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裴年紧紧抿着嘴, 脸在意识到说错话的那瞬间爆红。
最后还是吴婉清先笑了,清脆地应了声,“诶!”
裴年更无地自容了, 她丢下句“我去趟洗手间”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病房, 直到冰凉的水扑在脸上, 那股子燥意才消退许多。
裴年木着脸照镜子, “我像个傻子。”
哪有人对着第一次见面的男方家长喊妈的!呜呜呜也太不矜持了,阿姨肯定觉得她是很不讲究的人……
而且——
人家明明伤的是手,她怎么偏偏送了猪蹄汤啊啊啊!
裴年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长辈最爱的碎花小裙子, 觉得一切的准备都功亏一篑了。
这一层的每间病房都自带洗手间, 裴年窝在里头做了许久的鸵鸟,也没人来打扰。
还是谢连久等不到她,亲自来抓人。
“阿姨是不是……”
“我妈说……”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裴年抿了抿唇, 嗓音沉闷,“你先说。”
谢连清了清嗓子, “吴女士说, 你炖的汤很好喝,她很喜欢。”
落到头顶的不是沉重的审判之剑, 而是带着鼓励意味的温暖掌心。
裴年眼睛一下就亮了, 她抬起头, 尾音都控制不住上扬, “真的?”
谢连轻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仔细想想……好像也是。
裴年更兴奋了,“那我下次再炖点汤送来?唔……茶树菇鸭肉汤怎么样?我妈炖过可好喝了!”
她总是这样, 明明前一秒还在为自己做过的事懊恼,后一秒听到夸奖又能重新燃起斗志。
特别好哄, 也特别可爱。
谢连神色都不自觉柔软下来,“不是不会做饭?”
“哎呀炖汤可简单了,有手就行。”就这么一会儿,裴年已经在低头搜菜谱了。
她全然没注意到谢连带着她进了间无人的病房,直到关门声响起,裴年才慢半拍地抬起头,“怎么了?”
谢连闭了闭眼,语气有些忐忑,“有些事,想告诉你。”
……
谢连忽然很想抽烟。
仿佛只有那冰凉的气体穿过鼻喉间,才能缓解堆在心间的沉沉压力。
“我确实,是私生子。”
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谢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从小他就被禁锢在这个身份内,一举一动都被打上了标签。
他顽劣,那就是骨子里带的贱,他出众,那就是处心积虑要抢夺谢家财产。
这个身份带给他的不仅有外界的鄙夷,还有根深蒂固,被他藏着从不示于人前的自卑。
其实到了现在,他已经很少会再因为身世而感到自卑,可总有那么几次。
在裴年明亮澄澈的眼睛里,在得知她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后……
只这么几次,就已经折磨得他彻夜难眠。
短短七个字,却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恍惚之间,谢连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五岁那年。
谢奕泽带着一群小孩把他围在中间,春日刺骨的风里,他被剥得浑身上下只有一套秋衣,一团团带着肮脏雨水的泥落在身上,伴随着他们天真又恶劣的嘲笑:
“小三、私生子、天生下贱……”
懵懂无知时,骂人的话才最为伤人。
他仿佛被全世界孤立,幼小单薄的身子独自承受外界深沉的恶意。
可不知何时,辱骂声停了,连带着落在身上的沉钝痛意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柔软温暖的手。
那比太阳还要温暖的手,穿越了二十多年的时光,终于——
抱住了他。
裴年从没见过谢连如此脆弱的模样。
在她的记忆里,谢连总是坚韧而强大的,他头脑冷静,行事利落,永远能掌握住一切,可原来,他也被这身份禁锢了二十多年。
裴年下巴抵在他颈间,觉得落在耳侧的呼吸都带着轻微的颤意。
“这不是你的错。”裴年说:“身份没有办法选择,谢连,错的是他们。”
裴年重复道:“错的是他们,不是你。”
有时候,是非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人,能不问缘由地站在自己这一边。
谢连喉咙干涩,手掌轻拢住裴年后脑,“你怎么……这么好啊。”
其实非要论个对错的话,谢震业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吴婉清家境贫寒,当年是跟着村子里的人一起来连城的,她因为相貌姣好,轻易就被选入了谢家当帮佣。
而也因为这张脸,她来的第一天就被谢震业看上了。
一开始是拒绝的,可在那个年代,又有谁能抵抗得住富家少爷的狂热追求呢?吴婉清很快就陷入了谢震业编织的甜蜜陷阱里,并怀上了谢连。
但灰姑娘的故事从来不存在于现实中。
所有人都不期待这个孩子,除了吴婉清。她是拼了命才留下这个孩子的,十月怀胎,她在医院痛苦生产时,谢震业举行了满城皆知的婚礼。
而结婚对象,就是林美君。
“我妈,本来想带我离开的。”谢连缓缓道:“但林美君不让。”
“她怕我将来羽翼丰满,会回来和谢奕泽争夺财产,与其被杀个猝不及防,不如从小就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
他的语气风轻云淡,轻飘飘就略过了那些年的苦。
可裴年光是想想,都觉得心脏闷闷地疼。
像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谢连安慰道:“没你想的那么夸张,每次被欺负了,我妈都会帮我还回去。”
在这个故事里,吴婉清起初的确是菟丝花般的存在,大约是现实让她看清了一些东西,随着年龄增长,她居然变得越发无所畏惧。
理清了这些过往,裴年越发的义愤填膺,“那你为什么要放弃继承权!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吗,要抢走一切!让欺负你的人跪下来道歉!”
“我不要自然是有我的考量。”谢连高深莫测地,“比如谢氏……大厦将倾?”
-
那天除了这件事,谢连还给了裴年一个优盘。
她当下没有时间看,受邀去参加《追光少年》总决赛,入住酒店的当晚才想起这个被她遗忘了许多天的东西。
里头只有一个文件夹,打开的瞬间,密密麻麻的照片占了满屏。
背景是统一的昏暗奢华,主人公也是一成不变的——李必成。
他怀里揽着的有时是少女,有时又是少年,或抚摸或亲吻,偶尔几张尺度更是大得不堪入目。
而李必成的表情,那么的迷离享受,也那么的令人恶心。
裴年一开始还不知道这些照片的用意,直到文件夹下拉到最后,她听到了一段录音。
是非常熟悉的,属于杭思嘉的声音。
“日复一日的练习很累吧?年龄一天天变大却迟迟无法出道,很难熬吧?”她的声音像魔鬼的低吟,“我可以帮你,那是一条通往成功的路,你要来吗?”
“李总喜欢你?那不是正好吗,把人伺候好了,明年的选秀就送你去。”
“给你下药?怎么可能!不是你自己喝醉了凑上去的吗,跟我哭什么,想爬李总床的人多得是,不是每个都像你一样不知好歹!”
“和我有什么关系!这一切不都是你自愿的吗。想曝光?好啊,你去说啊,看看有几个人信你,又或者,你觉得我能让你顺利走出这个房间?”
“……”
一字一句,吓得裴年后背发凉,她甚至能想象出杭思嘉说这些话的表情。
轻蔑,高高在上,自以为是上帝,可以轻易摆弄蝼蚁。
裴年垂下眼,眸光冷冽。
想必她也从没感受过,被蝼蚁噬咬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