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高的地方望下去, 云层好像落地的棉团。
它们穿梭在崇山峻岭间,偶尔在金光闪闪、一碧万顷的山坳与湖泊上徘徊翻滚。
风隼好像自由的鸟,载着温楚慢慢悠悠。
离开了法兰比奇、远离了政治旋涡的紧张氛围, 空气都变得无拘无束。
不知为何, 望着脚下高低错落、层林渐染的厄尔西峡谷,漫长的秋季将这里定格了, 游荡其中的风都带着稍许冷峻的意味, 温楚忽然有点后悔没带蓝识恩过来。要是一起带过来,蓝识恩估计就不会那么伤心了,肯定会很开心。不过下次还有机会。温楚想。
路线是规划好的, 风隼第一站降落在厄尔西峡谷和海布拉鲁自治州的交界地带,一个名为科尔诺切的小镇。
这是当初傅宗延结束潮热期后, 开着那辆破破烂烂的军用越野带温楚来的地方。
他们在这里停留了一个多月,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现在仔细想想, 温楚觉得那个时候自己应该就已经怀孕了。只是两个人都没有经验。那段时间又是他们最浓情蜜意的时刻,分分秒秒的眼里都只有彼此, 根本顾不了别的什么。除了最后一周温楚差点摔下楼梯, 不过傅宗延和他也压根没往怀孕上想。
住的地方是一栋闲置的两层小木屋。
木屋后面是一小片深绿湖泊。虫鸣的声响总是在入夜时分响起,月光映着幽深的湖面,好像仙境的入口。
当初来到这里,他们就发现这个小镇人烟稀少。也许因为地处争议,骚乱频繁, 并不是适合安居乐业。闲置的房屋一栋接着一栋, 商店也格外破落, 相比东部的繁华精致、色调明媚,这里显出一种又老又旧的疲惫感。
偶尔经过的行人会驻足盯着他们瞧, 每个人都是面无表情的。
海布拉鲁永夏的季候,空气变得热燥,食物熟透的气息分外浓郁。
极少有人来这里,车子慢吞吞开了一路,都没找到一家旅馆。
颠簸的旅途,温楚蜷缩在后座压根打不起劲。他刚从纵欲的高烧中恢复,嘴唇都是白的。傅宗延要叫他好几声,小鸢尾才会懒洋洋抬眼瞅人。要是傅宗延没事找事,只是叫他,那下回,温楚就不大愿意再搭理了。非要傅宗延过来抱才会正眼瞧人。
不过他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一阵,只要傅宗延靠近温楚,温楚都会觉得呼吸困难。
那也是温楚第一次知道Alpha的潮热期有多可怕。
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傅宗延只好先将车藏好,然后抱着温楚找人询问。小鸢尾被他裹在军装外套下,听着Alpha语气沉着地同人交涉,鼻端橡木的气息十分踏实,没一会他就趴在傅宗延宽阔的肩头睡着了。
再醒来,傅宗延正抱着他往楼上走。
太老旧的房子,每一步都发出“嘎吱”、“嘎吱”的恼人动静。
温楚没问这是哪里,他又累又饿,搂住Alpha脖颈含糊说了句“肚子饿”就又睡了过去。
时间没有过去多久,就连踩在脚下的地板声都是一模一样的。
可再次回到这个地方,温楚却有种已经在这里过了一辈子的感觉。
明明那个时候两个人心里想的,都和一辈子毫无关系,都是一些紧迫的、危险的、迫在眉睫的、必须要去做的事、还有必须要去关心的人。
温楚将行李放在楼梯口,熟门熟路地在柜子下面找出打扫清洗的工具。
这里并不算炎热,大概和紧邻厄尔西峡谷有关。不过那会听傅宗延说,再往海布拉鲁中部走,气候就十分干燥了,常常出现沙漠的海市蜃楼。
温楚整理了一楼,浇了水的地板凉爽许多。
二楼和离开时一样,窗户关得严实,灰尘积得少。
暮色四合的时候,整栋小屋已经收拾得差不多。
夏夜的晚风从窗口吹进来,后面的湖泊碧幽幽的。萤火虫萦绕在湖边的灌木丛里,好像星星的碎屑。
虫鸣成群地响起。
温楚趴在窗口瞧了一会,很快便睡着了。
梦里他好像真的回到了过去。
许久不用的灯光笼罩起一团灰扑扑的光线。傅宗延来到床边叫他起来吃点东西。温楚困得要命,眼皮都抬不起,更何况坐起来张嘴吃东西。傅宗延没再催,床边安静坐了会,看着温楚睡觉,偶尔摸摸他有些干的嘴唇。他的小鸢尾在他身上吃了好多苦头,脸都小了一圈。傅宗延伸出自己手掌比了比,眼底有很深的笑意。没一会,温楚被饿醒,爬起来就着傅宗延手大口吃丸子。
梦里吃得太香,温楚醒来也是被饿醒的。
不过鼻尖似乎有香喷喷的食物味道。
温楚翻身下床。
窗外,繁茂葱郁的枝叶间落下稀薄的晨光。
一楼的小餐桌上确实摆好了食物。
温楚不知道傅宗延昨晚是不是来过,但他这么忙,应该是另外拜托了人的。
额外安排的食物比起那个时候简陋的环境简直有些不真实。
吃完温楚就开始复习。
虽然回到了过去的地方,但他的时间还是往前的。人可以停留在某一刻,但不能一直停留。
只是注意力难免受影响。
二楼各处的柜子被他翻了遍。
温楚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也许是无聊,也许是想找一点“过去的傅宗延”。
不过“过去的傅宗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毕竟那个时候,他们后面还有抓捕的流亡军。他这样谨慎的人,是不会给敌人任何把柄的。
忙活一上午,复习效率大大降低,约等于零。
午休的时候,温楚躺在床上,瞪眼瞧着窗口照射进来的刺眼日光,好一会,怎么都想不通以前的自己是怎么顶着这样亮的太阳光睡着的。
大概逃亡的生活太过疲惫。
他翻身蒙进枕头,想着下午要去买些布料。
决定去镇上走走的时候,温楚就想到了自己以前能睡着的原因。
因为傅宗延总搂着他。Alpha身躯高大,肩膀宽阔,他根本不用担心过分亮眼的光线。
温楚买了一堆布料回来。
商店的人估计第一次遇到这样阔绰的顾客,见温楚拿不动,还主动送了趟货。
于是,自以为能按部就班的复习计划又被打断。
下午,温楚把整栋小屋的窗户都安上了窗帘——其实也没有多少,楼下四扇,楼上四扇。
似乎只要不学习,干什么都兴致勃勃。
布料是特意选的。蓝紫色的鸢尾,大片大片地铺展,温柔又宁静,十分好看。屋子里所有的桌面通通铺上了鸢尾。窗帘拉上,淡淡的光晕笼罩着四周,阻隔了热度和亮度,气温一下也降了不少。
剩下一些样式简单、色调单一的布料,温楚用来包裹椅子腿、桌腿,这样坐着就不会发出很重的声响。
只是布料陈旧,暖风一吹,味道就不是很好闻。温楚便又去了趟镇上——之前那一趟大采购,他已经备受瞩目了。这回鲜花的购置方便许多。很快,昂贵的玫瑰也摆在了每个窗口。
等一切收拾好,太阳也已经下山。
虽然书是一页没看,但温楚总觉得这一天十分充实。
傍晚天空转阴,后面的湖泊湿度增大,虫鸣声矮了许多,似乎要下雨。
没多时,滴滴答答的雨声就开始敲打窗户和湖面。
本来以为只是场夏季阵雨,谁知雨一直下到了半夜。
不是很重的敲门声传来时,温楚正迷迷糊糊望着鸢尾盛开的窗帘。
他是有点陶醉了,毕竟自己装饰的小屋这么好看、这么香,睡觉都能乐一乐。甚至,他有点心虚地发现,自己也没再满屋子找“傅宗延的痕迹”了——下午真的还蛮忙的。
意识到有人敲门,温楚吓了一跳。
说实话,这个地方除了傅宗延,不会有第二个人过来。
但在法兰比奇,傅宗延已经认真答应过他,说会老老实实等他回来。
温楚光脚小心翼翼下了床,楼梯板会发出声音,他压根不敢用力踩。
踮着脚往下走了几阶,敲门声忽然停了。
温楚站在楼梯上,歪头紧紧盯着薄薄一扇木门,一双溜圆的猫瞳睁得很大,脑子里立刻冒出明天一定要去装铁门的打算。
忽然——
“温楚。”
“是我。”
傅宗延的声音混在哗哗的雨声里,显得又低又沉。
温楚难以置信,他不明白傅宗延大晚上跑过来做什么。雨又这么大。但他毕竟是逃亡过的人,警惕心还是有的——即使那人说他是傅宗延,而温楚听着也确实像傅宗延。
他飞快跑到门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安抚,对着门板小心翼翼问:“你是谁?”
傅宗延:“……”
雨水浇灌在厚重的军用雨衣上,发出一颗颗又沉又重的噼啪声。
门缝里泄出一点干燥的、带着些许香味的光,傅宗延哑声:“你不想我吗?”
这对温楚不管用。毕竟他一整个下午也确实没想。
只是傅宗延这样问,温楚忽然有点生气:“走之前我和你说什么了?”
他像个让人罚站的老师。语气也像。
傅宗延语气抱歉,但答非所问:“温楚,雨真的很大。”
温楚:“……”
他为什么会觉得傅宗延老实呢。
这人狡猾起来真的很狡猾!
温楚笑着开了门。
玫瑰温暖的香气涌进潮湿的雨水里,傅宗延望着站在朦胧光线里的小鸢尾,他身后,是大片铺满鸢尾的窗帘。
这是他们之前待过的地方吗。
傅宗延忍不住想,这么好吗,好到让他无比嫉妒。
他大步跨进来,像个主人似的,来到穿着睡衣的温楚面前。
湿漉漉的脚印踩在地板上,雨衣滴水的边缘一下就浸湿桌布,温楚急得跳脚:“别乱踩!”
傅宗延被他说得手足无措,站在门口不敢动。
“先脱掉。”门关上,温楚指了指他滴滴答答的雨衣。
Alpha依言照办。
原本还有些空荡荡的屋子一下变得拥挤。
温楚给他倒了杯水,傅宗延小心翼翼走向桌子,刚准备坐下,看见裹着鸢尾的凳脚,瞬间坐都不敢坐。那可是鸢尾。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温楚气道:“你答应我的。你说给我时间让我回来看看。你怎么出尔反尔。”
傅宗延一边喝水,一边听他骂自己。
Alpha漆黑双瞳炯炯有神,注视着面前活色生香、刚从玫瑰窗前和温暖被窝出来的Omega,根本移不开眼。
当然也就一句没听温楚在说什么。
窗外雨声潺潺,湖泊似乎涨了水,泛起咕咚咕咚的可爱声响。
傅宗延觉得自己昨晚就应该来的。
而不是生生折磨自己一晚上。
温楚还在说话,没开灯的屋子,玫瑰色的嘴唇一张一合,窗边浸着水汽的玫瑰香味熏得傅宗延脑子都不清楚了。
他真的是又后悔又嫉妒,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温楚被他牢牢看着,知道他肯定没在听,转身就要走。
傅宗延赶紧放下水杯,把人抱住,说:“对不起。”
“我出尔反尔了。”
他嘴上道着歉承认,态度也诚恳,但俯身去吻温楚的姿势霸道又强势。温楚简直气笑了。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未开灯的屋子发出衣衫凌乱的动静,幸亏桌脚裹了层,不然动静更大。
只是过了阵,更大的动静从楼梯口传来。温楚从没觉得踩下楼梯的声音会这样让人受不了。傅宗延抱着他走了几阶,然后将人抵上一侧墙壁,他的气息格外滚烫,身上衣服又潮又热,温楚感觉自己快被蒸发了。
傅宗延缓了缓,借着二楼照下来的一小片灯光,注视双颊潮红的温楚,一边亲吻温楚汗腻腻的脖颈,一边问:“他以前和你这样过吗?”
温楚睁着眼望他,似乎不明白他的问题。
野兽一样深邃的眼瞳直直望进来,温楚被看得一个激灵,他忽然明白,眼前的傅宗延到底在吃谁的醋。
温楚好笑,在傅宗延凑过来再很重地吻他的时候,扬起脖子憋笑:“你说呢。”
话音落下,傅宗延明显被醋死了。他真的是太嫉妒了。
但没办法。谁叫他忘了呢。
Alpha脸色郁闷,动作却一点不郁闷,温楚被他弄得很快又失了神志,好一会,只听耳边传来傅宗延压抑的语调:“那你先别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