弟子齐齐横枪,出声道:“你是谁?快放开我家公子,否则......”

  谢还灵微侧头,睨着那名弟子,冷声道:“不放你又如何?”

  那名弟子被他周身杀气吓得不敢说话,谢还灵掐着风朔,喃喃地道:“风轻扬,你是风轻扬的儿子?!风轻扬......”

  风朔喘着息,哑声道:“是,敢、敢问阁下哪位高人?师出是何门派?有胆报上名来。”

  听得对方的回答,谢还灵秀眉一皱,手中力道立刻收紧,掐得风朔面色胀青,似下一刻就要断气。

  白独秀站在他的身旁,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道:“不可。”

  谢还灵心中满是恨怒,偏头睨了白独秀一眼,缓缓地道:“有何不可?风火门是灭度葬刀盟的门派,就算我杀了他,也与你诛邪宗无关,怎么二公子这是要出手救他?”

  闻言,白独秀收回了抓着他的手,一语不发。

  一旁风火门弟子见白独秀不出手阻拦,急忙开口道:“二公子,救救我家公子吧,我家公子与这位仙友并无冤仇,白宗主与我家宗主交好,你怎可助纣为虐,见死不救?!”

  谢还灵轻哼一声,忽然冷笑起来,无惧道:“无冤无仇,那我倒要问问,风轻扬为何要杀人家的妻儿?那些修魔道死的无辜之人,又与风火门有何冤仇?名门高派,无冤无仇,倒是叫你们灭度葬刀盟的人玩得明白。”

  说罢,谢还灵扬手一推,放开了风朔,连吐了几口恶气,并未再多言语,转身朝黑沉的君临城方向行去。

  白独秀望着他的背影,神情凛然地瞪了一眼咳嗽不止的风朔,须臾,白陵春出声问道:“二叔,这个风公子的父亲是杀害了官公子的亲人吗?为何官公子会如此生气?”

  白独秀看着白陵春,没多言解释,只道:“过往的是非恩怨罢了,走吧。”

  一语末了,白独秀领着众弟子跟了上去,脚不停蹄,在夕阳落下时,才赶到君临城脚下的一座都城。站在山脚下,谢还灵才知道君临城,早就成了座废弃荒野的南墙古城。远远朝山顶望去,昔日金光璀璨,银绿相间的仙都紫府,已成了一片受战火摧残的废墟。

  正观望间,这时,林间突然响起一阵惊恐万状的尖叫声。

  谢还灵后背撞上来一人,一下子没防备,被撞跌了几步,白独秀伸手扶住了他,谢还灵回头一看,见是个中年仙士,男子神色慌张,见撞了人,又立刻斯文的行礼道歉。看对方身上道服,不是优渥大门派的仙士,是闭门自修的小户,又见他后面背着个人,就没多计较。

  侧身探头朝男子身后看去,还有几个年轻的仙士,提着剑气喘吁吁奔逃,仓皇的鞋都跑掉了,拼了命地往山下跑。

  一名年少女子奔跑过来,脸色难看对男子道:“阿秋,咱们快跑吧,先回宗禀告宗主!”

  后面追上来的几个仙士脸色白得骇人,一个女子见阿秋要继续进山,赶忙来阻道:“不能进了,不能进了,再进去是要死人的。”

  “是啊,师兄。我们擒不住妖煞,师姐还有师弟们的金丹魂魄,都没了......”

  谢还灵疑惑的和白独秀对视一眼,而后扫了几眼阿秋背上人,只觉有些不对劲,也不多想,二人立即领着诛邪宗弟子,朝阿秋跑出来的山林袭去。

  过了一阵,众人没入山林间,只见阴冷幽黑的林地,躺满了数具死状惨烈的尸体。

  士隐蹲下身,察看躺在地上被割喉的尸体,凝神道:“公子,山上怎会突然出现这么多仙士尸体?全是失了金丹魂魄,身染魔气之人?”

  白独秀看着横七竖八的尸体,面上有些疑云,沉声道:“这些人身上都带有黑色脉纹,应是被人施以邪术,炼制成了血尸,杀性已然成恶哉。”

  士隐又道:“血尸,还好有人及时出手,否则若叫这些血尸,逃到了镇上,乡民可就要遭殃了。”

  白独秀吩咐道:“吩咐下去,仔细察看山林,如果没有漏掉逃走的血尸,就把这些血尸的尸首尽快埋了。”

  士隐领了命令,便去安排弟子,谢还灵走到几具尸体跟前,拨开眼皮,扯开衣襟,再掰开下巴,细细察看。发现这几具尸体是乡民,且都被人干净利落的割喉而死。忽然,谢还灵注意到有几具尸体魂识尚存,身上虽然带有黑色血纹,但邪气却并未侵蚀魂识,只是侵入了五脏六腑,被人施以邪力操控,将他们炼制成血尸。

  左看右瞧,一连翻看了数具尸体,发现俱是中了邪术的失魂之人,但又想不通哪里不对劲。

  他心下思索着夺人金丹魂魄,或许不是尸兽,也不是妖煞,尸兽是半鬼半兽异变的异兽,它们只掠食人血肉。妖煞则属鬼类,通常只食人灵识、魂魄,但不食人金丹。

  而那大家传言食人的妖煞,多半可能是修炼邪道之人伪装成尸兽或妖煞,借着谣言四处夺人金丹魂魄,来为己所用,只要让他抓到,一探便知其祥。

  可一想到这张脸,谢还灵就有点头疼,如今天色已经黑了,肯定不少仙士早已进了雾都,众目睽睽之下抓妖煞,搞不好害人的妖煞没抓住,他就被当成妖煞抓了,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不仅如此,身后这一群诛邪宗弟子随行,不管走到哪,都扎眼得很,谢还灵悄无声息地退出人群,正转身朝山道走去,还没走两步,白独秀就又跟在他的身后。

  谢还灵顿住了脚步,无奈地对白独秀一笑,道:“我现在要去找茅厕解手,二公子是想跟我一起吗?”

  闻言,白独秀微微一冷,听得他要去尿遁,白皙的耳垂竟然透出一点红,使得他原本淡漠的面容上,平添了几分魅人的艳色。

  谢还灵见他不回答,知他心里发羞,朝他走近一步,心情舒爽地点了点白独秀的鼻头,轻声一笑,当着众诛邪宗弟子的面,故意调戏他道:“我要去解手,别偷看啊,二公子,你得注意身份,你可是正人君子,偷看别人解手,传出去颜面何存?”

  此话一出,白独秀面上顿现一片绯红,神情有几分怒色,适才轻点他鼻子那几下,更如几个清脆的巴掌一般,啪啪打在他的面上,正要出言反驳,谢还灵已经转身得意地朝着漆黑林间走去,而一旁众诛邪宗弟子奇异的目光,纷纷有意无意地投射在他身上。

  就连白陵春都感到有些惊愕,神情讶然地望着孤高圣人的仙门骄子,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平日自己在家所见的那个目下无尘的二叔,竟然会对一个平平无奇的魔者,屡次亲近,还任由被对方调戏挑衅?

  显然,这超乎了她的想象。

  白独秀见他的背影消失在浓浓的薄雾间,想着想着突然发现,这人口无遮拦,真的是一点没变。他轻咳了一声,淡然地转过了身,无聊地扫视一圈众弟子注视的目光。

  众弟子立即别过头,不敢再看。谢还灵走了一段,见这死对头终于没跟着了,大松了一口气,扶着斗笠轻纱快步没入小道,谁知,刚走没多久,就又撞上了个死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