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贺逐山问。
秦御笑了笑, 手里把玩一把银色小刀。
“后来,你知道的,暴/动开始,电力、交通、网络……全部瘫痪, 桥和路都被炸毁。蜗牛区变成一座孤岛,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是一场暴风雪, 在124年的最后一天。”
那是秦御开枪杀死的第几个人, 秦御自己并不记得。
所有人类文明的律法、道德、秩序, 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人类回归成最原始的欲望动物, 为猎食与生存不择手段。
超市早就被洗劫一空难过,货架倾倒,橱柜破碎。牛奶瓶和汽水罐摔在地上,于是满地滚动着粘稠的液体。□□之中, 有新鲜的艳红, 有的人饿急了,张嘴就喝,然而还没品尝到食物的香气, 就被另一人从身后打死。
秦御在犄角旮旯找到未被发现的压缩饼干, 可乐硬糖, 还有两片止血贴。他杀了两个人, 撞上一位同行, 抢了一盒能源电池,带着这些物资赶回家。
家门用三四个铁柜子从里侧堵死, 秦御得爬十几米高翻窗进去。看到秦衔的一瞬间, 他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庆幸又过了一天。但这庆幸也只有一瞬间, 因为躺在床上的少年人脸色白得几乎透明, 血管青绿,如同叶脉似的枝蔓延伸,后胸腔依旧外连那台循环机,循环机正闪烁红光,发出“能量液不足”的警告。
鱼鳞般的皮肤下,毛细血管极轻微地鼓动着。
秦衔随时可能死去。
那一天,秦御去到的最远的地方是自由之鹰区北部。反叛军在那儿和达文建立缓冲带,曾经繁华的城市高楼如今在黑夜中死寂沉默,到处是尸体的腥臭味。焦土预示着这里曾有多么激烈的巷战,而几乎在踏入缓冲带的瞬间,秦御就被狙击线瞄准。
负责巡逻的仿生人用动能枪指着他。
“你不能过去。”他和秦衔被带到检查站,一位秩序部长官漠然道。
“我必须过去。我和这场暴/动无关,我可以证明——不,您需要多少钱,我明白的,只要您开价,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我有一个手术要做,您看,这条讯息,来自忒弥斯,12月30日下午,就在城市广场,就只要这一次,求求您了——”
“你不能过去。”然而面对秦御的恳求,那位西装革履的长官只是扭开脸,“从这里去往城市广场,最快也要3个小时。现在是中午12点半,你赶不上手术。‘任何人不得通过’,这是秩序部的命令,任何人不能离开蜗牛区,任何人都有参与暴/乱组织的嫌疑……”
“但他会死!”秦御喝道。
长官没有说话。
答案已清晰写在他漂亮的、冷酷的灰蓝色眼睛里。
——“你觉得,我在乎他的死活么。”
秦御找遍了蜗牛区所有的地下诊所,那些他曾工作的地方,如今多半已人去楼空。部分诊所还储藏有少量能量液,他将它们收集起来,颤抖着倒入循环机。
但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秦衔体内的能量液早已在超负荷运转。它们再不能提供充足的生物动力,机械心脏泵不出更多的“鲜血”……每一回,摁住他抽搐痉挛的身体,将陷入昏迷的弟弟拥入怀中,秦御都觉得心在滴血。
恨不得用自己的血与他交换。
再找不到更多的能量液了。
秦御盯上了仿生人。
那些逐步逼近蜗牛区的仿生人,他们体内流动的“蓝血”,与能量液的成分高度相似。从理论上来说,不能长时间用其替代能量液,但解燃眉之急,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攻击仿生人相当危险。它们是机器,共享系统与中枢联网。只要其中一个遭到袭击,触发警告或者干脆失联,就立刻会有千万个朝“同伴”赶来,力求击杀袭击者。
秦御没有犹豫。
他安安静静推弹入匣,准备只身前往缓冲带。
那时秦衔醒了。
那个夜里又在飘鹅毛大雪,漫天席卷,狂风叩窗。唯一的光源是火,到处有爆炸、枪战,叫声和骂声。天气极端异常,冬日竟有台风。大浪滔天,海水呼啸着涌入城市,吞噬街道,将一切淹没,只剩下浮空车、路牌、尸体和没人要的机械义体残骸漂浮在表面。不过,由于气温骤降,海水很快结成冰。白花花的盐渍上,倒映着城市的死状。
“哥哥。”秦衔轻声说。
“……我在。”秦御克制自己,不想让弟弟听出话语中的哽咽。
“……哥哥,”秦衔轻轻靠在兄长怀里,聆听对方有力的、稳健的心跳声,“我要死了吗?”
“不会的,”秦御说,“你会好起来。”
“我们什么时候去做手术?”那时是夜里十一点,预约早已作废。
可他说了个谎:“明天。”秦御说:“你睡一觉,明天,我们做完手术,就去看古京街的忒弥斯。”
秦衔露出腼腆的笑。血液流速降低,大脑缺氧,他昏昏沉沉,早已分辨不清真假虚实。可他相信秦御,他总是毫无保留地相信秦御——这是世界上唯一爱他的人,哥哥不会骗他。
“到时我们要去滑冰。”秦衔嘟囔道。
“好。滑冰。”
“会去看海吗?”
“会。”
“我想把Miko放生。”
Miko是一条金鱼,一条金灿灿、红澄澄的文种金鱼。它背鳍很长,飘在水里像透明的雾,又像水母,听说水母有永恒的生命。秦御因此买下它,那天他路过小巷子,在一家水族馆一眼相中,不惜花高价买给秦衔作生日礼物。
秦衔很宝贝那条金鱼,因为金鱼陪伴他的时间要比秦御陪伴他的更长。
他将Miko养得膀大腰圆,每天只会躲在水草里吐泡泡。
“为什么?”秦御扭头,那金鱼正鼓着鱼鳃咀嚼粗饲料。
“一直关在玻璃笼子里……它也和我一样寂寞吧。”
刺入秦衔两胛之间的循环管就像他的鱼鳍。
“……好。”秦御只得答应,“我们去把Miko放生。但是不能放回大海,淡水鱼会休克的。”
秦衔没有听见后半句话。他昏迷在那不必醒的美梦之中。
秦御杀了三个仿生人,第四个逃了。收获是50毫升干净蓝血,代价是生物信号被系统锁定,更多的仿生人正从四面八方赶来。
他仓皇狼狈地反击、闪躲、奔逃,最终还是被包围在废墟中。到处是被火烧灼过的高楼、废弃仓库、空中建筑和倾斜坍塌的廊桥,他永远甩不掉身后追兵,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死期。
说到这里,秦御眨眨眼,露出作为探长才惯有的无所谓般的笑:“我猜,你并不记得那些事。”
不料贺逐山淡淡道:“不,我记得。”
他顿了顿:“我记得那场大雪。它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他没有解释谁是那个非凡的意义。
“你躲过了仿生人的追杀?”
“不,不是我。有人帮我。”
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完全陌生,秦御发誓自己从没见过她。
女人有一头长至小腿的微微卷曲的白发,高挑纤细的身材,和一双漂亮的湖水般的蓝眼睛。她披着一件黑色大衣,露出两腿,仿佛不知道冷,像深深镶嵌在废土上的一柄刀、一把剑,有雪亮的锋刃,明明站在灰暗的瓦砾碎石之中,却是一尘不染的、熠熠生辉的神明。
就像忒弥斯,那一瞬秦御想,他忽然理解秦衔如何看待忒弥斯。
对他而言,忒弥斯是救世主,是那绝望世界里唯一不会说谎的、纯真的机器。
“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贺逐山皱眉,他本能地觉得此人有异。
“不记得了,”秦御答,“一张很普通的脸。普通到让我觉得和她整个人格格不入,仿佛那是某个虚假的面具。”
“她救了你?”
“嗯,也许她是个黑客。用某种电磁攻击的手段,让那些仿生人全部宕机。”
“后来呢?”
“没有后来。”秦御漠然道,“不是什么事都有后来。”
“后来我弟弟死了,谁也救不了他,我不再沾任何与二手义体有关的事。也不养金鱼。”
“你不喜欢达文。但你还是做了侦查警察。”
“……这还重要吗?”半晌,秦御说,“我已经疲惫到没有仇恨了。”
“你怀疑元白。他的身份有问题。”
“不是怀疑……他对我没有任何恶意,甚至没有任何防备。我只想知道他到底是谁……为什么有我弟弟的记忆。”
“他给过你加强剂,我叫你不要用。”秦御说,“因为林河发现加强剂里有微型分子,用于辅助废土箱摄取玩家的精神活动。这是为什么之前官方宣称,把加强剂倒进废土盒,就可以加强精神连接。”
“所有加强剂里都有?”
秦御点头:“抽样结果是100%,无一例外。林河和你说了元白的事吧?”
贺逐山点头,秦御又说:“必须找到元白的意识体。把网络世界翻个底朝天……我也会找到。”
他说完这句话便径直下线,身影闪烁片刻,在废土世界化作虚无。
其实贺逐山从前不懂这种飞蛾扑火般的固执,绝不会为什么人将自己置之死地。
但现在他明白了,那不是冷静,也并非理智,而是你还没有遇到一个……会让你毫不犹豫抛却所有的人。时至今日,贺逐山想,如果有一天,阿尔文消失了。
把这世界翻个底朝天,他也会把他揪出来。
*
贺逐山没有下线,他离开元白的家,沿种满梧桐树的绿荫小路无目的徐行。这一片是废土世界的线上住宅区,提供给“pv休闲”玩家,非常安静,副本开放时少有人活动。
阳光被叶孔筛成斑驳云雾,绵绵密密洒在身上。他独自沉思,仔细梳理近日发生的一连串诡事。
仿生人攻击人类,被攻击的大多是“废土之下”游戏高玩;网络世界存在缝隙空间,那里有一座看不到尽头的高墙。崔、格林、元白、0123……忒弥斯,还有那名维修员。林河说,废土盒里有量化程序,能将玩家意识量化成意识体,量化成代码。
贺逐山沉浸在思绪中,压根没注意到自己何时跨过了那条“界线”。
山回路转时,余光被什么吸引去。
那是一棵巨大的无名之树,苍劲有力,孤零零地立在远处山坡上,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是这原野上最庞大、最显眼的生命。
树看不出年龄,仿佛很久以前就住在这里,它的树冠上缀满白花,极小,拇指一般大,星星一样闪烁银光。
贺逐山觉得在哪里见过这花。
前后已找不到来时的路,更看不见废土世界城市的影子。贺逐山微微垂眼,心里警惕起来。这里可能不是常规的网络空间——但除了虫鸣草动,什么声音都没有,一阵晚风袭来,吹得那满树白花纷纷飘落。
贺逐山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在这流萤细雨般的飞花中向树走去。走至树下,才望见脚下山谷里坐落着一幢小木屋,屋外有一片小小的花圃,花圃里种满白玫瑰。
贺逐山走到近前,弯腰折下一支。白玫瑰含苞欲放,饱含露水,根茎上的小刺却很锋利,一不小心就被划伤。鲜血从指腹中溢出,蜿蜒着流到花蕊深处。
“……你好?”一个声音疑惑地响起来。
那声音太过熟悉,贺逐山猛然回头。
他的瞳孔在那一刻骤缩——那是阿尔文,不,但又好像不是。
那“人”有阿尔文的眼睛、鼻子、嘴唇,有他英俊的面容和高大的身材,但他看上去更稚气,更懵懂,气质更干净,有一种秩序官不曾拥有的纯真,是在过去黑暗的十数年里被一次次打碎的东西。
贺逐山眯了眯眼。
“你喜欢白玫瑰吗?”贺逐山不做声,“阿尔文”也不追问,只是对他轻轻一笑,“都是我种的花,现在正是花期。”
“你种的?”
“对。每一朵我都熟悉。”
贺逐山下意识握紧手中花茎,那刺痛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是谁?为什么顶着阿尔文的脸?他在这里做什么?这里是废土游戏的世界吗?还是其他的……更大的网络空间?
而且他似乎不认识自己。
“我在等人。”“阿尔文”忽然说,使贺逐山从思考中惊醒,“不过,我并不知道在等谁。”
“你要进来坐坐吗?”他摘下手套,立刻从园丁变作彬彬有礼的绅士,“要下雪了。”
天已灰暗,残阳只余一线,藏在厚厚云雾的那一边,光照昏沉得看不清“阿尔文”的脸。
他没有说谎,确实有一场大雪压山而来。
“不了,”贺逐山只是淡淡道,“我要走了。你叫什么?”
眼前的“阿尔文”多半只是一条程序——贺逐山想,谁编写了这条程序,又是谁把它放在这里,这些问题的答案远比眼前的“阿尔文”本身更重要。
他不想惊动程序,通过询问它的姓名来降低程序警醒的概率。
但“阿尔文”回答说:“1182。”
贺逐山猛然抬眼。
不知不觉,“阿尔文”已站在眼前。
“你好奇怪……”“阿尔文”用那双灰褐色的眼睛认真打量贺逐山,丝毫意识不到两人之间过分的亲近与暧昧,只像个孩子,专注于观察新鲜事物:“从来没有见过你,但又觉得你很熟悉。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我等的人是你吗?”
火球完全掉下去,天灰扑扑的。雪粒子飘起来,只剩一点余晖勾勒出“阿尔文”模糊的轮廓。
“你是谁?”“阿尔文”凑近他,茫然地闻贺逐山身上味道。他的呼吸落在贺逐山脖颈间,贺逐山的心不由一跳。
“你又是谁?”他克制住自己,冷漠反问。
那一瞬两人同时愣住。
夜风吹动鬓边软发,一黑一褐交织在一起——这一幕曾在哪里发生过,只是谁也不记得了。
“我是谁……不重要,”“阿尔文”回过神来,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贺逐山。他话音很轻,仿佛等待这一刻很久很久,平静地、专注地复述着:“我会永远在某个地方等你。”
“送你一朵白玫瑰——”
他从贺逐山手里抽出那支花,仔细摘去茎上小刺,撩开碎发,将花别在贺逐山耳边。
那一刻,漫山遍野再次生长出千万朵白玫瑰,如同一片又一片弯弯新月,徐徐绽放,反射出水一般的清冷银光。
但与此同时,一切画面,包括“阿尔文”,都在这一瞬向后飞退而去。它们变作星子,破碎般消散一空——
贺逐山猛睁开眼。
现实世界中,阿尔文启用了外部程序,强行断开连接,使贺逐山从废土世界下线。
贺逐山第一反应是抓住他的手:“你刚刚……”
阿尔文一脸茫然,歪了歪头,用眼神比出一个“?”。
“……没什么。”贺逐山一顿,坐起来,“下线太急了,有点恍惚。”
不知为何,他不想让阿尔文知道那道程序的存在,起码现在不行——他决意将这件事按下不表,留待之后自己一个人慢慢查探。
阿尔文没有生疑,贴过来坏笑着亲了亲他的右颊:“可能累到了,今晚早点睡。”
贺逐山听懂了,用力揪他的耳朵:“……我累到还不是因为你?!”
秩序官笑而不语,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又低头在人唇上爱不释手地啄了好几下,这才放贺逐山起身。
贺逐山被他亲得面红耳赤,赶紧从登陆舱里逃出来,弯腰抱起乔伊:“有什么事吗?急着拔我下线。”
“有一个未知信号源,在线上,一直给你‘Error’这个账号发消息,但你好像收不到。”
收不到只说明刚刚贺逐山确实不在废土世界的服务区——那个“阿尔文”不属于废土世界。
“是吗?”贺逐山不动声色,随口问,“什么信号?谁发的?”
“不知道。但对方只重复发一个单词。”阿尔文把虚拟屏幕抽过来,解码破译后的绿色字符在贺逐山眼前闪烁——
“EDEN”。这是那人发的讯息,伊甸。
加密语序是机械师惯用的私人密钥。
作者有话说:
玫瑰花和树指路第22章 。机械师,希望还有人记得他(
◎机械师与CAT的倒霉旅行◎
机械师最后的记忆是那冲天而起的水柱。
地下深处发生巨大爆炸, 水瞬间沸腾,岩浆一般不安涌动。紧接着,巨力撕碎船板,大火熊熊燃烧, 控制室被海水灌满, 所有仪器同时发出警报。
他们被袭击了, 这是机械师唯一的念头。
但第二次、第三次爆炸接连而至, 机械师后来知道, 那一天提坦全市海域都发生了多起原因不明的剧烈地震, 亚特兰蒂斯亦在“地震”中永沉海底——这不是意外,有人出卖了伊甸坐标。
“咕嘟嘟……咕嘟嘟……”海水吞天沃日,最后的紧急备用灯亦已熄灭,机械师觉得胸腔被压得喘不过气。他听见挣扎的声响, 小野寺遥正在向海底沉落。
“Ghost……”她喃喃, “接应……”
但他们再没法接应Ghost和法官。
剩余的义体机械电力下降到3%,机械师马上就会变成一团废铜烂铁。他奋力挣扎起来,终于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瞬间, 成功拽住小野寺遥手腕。女孩被他拉到怀里, “咔哒”一声, 他掰开她身后的脑机接口。
“数据正在传输……”
“数据传输完毕……”
机械师的义体系统在那一刻停止工作, 世界安静下来。
……
机械师再睁开眼时, 发现自己变成了“影子”。
说是影子,其实也不算——更像一个绿色的幽灵, 在黑暗空间里飘来飘去——没有腿, 或者说小腿末端变成了两条逐渐消失的、由绿色字符构成的小尾巴……
哦, 我变成了数据体。机械师恍然大悟——他成功了, 他将自己和小野寺遥上传到了线上网络。
小野寺遥知道后, 应该会气得跳脚吧?机械师想,没人能想到,他曾瞒着所有人,将自己和小野寺遥的脑内记忆备份成了两大盘意识数据——他喜欢遥,但他宁愿将这份感情藏在内心深处——谁让她的异能是计算呢?她本来就是一台计算机大脑,和他天生一对……
可是遥呢?机械师茫然地飘来飘去。
这里没有遥,这里只有他自己。
机械师不知自己在这片寂静的网络之海游荡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像机器人瓦利,正在被遗忘的蓝色星球上清点那些没人要的垃圾——数据风暴经常袭击这片空间,成堆废弃信息如山如雪地掉下来——有时是一团压缩包。机械师满怀期待地打开,可往往是不知哪个宅男随手丢弃的低俗三级片;有时则是一长串首尾相接的聊天记录,机械师跑上几千米,把所有记录整整齐齐叠在一起——
哇,然后他发出感叹,人类的时间和感情真的好不值钱。
再多的记忆,再多的陪伴,不要的时候,只需轻轻点下删除键,就能把一段岁月变成废纸,任凭它们流浪到荒无人烟的网络垃圾站去。
机械师一边捡垃圾,一边寻找小野寺遥,一边发求救信号,一边努力绘制这块未知网络空间的代码版地图——或许某一天,再回到伊甸,这些数据能派上巨大用场。不过,机械师逐渐发现,这片空间广阔得几乎没有止境——
有一天,机械师坐在数据山上,一颗透明圆球“骨碌碌”滚到脚边。
“……CAT?”机械师面露迟疑。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闻言,那圆球立刻“嘭”地弹跳起来,一张大脸“啪”地贴上表面,十分狰狞地对机械师比比划划。
——确实是CAT,CAT被这颗圆球困住了。某种封条似的薄片正在圆球内飞速跑动,好像想要彻底封上小熊猫的嘴。
机械师掏出握钳,三下两下拆开圆球,CAT立刻跳出来,连滚带爬地“呸呸”两声:“妈的龟/儿,没把老子憋死!我真是个霉坨坨,那路四米宽,也被它逮到!”
“这是什么?”机械师耐心听着,好奇地问。
“啊,好像是个清除程序——遥设置过安全锁,一旦系统意外关闭,我就会被上传到云端等待重新下载,”CAT发完脾气,讲回普通话,“但是云端也崩溃了,我就被丢了出来,丢到这个地方——这里的这种清除程序专门清除我们这样的外来者。就是外来程序。”
“这是哪里?”
“不知道。只能说这是网络空间的一部分——网络空间很大,永远有你没去过的服务器。这里嘛……像是一片私人领地。它有自己的规则,清除程序就负责清除那些不守规则的家伙。”CAT解释道,“这里大得没有边界,我一进来就被清除程序逮住,一直跟着它跑,跑了很远很远,却没有看见一个人……这不对劲。”
“这里更像一个暂存地,更大的世界在外面。”
它说完这句话,像是想起什么,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遗憾姿态:“哦,对耶,太遗憾了,我的小机械师——现在你和我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程序啦!”
它把尾巴高高翘起,上下左右前后摇动,显然幸灾乐祸到了极点。
“算啦,我本来就和机器没什么差别。”机械师失笑,并不为CAT的调戏感到恼火,毕竟本来他就浑身都是义体,“比较倒霉的是遥,不仅变成程序……我确信我把她成功上传到了这里,但我没找到她。”
“Ghost呢?法官呢?他们还活着吗?”
“不知道。”机械师说,“一个一个来,我们先去找遥。”
于是一人一小熊猫开始在网络空间流浪,一边寻找出路,一边寻找小野寺遥。他们追逐数据风暴,在风暴过后的满地狼藉上寻找废弃程序,拆出零件,造出一辆摇摇晃晃、四处漏风的巡航车——虽然随时都会报废,但起码可以躲避清除程序的骚扰,以及风暴袭击。
而CAT一直在尝试联系另一个CAT——当时,Ghost执意潜入苹果园区的地下基地,小野寺遥压缩打包了一个话痨版CAT塞进他的通讯器——于是现在,世界上有两个拥有不同数据记忆的人工智能小熊猫。
“没有回应,那只熊猫大概率是个聋子。”CAT不无遗憾地说。
“也没有遥。”机械师点头,在地图上标记下最后一个坐标,“我想,遥不在这里……是时候出去了,我们得离开这个地方。”
于是他们开始向空间边缘进发——这片空间太大了,迷失方向几乎是家常便饭。历经数天,也许数周,他们终于看到了光——
光来自一面看不到尽头的墙。是一座高墙,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坚不可摧,坐落在云雾之中,誓死捍卫墙那边的每一寸领土。墙附近天气不好,常年盘踞着成团数据风暴,他们艰难穿越风暴、最终来到墙角时,那辆巡航车已然濒临报废。
“喂——有人吗——”CAT从机械师肩头跳下,一滚一滚地爬到墙根,卷起尾巴,用力“砰砰”敲墙。
没有回答,只有CAT的声波顺着墙面永无止尽地向远处奔去:“喂……有人吗……有人吗……人吗……吗……”
“没人。”机械师用手掌贴墙,那墙是冰的,像一块透明的、流光溢彩的砖。
“但我能感觉到,遥就在那边,”机械师轻声说,“就在墙那边的某个地方,她睡得很沉,还从未醒来。”
机械师开始沿着墙根朝一个方向走,希望找到某扇入口。CAT则每隔一段时间记录下位置坐标,试图确定墙的具体形状。
有一天,机械师忽然停下来,垂眼茫然地盯着墙根那两个小拳头形状凹陷。
机械师:“有点眼熟。”
CAT:“……好像是我干的。”
机械师掏出记录器——并不是同一个坐标。
但是是同一个位置。
“我明白了,”机械师忽道,“这是一个球。一个在飞速膨胀的球。”
像行星,像银河,像宇宙,永无止境地向外扩张着。
“我们一直以为自己被困住了,想‘出去’,跑到墙那边去,以为那边才是‘外面’,但其实不是的——墙……墙是密闭的!是回环的!墙是一个球体的最外层,它包裹着里面那个世界,里面的人才是被困住的。”
这就是为什么机械师从来找不到空间的尽头。
因为这个空间没有尽头。
“但这说不通啊,如果我们一直在球面上走,我们看到的应该不是墙,而是无尽延伸的地面。”CAT提出质疑,“等等,不……我们不在球上,我们在球的某个截面上。我们一直停留在这个面上,一个通过球心、对半切开了球的水平面。”
“是的,这样的水平面有无数个……”机械师掏出纸笔,飞快演算——CAT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电子纸笔——“所以,球外的空间,是无数的无数,无穷尽的平方。”
“球在做两个运动,”机械师说,“不匀速旋转,和匀速膨胀。”他重新读取了几个位置的坐标信息,并标记各坐标被记录时之间的时间差,“随便找个原点,把这些数据重新换成三维坐标,会发现z轴数据依次和时间构成一次关系,这说明墙在匀速膨胀;但x轴、y轴不一样,点与点之间无法构成某种函数,是更复杂的无序旋转运动——这是为什么你打的这两拳会转回到我们面前——除了方向不固定,它就像一颗有意识的星球。”
“我们得进去。”CAT点头,对自己那两拳感到非常得意:“但怎么进去?”
“风暴。”机械师忽然说,“注意到那些风暴了吗?它们是不定向的。”
CAT立刻恍然——成千上万的数据风暴整天在平面上肆虐,横冲直撞,沿单一方向前进。只要找到一个运动轨迹和球体呈割线的数据风暴,他们就能找到进墙的路。
“额,可是我们怎么跟上它?它的速度太快了。”
机械师正在埋头苦算,寻找那个路径最短的幸运风暴。
“哦,我们不会跟着它,”闻言,他笑眯眯看了CAT一眼,跳上摇摇欲坠的巡航车:“我们直接钻进去。”
CAT:“?”
CAT:“!”
于是CAT在这层平面空间留下的最后遗迹是一连串“啊——”的尖叫,机械师开车大有Ghost风范,一边吹口哨,一边一头扎进能把人活活撕碎的数据风暴里。
CAT死死抓着挡风板,力求不被甩出去——他们在风暴中心不断旋转、摇晃,撞来撞去,像一只钻进抽风机的无头苍蝇。就在CAT忍不住想“哇”一声吐机械师满脸时,周遭一切忽然沉静下来。
风渐停,雨渐熄,巡航车静静地向前驶去,他们来到墙体中央,那是一片绚烂的光纤世界,到处流动着记忆的图像、记忆的碎片。
“我们进来了吗?”CAT问。
“不,还没有。”机械师冷酷地说。
下一秒,他们被吸进更大的程序风暴。
程序风暴像箭一样朝世界中心飞去。
作者有话说:
100章了,不可思议(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