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涯准时下班。
他下了楼,走出公司,没有确认一个目的地,也没打算现在就走。
他只是抬头看了看现在的天气。
晴天,适合出行。
于是他考虑是否要和舒行风再见上一面,亦或者再叫上那群少有联系的朋友们叙叙旧。
直到秦奚走到他的面前。
他们也不算很久没有见面。
但这对于他们两个而言,比较着以前,这段时间都足够说成是漫长。
秦奚望着他,对他说:“谢少,我、我想请你吃饭。”
请他吃饭。
谢相涯没有立刻给出自己的答案。
他想到从前,秦奚也有过这种时候——他们当时并不熟悉。
当时的秦奚在他看来,就是一个陌生的,别有企图的人。
他一生见识过很多这样的人。
受过不少好处,得到过许多礼物,那些人前赴后继涌上来,要的是他手里的利益,于是奉上一颗又一颗砝码,他们要得越多,天平就倾斜得越厉害。
他从不在乎。
就好像现在,他们兜兜转转,又似绕回了最初。
谢相涯至多觉得巧合。
他没有拒绝秦奚的邀请,相反,他点头说:“可以。”
语调堪称温和。
秦奚选择的餐厅没有挂着熟悉的情侣标志。
也没有一个能够称之为“浪漫”的摆件陈设。
这家餐厅很正常,不奢华,也不简陋,是家装修雅致,适宜谈心的餐厅。
他们的座位被安排在二楼的栏杆旁,按照这家餐厅的环境布置,这座复式风格的餐厅二楼,正好可以望见楼下与窗外两处的风景。
谢相涯挑选的位置旁,靠着栏杆的位置,摆了盏玉兰花。
衬着楼下的装饰,就像朵不会发光的白炽灯。
秦奚抬手拿起菜单,认认真真点了几道菜。
然后秦奚将菜单推向他。
谢相涯没有看。
“你选就好,我没有什么很想吃的。”他说。
秦奚斟酌着他这句话里的意思,静默片晌,轻声问:“那您要吃吗?”
谢相涯偏头看过去,他们不太明显地对视了一瞬。
谢相涯笑道:“我不吃饭,来餐厅做什么?”
于是秦奚安下心,又叫住服务员多点了两道菜。
在等待上菜的过程里,秦奚在心底模拟想象了许多的话题。
然而他始终不知道自己应该从哪一个开始。
他已经没有质问谢相涯的立场了,因为这个立场能被谢相涯轻易收回,所以显得他毫无立场,哪怕他现在还在外人眼中顶着谢相涯恋人的身份,他却做不到质问。
他又想到示弱。
可是示弱太困难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示弱。
话题无法入手,他好似遇上个难题,痛苦,又不懂得如何开口。
与他的纠结难堪相反。
谢相涯靠坐在这种得天独厚的位置,姿态轻松又悠闲。
无论是敲打桌沿的手指,还是折映了流光的眼睛,都让谢相涯成为了一幅独特的风景。
这已与从前不同。
秦奚对此的感触可说深刻。
他从成功得到谢相涯的关注之后,就再也没有忍受过这种冷落。
被纵容的感觉令人成瘾。
哪怕他对自己有完全的自信,认为自己不会被特别而又例外的偏爱有所依赖,也还是无可控制地对此感觉上瘾。
只是失去之后人才会懂得一个道理。
源源不断的纵容不会教人觉得成瘾,唯有失去了、不再得到,心底的落差感一夕涌来,才突然幡然醒悟。这是早就上瘾的事情。
他斟酌许久。
直到饭菜上桌,香气满溢而出,秦奚才找到第一个话题。
秦奚说:“不知道谢少的口味有没有改变。”
谢相涯指尖抵着桌沿,闻言轻笑:“我其实是个很念旧的人。”
他们说话时明显各自话里有话。
秦奚心底生出些庆幸了。
至少在这第一个话题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有继续聊天的必要。
——至少。
谢相涯说,他是个念旧的人。
秦奚一贯不爱承认所谓的“新旧”。
因为他很清楚的认知着,一旦超过一个固定的期限,他就会揭下“新欢”这样的头衔,变成极易被人抛弃的“旧爱”。
于是他从不认可自己是“旧人”。
他宁愿自己永远都很新鲜,这样才能保持很久的喜欢。
但一直以来的认知也能轻易被扭转。
至少现在,秦奚打从心底清醒自己也在被“念旧”的范围之内。
他唇下抿住那点点笑意,低头说:“口味没有变就好。”
“谢少,”他又抬起头看那张魂牵梦绕的脸,“您相信我吗?”
他的话术也总是这样。
说一半藏下一半,要把不容易回答的留在最后,容易打开话题的挑到前面。
他不会问更多的问题。
那只会让谢相涯觉得他很麻烦。
秦奚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事、说什么样的话,他有多少反败为胜的机会,都要看他的表现,是否值得获得这样的机会。
于是他的眼神也很真诚了。
是谢相涯没有见过的真诚。
谢相涯审视他许久。
“我是相信你的,”谢相涯说,“你绝对没有想过要背叛我。”
是的。他当然没有想过背叛。秦奚想。
自己明白谁才是最值得的选择。
他的神情又高兴了些,“我不可能背叛您,我当时只是很想证明您爱我……我已经认识到自己做错了很多事情,耗费了您对我的耐心,所以、所以我不敢奢求您的原谅,只是希望,希望您能让我留下,继续陪在您的身边。”
他练习许久的话脱口而出,每个字落音,桌上造型别致的菜似乎就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发冷。
谢相涯完全没有被他的这段话给打动。
因为当秦奚鼓足勇气去观察谢相涯的神情时,他只看到了那张脸上的漠然与倦怠,似乎这段剖心掏肺的话没有任何意义。
“你可以留在我的身边,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赶你走。”
然而谢相涯依旧给予他最多的宽容。
直到此时此刻,秦奚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究竟有多么重要。
他像是一个被自己否定了无数次的失败者。
却还是在最绝望的时候,先被他伤害过的人所承认了他独特的价值。
这是为什么呢?
秦奚想。
他几乎想要哭,于是抬手遮住自己的脸,闷声哽咽。
“谢少,对不起,”他真的觉得无地自容,“我太任性了,我好坏。”
他从没有这么一刻为自己的卑劣而感觉难堪。
这是第一次。
秦奚在漫长的,构想过无数次的快活时光里,感觉到了难堪、痛苦,甚至羞耻。
他可以得意洋洋向所有人宣布谢相涯是他的一条狗。
也可以把得到的好处全部归咎于自身的努力,漠视甚至抹去所有人的价值。
却是毕生以来的第一次。
他发现自己这么讨厌。
谢相涯坐在桌前,凝视着他遮挡脸蛋的双手,目光很深,却又没有什么情绪。
他隔绝这双目光,只听到谢相涯说:“你不坏。”
秦奚怔愣着放下手,抬眼望来。
谢相涯微笑着重复道:“你不坏,秦奚,你还不知道真正坏的人是谁。”
秦奚问:“是谁?”
“你迟早会发现的,”谢相涯说,“你或许无法想象,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很乐意承认自己是个坏人。”
“谢少是在说您的新情人吗?”秦奚鼓起勇气发问。
谢相涯挑了下眉,嗤笑道:“无论是哪个情人,都不是我要说的坏人。”
秦奚最终也没有得到谁是坏人的答案。
他和谢相涯分别时,也是站在餐厅前。就像当初被撞见他与旁人拥抱时那样,他向谢相涯请求一个离别的拥抱,没有贪心地要求一个吻。
然而那双浅金色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谢相涯偏过头,仅仅在他的脸上留下两枚浅淡的指印。
没有亲吻,没有拥抱,也没有说“再见”。
但秦奚依然满怀希望。
他抱着谢相涯那字字句句的温柔宽容,一如往常的平和与放纵,如同在风雪里捧着烈阳行走,消尽满身的风雪,投身入日朗风轻的晴空。
只是这种风雪之后的明媚并没有持续多久。
秦奚回到家,推开门时,正正撞上从卧房里走出的人影。
那人看见了他。
于是轻轻笑着,刻意撩开长发显示出身上的红痕印记。
哑声发问:“你回来收拾行李?”
他们隔着客厅看见彼此,一个兜头落下大雪,一个眉眼春风怡人。
秦奚的希望似乎在地上被碾成粉末,又堪堪聚起,孱弱可怜地被呼啸的狂风掀着转了个圈。
他一瞬间找不到任何话语来反驳。
甚至在这干净明亮的客厅里,反而还感到无所适从。
好像这里的空气都在将他推开,要将他拒之门外。
但谢相涯分明说过不会让他离开。
他还有站在这里的资格。
他好像抱持着最后一点点狼狈尊严,依旧站在原地,与池月及四目相对。
恋旧的人,都最心软。
秦奚想。
然而至始至终,他好似都没有明悟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谢相涯的“恋旧”背后,还藏着另一层深意。
越是“恋旧”的人,越记得令自己不快的“仇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