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浔赶回家的时候, 屋子里依旧漆黑一片,许晏禾的包被丢在鞋柜边。
他在客房角落里找到抱着膝盖哭的许晏禾,乌蒙蒙一团阴影, 靠近仍能听见抽泣声。闻浔走过去,心虚又迟疑地喊了一声“许晏禾”,许晏禾没有回应。
“……那什么,对不起。”
闻浔先道歉。
许晏禾一下子哭得更凶。
闻浔立即慌了, 打开灯,蹲到许晏禾面前, 许晏禾抬起头,他这才看清许晏禾满脸的泪水, 红肿的眼睛比起那天在叶今安面前更加可怜。闻浔的心像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有种不见血的疼,痛感传遍四肢百骸,全乱了。
他蹙眉望着许晏禾。
许晏禾还是不想理他,把脸埋在臂弯里。
许晏禾虽然一直是个哭包, 但并不惹人厌烦,而且自从开了淘宝店,她就不怎么哭了。此刻听到她的哭声, 闻浔只觉得愧疚。
“因为我这几天不理你吗?”他确认原因。
许晏禾的抽噎声停了两秒。
“我……”闻浔想解释,又不想承认自己的小肚鸡肠, 他坐下来, 伸长胳膊拿了抽纸,递到许晏禾面前,“擦擦眼泪。”
许晏禾像老鼠出洞似的, 试探地伸出手,抽了张纸就立即收回去。
她坐在床头柜和衣橱之间的位置, 那里刚刚能塞下一个人,闻浔一坐下来,就挡住了她全部的出路。
对峙不下,又躲不开。
“我……”闻浔刚想说话又卡住。
许晏禾抽了抽鼻子,两手捏着面巾纸,微低着头,用湿漉漉的眼睛瞧他。
“这几天是我错了,我不该故意不理你。”
许晏禾哽咽着说:“你是故意的。”
闻浔垂头丧气,“是,我故意的,因为……因为叶今安的出现。”
他别别扭扭地说:“让我觉得,你会变得和以前不一样。”
许晏禾懵懵的,“和先生有什么关系?”
闻浔把脸转到另一边,还是有点赌气:“你们有共同的经历,很多年前就认识,他说那些文绉绉的话你都能听懂,但总是听不懂我说的,这难道不是区别?”
“这怎么能一样?”许晏禾急得又要哭。
“怎么不一样?”
许晏禾替自己辩解:“我活了二十年,在孔府的时候,三天两头听先生讲课,听家里的主子说话,他们都是这样说话的,我来这里才三个月,每天还要抽出半个小时学写字和算术,连手机都不怎么会用,你怎么能要求我完全听懂你们说的话呢?”
许晏禾第一次这样流畅地说出一段话,竟是使用在和闻浔的争吵中。
许晏禾讲完之后,两个人明显都愣了一愣。
空气静了几秒。
被许晏禾这么一反驳,闻浔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但他心里清楚,他想说的不是这个,听不听得懂都是小事,真正的理由他说不出口,只能弯弯绕绕,顾左右而言他。
让他彻夜心烦的是叶今安那句
——既然没拜堂,就算不得夫妻,晏禾也不必死守着当年的规矩。
叶今安出现之前,闻浔很讨厌许晏禾天天追着他喊他“少爷”,他不明白许晏禾为什么非要坚持这个称呼,明明她接受其他新事物接受得很快,却在这件事上死拗不过。
叶今安出现之后,闻浔忽然变得惴栗不安,他开始害怕许晏禾将“少爷”这个称呼收走,也害怕和许晏禾的关系回到原点。
他甚至卑劣又自私地想:许晏禾,你还当我是你的丈夫吗?
“我的意思是,”闻浔顿了顿,嗓子里像是压了块石头,沉沉闷闷:“我希望我们能一直像以前那样。”
“我也希望。”
闻浔抬眸,和许晏禾的视线对上。
许晏禾抽了抽鼻子,哽咽道:“是你不理我的,我都没有变。”
“那你今天晚上去见叶今安,聊了什么?”
许晏禾顿生困惑,“我没有见先生。”
闻浔愣住。
“我今晚见的是以微的老板,她希望我去她公司做设计师。”
闻浔脱口而出:“你答应了?”
他的语气急切到把许晏禾吓了一跳,后脑勺都撞到墙上,她捂着脑袋,无辜道:“没有啊,我说我很满意我现在的工作。”
闻浔的心猛地悬起,又在许晏禾坚定的否认中,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昏暗壁灯将许晏禾的瞳孔照得亮如炬,灼着闻浔的心,尽管已经心动无数次,但还是忍不住滑动喉结,呼吸停滞。
“为什么?”闻浔装作若无其事,实则满心期待地问:“我这里很好吗?”
“很好很好。”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许晏禾忽然意识到她和少爷靠得太近,少爷盘腿坐在她面前,她的鞋尖差一点就会碰到少爷的裤边,近得能听清彼此呼吸声。她的脸颊不由得微微发烫,但还是鼓起勇气说:“少爷,我不会离开的。”
闻浔定定地望着许晏禾。
心跳声轰鸣不止。
少年时求而不得的回答,竟在许多年后,从这个穿越而来的小古板嘴里说了出来。
闻浔一时分不清,是他把许晏禾捡回家,还是许晏禾把他捡回了家。
有一瞬间他很想把许晏禾抱进怀里,但他没有付诸于行动,因为许晏禾会被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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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能在想象中探身靠近,在想象中伸出手臂圈住许晏禾,很快他又耻于此举,中断了思绪,强迫自己岔开话题。
“我、我还没有吃晚饭,你能陪我吗?”
许晏禾惊讶:“没有吃饭就去喝酒了吗?”
“嗯。”
“不可以。”
“知道了。”
闻浔回答得很老实。
许晏禾用手撑着床头柜费力起身时,闻浔又将她拦住,认认真真地道歉:“对不起,这两天是我故意冷落你,以后不会了。”
许晏禾来到现代社会之后无意间接受了很多人的道歉,比如闻茜茜的朋友雷蕾,比如黄文沅工作室的助理,她从一开始的惊诧变成解气,但那些都是瞬间的情绪。只有闻浔这次的道歉,让她觉得心情豁然明媚,像是阳光从乌云缝隙里绽出金光,蔫巴许久的小禾苗重新开始生长。
她起初还藏着笑意,只小小地勾起嘴角,但抬头时被闻浔瞧了个正着。
耳尖一下子红了。
“我……”许晏禾用手指绞了绞被眼泪浸湿的面巾纸,咕哝道:“我原谅你了。”
闻浔松了口气。
他扶着许晏禾站起来,然后走到厨房,自己热饭热菜,许晏禾问他:“少爷,你吃不吃蛋炒饭?”
闻浔说不用,从微波炉里拿出热好的菜,立刻开始大快朵颐,简直把剩菜当做山珍海味。
许晏禾把蓝莓洗好,放到盘子里,然后手搭着手坐在闻浔对面,看着他吃饭,碗筷碰撞出叮呤咣啷的响声,一如三个月前的清晨。
那时闻浔还没毕业,要去参加最后一门期末考试,许晏禾早早起来给闻浔熬粥做早点,闻浔还笑她小题大做。
现下方觉珍贵。
“哪里来的蓝莓?”闻浔问。
“路上买的,听人说吃蓝莓对眼睛好,少爷你天天盯着电脑,要多吃蓝莓。”许晏禾一颗都舍不得吃。
闻浔立即伸手,许晏禾动作比他快,先一步把盘子收回身前。
“先吃饭。”
闻浔没了之前的游刃有余,现在听话得很,狼吞虎咽还不忘问:“你吃饱了吗?”
许晏禾摸摸肚子:“吃饱了,吃很多。”
两个人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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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的单方面冷战结束之后,许晏禾心情大好。
她又能开开心心地做工了。
正好赶上暑假,也是旅游旺季,可能是很多大学生们想要穿着自己喜欢的汉服出门旅游,小禾裁缝铺最近生意大好,还有很多加钱的急单。
沈以微帮许晏禾排单都排不过来,最后只能紧急发公告:[不接急单啦!]
微博评论区叫苦不迭。
和许晏禾在一起待久了,沈以微已经有点琢磨出来许晏禾的审美。
古朴、灵动、色彩素净、不抢汉服形制的风头。
她以前觉得这是许晏禾的天赋,但越相处越觉得奇怪,许晏禾对图案的描述总是“应该是这样”,而不是“我想这样”。
就好像她在百年前亲眼见过各式各样的锦衣华服。
沈以微愈发觉得许晏禾独特。
许晏禾做好一件,熟练地装进快递袋,正准备做下一件的时候,她看到沈以微在皱眉思考,忽然想到怀瑜阿姨提到的“派小沈来学习”,许晏禾判断了一下手上这件的难易程度,思量再三,决定让沈以微做,她笑着递给沈以微,轻声问:“以微,你来试试?”
沈以微一直帮许晏禾打下手,大部分时间都在当客服,或者做些简单的缝补,还没有挑过大梁。听到许晏禾分派任务,她一时还有点紧张,右手攥了攥拳,手心都出了汗。
“要不,我口头描述?或者拿其他布料试一下?”沈以微突然犯怂。
许晏禾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没关系呀,你先试,万一失败了,我来补救。”
也不知为何,明明许晏禾比她小三岁,而且说话做事总显得懵懂,可听到她说“没关系,我来补救”,沈以微的紧张就荡然无存。
她手上拿着的是一件圆领罩衫。
看得出是质感很好的真丝布料,通体浅蓝,缺点是视觉上很寡淡。
单主的要求是:绣花,但花不要太多,色彩丰富一些,整体看起来更有型一些。
看来也是一个汉服小白,跟风错买了不适合自己的衣裳。
沈以微从制版师的思维出发,直觉是不能打破原设计的风格,因为制版师最重要的就是领悟设计师的设计意图,而不是自己随心所欲、随意篡改。
这就让她陷进和以前一样的困境里。
她一板一眼地按照设计师给的图纸制版打样,到了主管那里,却屡屡被退。
现在她面对的是一个完全突破她固有思维的任务。
改制成衣。
她看了一眼许晏禾,许晏禾鼓励她:“试一试嘛。”
她说话声总是轻轻的,好像把自己放得很低,叫人心软。
沈以微于是动手。
她的想法是在领口两侧绣花,增加上半身的亮点,图案选的是粉白相间的昙花。绣好之后,她拿给许晏禾看,许晏禾已经完成了另一件,转头接过沈以微递过来的罩衫,夸奖道:“很好看呀,我很喜欢。”
沈以微破天荒地红了脸。
许晏禾提醒她:“可是顾客说,希望这件裙子看起来更有型。”
沈以微把罩衫提起来,思忖之后说:“在里面缝一块衬子?”
“这个颜色,要的就是单薄、轻飘飘,加衬子就显得厚重了。”
“那怎么办?”
许晏禾站起来,用手比划了一下,“就以你的昙花为基础呢?可以用一条深蓝色的线条,在领口绕一圈,往下到裙摆,左右从肩部延伸,袖口各绕一圈。”
“领缘这边已经有白边了。”
“那就覆在上面,给它改个颜色。”
沈以微说做就做,改好之后罩衫和她预想的一样,瞬间焕然一新。
许晏禾朝她笑,沈以微耸了耸肩,笑道:“我的心理障碍好像克服了一点,原来也没那么难。”
“本来就是……”许晏禾努力想对应的成语:“锦上添花!”
她给沈以微的昙花花瓣加了点金线点缀,让整个绣花部分看起来更精致,“其实我们的工作只是让这件衣服变得更好看,本来就不是很复杂的事情嘛。”
沈以微恍然:好像确实如此。
许晏禾好像天生拥有大事化小、处之泰然的本事。
沈以微观察她:“你和闻浔又和好了?”
许晏禾抿起唇,笑而不语,神色羞怯。
沈以微促狭道:“也不知道是谁之前还否认呢,说我们不是情侣,只是同居关系。”
听到“情侣”两个字,许晏禾立即低头穿针。
沈以微了然,也不再打趣她。
心情愉悦的当然不止许晏禾一个人,闻浔这几天也觉得郁结顿消,以至于闻易城给他打来电话时,他都没有习惯性拒绝。
闻易城说:“阿浔,回来吃个午饭。”
可能是怕闻浔挂电话,闻易城连忙补充了一句:“我和你妈妈从昨晚就开始备菜。”
闻浔顿了顿,说:“好。”
他下楼和许晏禾交代了一下,正好沈以微在场,沈以微说:“你不在的话,我就带小禾去吃烤肉了,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小禾的。”
闻浔似乎并不放心。
沈以微叹了口气,说:“我会把五花肉一片一片烤好,烤得焦焦嫩嫩,再蘸好酱和孜然粉裹进生菜里,然后亲手送进小禾嘴里,可以吗?”
闻浔挑了下眉,表示满意。
许晏禾都没听懂他们在讲什么,笑着问沈以微:“烤肉和生菜放在一起,会好吃吗?”
“好吃好吃,”沈以微拐着许晏禾的胳膊,“蹭一下你男朋友的车。”
闻浔把她俩送到目的地,看着许晏禾被沈以微拖着,磕磕绊绊地进了烤肉店,才调转方向去了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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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显然不会太融洽。
闻茜茜还在记恨闻浔那天让她顶着大太阳徒步两公里的仇,闻易城喊她,她也不下楼,说等开饭再下来。
没有闻茜茜做气氛担当,闻易城显然不知道怎么和转眼就长大的儿子缓和关系,他想抬手搭上闻浔的肩膀,被闻浔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闻易城有些尴尬,只能笑着说:“我去厨房帮帮你妈。”
乔瑜尝了一口老鸭汤的咸淡,闻易城走过来,边走边叹气,乔瑜瞥了他一眼:“他不搭理你?”
“谁会搭理对自己毕业都不闻不问的父母呢?”闻易城洗了点水果,借着哗啦水声,说:“你非要跟我犟,那天在车里我就说了,第二天去儿子住的地方,给他买个蛋糕,买个礼物,一家人再庆祝一遍,毕竟是小男孩,对付得糙些也没事,你非不让。”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记恨了我们十多年,补一次就够了吗?”
“有总比没有好。”
乔瑜听得心烦:“你别在我耳边念叨了行不行?”
“行行行,乔总。”
“把茜茜叫下来,问她跟她哥又闹什么矛盾?”
“诶哟我可不敢问,大小姐和大少爷我都不敢得罪。”
乔瑜朝他翻了一记白眼。
吃饭的过程还算顺利,闻茜茜按时下楼,闻浔也没有抱着手机打游戏,一家四口围着餐桌。
乔瑜提到毕业典礼的事,跟闻浔道了歉,闻浔表情平淡,只说:“知道了。”
聊着聊着气氛又开始跑偏,不止哪个话题引起的,乔瑜忽然问闻浔:“毕业之后想做什么?”
闻易城用脚踢了一下乔瑜的拖鞋,让她不要多问。
乔瑜也知道自己又问错了话。
三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闻浔的表情,闻浔安静地吃饭,也看不出有没有生气,只是在气氛降到零度时,放下碗,说了句:“不做什么,就这样。”
闻易城连忙打圆场:“可以,当然可以,没多少人一毕业就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的,慢慢想,慢慢想。”
乔瑜看着闻浔,心中难免不甘,“那恋爱呢?对象也不找?”
闻茜茜抢着说:“哥哥已经——”
闻浔打断她:“不找。”
闻浔放下碗筷,抽纸巾擦了擦嘴:“我吃完了,你们继续。”
他拿着车钥匙离开。
又是一次话不投机戛然而止的家庭聚餐。
乔瑜也不记得多少次如此。
心中懊悔不已。
闻茜茜扶额道:“妈妈你干嘛啊?把哥哥喊回来又惹他生气,他就是嘴上那么说,以前还说不上大学呢,不也乖乖毕业了吗?”
“我——”乔瑜哑然。
“其实哥哥已经开始有变化了。”
“你怎么知道?”
“你别管,”闻茜茜想到许晏禾,狡黠地笑了笑,语气里全是稳操胜券:“包在我身上。”
闻浔驱车回到家,许晏禾正在睡午觉,听到动静后被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伏在床边。
“少爷,你回来啦?”
只是听到她声音,闻浔的心绪就被抚平。
闻浔倚着卧房门框,才发现许晏禾没有拉窗帘。
窗帘是两层的,里层是遮光材质,许晏禾大概不知道。
“这么亮,怎么睡得着?”
许晏禾却说:“我喜欢亮堂堂的感觉,秀水镇经常下雨,阴天总比晴天多,孔家的院墙很高,我白天在后厨干活,晚上要守夜,很少能晒到太阳,我喜欢暖烘烘的感觉。”
许晏禾现在提起这些都不像是诉苦,反而像风尘仆仆的旅人在诉说往事,她重新躺回去,翻身朝向闻浔。
“少爷,你不睡午觉吗?”
“有点睡不着,你有治失眠的办法吗?”
许晏禾眉头微皱,显得为难:“我没有。”
闻浔看着她长发散在身侧,显得又乖又软,不由得起了坏心思,骗许晏禾说:“听说和睡眠好的人握一握手,睡眠就会变好。”
许晏禾惊讶道:“真的吗?”
闻浔走到床边,蹲下来:“试一试?”
他把手伸到许晏禾面前,轻轻放在许晏禾的头发上。
许晏禾半信半疑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指尖刚要碰到闻浔的手,不知想到什么,倏地收回。
“不要。”
许晏禾今天忘了涂护手霜,她不想让闻浔看见。
闻浔愣住:“为什么?”
许晏禾把手藏在被子里,嘟囔着:“就是不要。”
她侧躺的时候,半张脸挤得嘴巴都撅起来,睫毛扑闪扑闪,眼神总躲着闻浔,但透着笑意,一副完全卸下防备的样子。
闻浔的呼吸明显乱了。
为了不让许晏禾看出异样,他隔着被子捏了一下她的手,然后故作无事地起身,替许晏禾关上门,回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