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完整,却支离破碎的人。
柱子上用铁链锁着一个人,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他。
那个人听见束林秋的动静时,睁开了眼睛。
是活的,一个活着的人,在腐烂。
地上爬满了蛆虫,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了更加复杂的臭味,
越近味儿越冲,束林秋便拿了个帕子捂住鼻子。
他环视四周,这里是一个空旷的房间 ,地上有些地方扑了干草,墙上和桌子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或多或少带着点血。
这里是一块死地,连跑过去的老鼠都骨瘦如柴。
这个人看起来被囚禁了很久,他的身体就像是干枯的树枝,没有生机,满是疤痕,薄薄的覆了一层皮,要不是他的胸口还有一点微不可见的起伏,束林秋几乎以为那是一条死了的烂肉。
“——你是谁?”那个人看着他,声音嘶哑的发问,话语间的语气有一些颤抖,不是惶恐,倒像是很久与人沟通的生疏。
束林秋静静的看着他:“那您是谁呢?”
他的眼神在一瞬间空了空,混浊的眸子闪过一丝迷茫,而后他的身体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带动铁链,哗啦啦的声响回荡在房间内。
他笑了,一抽一抽的,一边咳嗽,这让束林秋想到了将死之人临死前的挣扎。
笑声很难听,笑容也很难看。
这人头发长长的,一团一团打成结,黏连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我……我是谁?”笑够了,他也像个漏气的皮球,蔫了下来,声音轻了很多,但是不会像一开始一样口齿不清。
束林秋看见这个人哭了,他的嘴角还挂着笑容,和疯了一样。
“……朕是东陵国的皇帝,顾御景啊。”
那人哭着说,神色悲怆,带着种恨意和恐惧。
“我在这里,被关了五年啊……我的弟弟顾景双……他毁了我我的脸……”
束林秋瞳孔一震。
他这才看见这人的左脸。
上面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束林秋以为是污垢,没想到是一块疤痕。
他看见了疤痕上的蛆虫,上面流着脓水。
“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那人冷静了一点,忽然问。
束林秋没有回答,但是那个人已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
束林秋在这里,知道了东陵皇室的一桩秘密。
这桩秘密,名为双生子。
双生子对于寻常人家来说,可谓是双喜临门,可是对于一些有着权势来说,这是大忌。
双生子不能出现在明面上的,因为这很容易让位置混淆。
当年东陵皇后周氏,头胎就诞下了双生子,可是这件事情连周氏都不知道,只有少数几个知情人
多出来的知情人已经被杀了。
接生的产婆一爆出喜讯就被杀害,那双生子当中晚出来的那个,很不幸的,被秘密处理了。
而顾御景作为可以活在明面上的孩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风头无俩,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弟弟的存在。
—
“那个孩子没有被处理掉?”束林秋轻声问。
“是啊,他仅仅只是被放在了冷宫。”
“……这就是处理?”
“……是,你能听我说完吗?”
这人果真是很久没有和外人说话了,即使嗓音嘶哑了还是挺不住,兴头正盛。
束林秋想了想,给他喂了一点水。
“多谢。”那人很有涵养的说,只是喝水的豪气干云与之相反,直到他呛了一下,才停下来,“……抱歉,我这情况,十天半个月喝不着正经的清水。”
束林秋半袋子水都被他喝完了。
他看着那人脖颈处,已经被勒的很深,可他还在用力吞咽。
被打断了,那人正在整理着自己的话头,趁着空闲,他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不觉得我是来救您的么?”束林秋问。
“不像,如果是,您应该早就放我下来了才是。”那人的声音被水一浸润,终于没那么嘶哑的,隐约能听出一点珠玉的清越,“而且您是一个人。”
“我来找我朋友。”束林秋说,“我要走了。”
“……这里好像没有路了。”那人看他,轻轻的说。
束林秋看了一圈,的确是。
难不成是罗盘出了问题?不应该啊。
可是罗盘还在动。
“这里虽然没有路,但是我知道一个地方,这里指着的地方是东陵的命脉。”那个人说。
束林秋看了他一眼,很安静。
“……”那人顿了顿,“好吧,我记得是有,不过是在另一个地方。”
他有一种奇怪的热忱,束林秋是他看见的唯一一个陌生的人。
他已经熟悉的人对他便是折磨,好不容易有一个不常折磨他的人,可是却不常来,束林秋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存在。
不管有没有恶意,他总是想看看。
反正……自己现在这个情况,也够糟糕了。
“什么条件?”束林秋盯着罗盘,问。
“……听我讲讲故事。”那个人说,“……至于外界的情况,他有告诉我,他混的风生水起。”
皇帝混的风生水起?
束林秋脑海里浮现了不知是真假顾御景的脸庞,脸色惨白,眼底青黑,有睡不着的毛病,他又天天被重务压身。
风生水起吗?
“可能和你想的不一样,他对你说了谎。”束林秋说,“他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
“……你认识他?”那个人抓到了别的重点,问。
看着束林秋的眼睛多了几分考量。
除了一开始给这个人喂水的时候离的比较近,束林秋在给他喂完水之后就又退后了,站在一个离这个人不远不近的地方。
束林秋挺坦诚:“我认识他,不过我和他不是一伙的,你要觉得我不可信,我可以走,听你讲故事的空挡,我也相信我能找到我朋友。”
束林秋说完,转身就要走,他说的是实话,而且这人说话可听可不听,当务之急是找到苏冷。
只是,东陵的命脉?那不就是东陵的龙脉之地?他原本以为这个地方是通向东陵龙脉的地方,没想到只是一个方向,是所以才造成了束林秋没走对路的情况。
“咳……你是不是从隐院过来的?”那人开口。
束林秋停了一停,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那处建筑的门匾,上面的字好像就是“隐院”。
“是。”束林秋转过身,看着那人。
“你进错地方了,去命脉的地方是院子中间的井。”那人喘了口气,有些疲惫,“那口井下面才是入口。”
束林秋看着他。
“说吧。”
那人一愣,一时间没转过脑筋:“……什么?”
“你的故事,你告诉我路怎么走了,我听你说故事。”束林秋说,“等价交换。”
“你不疑心真假吗?”那人忽然犹豫了一下,没想到束林秋真的打算听他说,“万一我骗你的怎么办?”
其实都是真的,可是他被关在这里这么久了。脑子忽然不太灵光,恨意起起伏伏,随着刑罚的苦楚,他又有几分恐惧。
迄今为止,知道事情真相的,只有那么几个人。
他已经不求人能救他出去了,这人没打算救他,他说再多也没用,他只是……他只是想说。
“我找的是我朋友,你们的事情和我无关,不是吗?这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故事。”束林秋道,“你说着,我听。”
他从储物空间里拿出来了轮椅,坐了上去,姿态端正,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那人难得有一个听众,竟然开始不知所措起来了。
毕竟以往来的不是折磨他的,就是折磨他的。
“顾御景”会和他说话,絮絮叨叨一大堆,各种辛秘,可是他不敢说话,他已经见识过“顾御景”的手段,深深的恨意被更加深的恐惧盖过去,双重情绪的叠加下,他一点也不想和“顾御景”说话。
那么多的情绪,那么多的怨恨,那么多的不可置信,被背叛的,心痛如刀割。
裴十七偶尔会来,偶尔也会和他说话,他也有时候会回答裴十七的话,虽然数量屈指可数,裴十七是唯一个一个会带着正常吃食给他的人,他来没有折磨,有的是让自己能够梦回自由时候的感觉。
他对裴十七产生了一种依赖,可是不行,裴十七是“顾御景”的人,而不是顾御景的人,无论如何,无论“顾御景”做了什么,“顾御景”首先是裴十七的主人,其次才会去看对错——
裴十七不会背叛顾御景,裴十七对他再怎么好,只要他逃了,裴十七也一定会是追捕他的人员之一。
其实裴十七对他好,也只是“顾御景”授意罢了,他一个暗卫,怎么可能有这样大的权限?
只有他一个人无依无靠,被世界遗忘,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日复一日的忍受折磨。
他的模样,他的身份,他的一切……
“我的名字,叫做顾御景,我有一个弟弟,名字叫做顾景双。”
“在十五岁之前,我知道我身边有兄弟姊妹,而我是无人可以撼动的东宫太子,我的圣母懿娴皇后在我五岁时去世,我被过继到继后膝下,继后有一个弟弟,很小,看起来很乖,但他不喜欢我。”
“我的兄弟姊妹很多,可没有一个和我同心,那时候我外公家逐渐没落,我的地位尴尬了起来,我觉得在诺大的东陵皇城,居然没有一个和我同心的人。”
那人边说边咳嗽,时不时停下来喘口气,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没什么逻辑,但好歹全是连贯的。
“我年少气盛……却不得不装作贤良太子,因为我知道,一旦我做错了事情,等着我的就是罢黜东宫之位。”
从这个时候,顾御景其实已经慢慢不好过了,继后膝下无子,倒还好,可是偏偏继后已经有了一个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