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文一手搭在贺逐山脸上, 一手拦腰将人扣在怀里,贺逐山的视野便被他挡得严严实实,只能望见秩序官宽阔的肩与胸膛,和一双盛满情爱的柔和的眼睛。
贺逐山怔了片刻。
“怎么了?”阿尔文伸手揉贺逐山的耳垂。
这是秩序官的小习惯, 他本人都没注意到。阿尔文话少, 只在与贺逐山亲昵时, 会偶尔冒出三两句调情之语。他最喜欢的事, 是不自觉凑过去与人亲亲抱抱, 捏他的耳朵蹭他的脸, 将他整个团一团塞到怀里,每时每刻都不能分开似的。
贺逐山闻言摇头。
阿尔文垂了垂眼,俯身在他颊侧拱来拱去、轻轻摩挲。
于是忽听见发间传来一句发闷的话:“我想你。”
阿尔文笑了:“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不一样的。”贺逐山稍推开他,认真看他的眼睛:“游戏是游戏……在这里, 你始终是假的。”
他扣手在阿尔文脸上, 盖住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再逼真,再浓烈的爱意, 也只是系统建模的伪造。
只要在这里, 就不会是真的。
石室里静了一会儿, 只有起伏的呼吸声。
阿尔文沉默片刻, 忽一把将他抱起来。贺逐山猝不及防, 跪坐在对方腿上。男人朗健的手臂环绕他的腰与肩,一用力, 便像抱小孩子似的把他整个紧紧抱进怀里。
他不回答, 只是嗅着贺逐山身上气息。
秩序官的手掌温热, 埋在贺逐山颈窝的呼吸也温热。
“但我永远爱你。”忽然, 他轻声说, “……即使变成程序,保护你也会是我的最高指令。”
阿尔文笑了笑,在贺逐山侧脸上轻啄一口。
贺逐山沉默片刻,把下巴搁在对方肩头,像一只警惕的猫,在主人面前敞开肚皮,不大情愿地撒娇般表达依赖。他人长得高,浑身肌肉削薄有力,抱起来很费劲,阿尔文却固执地保持这个姿势,一遍遍揉他的脑袋、抚摸他的背。
“变成程序哪还会记得我,”贺逐山说,“到时我就不要你了,省得看着眼烦。”
“这么薄情啊。”阿尔文挑眉,又亲他一口:“好吧,谁让我宝贝你呢,你说了算。”
贺逐山靠在阿尔文怀里,把玩他的头发。
这人栗色的发尾很软,像某种猎犬柔软蓬松的毛,缠在指上,弯弯转转,就是可惜长度尚不够编成小辫。
“烟瘾犯了。”
“还抽啊,肺不要了?”
“这是游戏,你怕什么……太无聊了,什么时候才到晚上?”
“哦?”阿尔文歪头,闻言饶有趣味地笑:“你都这么说了,那不如做点有趣的事。”
贺逐山正在犯困,懒洋洋的,没反应过来,突遭偷袭。
——————此处有一只河蟹爬过——————
“怎么不继续?”他顺势铐住阿尔文,对方并不挣扎,伸手替他整理领口。
“舍不得。你说的,这里是假的,我想要真的你。”
说着又来亲他,贺逐山眯起眼睛,迷迷糊糊地仰脸让他亲。小狗么,无论如何也亲不够主人的。
“阿尔文,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快点把这游戏结束,我就带你回家。”
想想又补充:“唔,买上三天的菜,可以三天不出门,你想怎么胡闹都行。”
“你有那么厉害?”
“你可以试试。”
两人又黏黏糊糊说了几句话,贺逐山想替他把那手铐摘掉,四处却没寻见钥匙。他“啧”了一声,一边暗自懊恼,一边道:“莫名其妙,这哪来的一根链子?”
正说着,随手拉扯两下,铁链发出“咔啦”的声响,然而下一秒,天地骤暗,一个关键线索被意外触发。
“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四周响起,贺逐山分辨须臾,发现那是铁镐捶打石板的声音。他一怔,陡然想起圣殿之中,地面上那些神圣的、刻满教士名姓生平的大理石墓碑。
一个身影正在黑暗中近乎疯狂地挖凿,忽然,他猛抬起头。
一人提灯从雾里走来,和他撞面,大叫一声,呼天喊地。
他立刻扑上去与对方搏斗,系统模糊了此人面容。而他身材魁梧有力、高大矫健,很快,就以迅雷之势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狠狠捅穿对方胸膛。
血液飞溅。
“军用匕首。”阿尔文说。
男子大喘着气蹲下,在尸体身上摸摸索索。片刻后,他停下来,用力一拽。
一根十字架项链正在他指间熠熠生辉。
贺逐山瞳孔骤缩,那一瞬,他先前所有假设都被推翻。
“他是……”
话未说完,场景突变。
一条晦暗黢黑的长廊忽然出现在眼前,“吱呀”一声,一个男孩睡眼惺忪地推门而出。他提着一挂马灯,一边揉眼,一边呼喊着谁的名字下楼而寻。然而,他刚走到某处,倏然停步,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可怖的景象,脸上血色在一瞬间褪作惨白,下一秒,转头向反方向狂奔。
他边走边喊,踹开了许多扇门。一些人——绝大多数是教堂收留的、在战争中因遭炮火袭击缺胳膊断腿的附近居民。他们一头雾水跑出门来,不及反抗,就被那面色阴沉的男子或掐颈窒息而亡,或用随手捡来的纯银神像当头敲死。
“噗噗”的闷声接连不断,血肉飞溅,尸体成堆。男孩顾不上许多,一路逃到尽头,奋力敲击某一扇门,仿佛门后有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男人警惕地在远处停住了。
然而门开,一角黑色的衣摆在贺逐山眼前一闪而过。男孩眼前一亮,语无伦次地比划着,向对方述说发生的惊人的一切,同时试图躲到来人背后。
但他忽然愣住了。
紧接着,男孩步步后退。
男人狞笑,一把揽抓住他。男孩奋力挣扎,张嘴咬男人的手臂。
男人毫不留情抽了他一耳光,鲜血顺着嘴角蜿蜒流下。
男孩昏了过去,睡衣衣领依旧雪白。
画面最后,一个物件从男孩领口划出。
那是一条精美绝伦的十字架项链。
世界转而阒寂,但黑暗并未褪去。约莫一分钟后,又有声音渐起。
这一回,声音的来向很明确,两人默然后退,一阵野兽般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便在方才两人所在的角落沉重响起。
其间杂有少年的呜咽、尖叫和痛哭求饶,其之意味令人不忍卒听。但很快,这些哭声都被什么物件堵住,只剩令人沉默的、残忍的、锁链被拉扯的动静,以及一件丢在一旁的、被玷污的雪白的辅祭袍。
“我知道哪里不对了。”投影散去时,贺逐山垂眼。
“我的脑海里被植入了一个暗示——即主观认为故事中的杀人真凶就是‘魔鬼’。但其实从头到尾,系统都没有暗示过,这两者之间有任何联系……这完全是两个叠套的游戏规则,彼此并不相干。”
“系统从来没有明确‘魔鬼’的数量,为什么?这明明会影响到玩家对游戏局势的判定,会影响到游戏进程……”
“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植入这个逻辑的?”
——贺逐山想起元白递来的那张字条。
“凶手=叛徒=魔鬼?”
“凶手≥1”
阿尔文并没有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沉默间思虑什么。
“全错了,”贺逐山抬眼,“我们得立刻出去。”
“神父不是鬼,莉莉也不是,0123……总之鬼另有其人。”
“门是从外锁死的。”阿尔文说,“钥匙在……诺亚手上。”
贺逐山忽然一顿,站在原地屏气凝神。
“哒。”
“哒。”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声音在密闭的石道长梯间无限回响,一声叠一声,沉重而苍老,像什么东西拖着庞大的身体缓缓移动,一深一浅,规律非常。
很快,远处圣器室的第一扇门被人打开。来者站在门前,背后石壁烛火摇曳,光向前一铺,在地上拉出一团巨大的、怪兽般的黑影。
系统同样模糊了他的五官,不过,他手里好像拎着把黑伞。
石壁两侧的烛灯忽然全亮,这人蹒跚下行,一步一步,站在铁牢门之外。
他像是轻轻叹了口气,衣袍随动作轻轻颤抖。
“你是谁。”
贺逐山垂眼看他,居高临下,即便事态已超出自己的预料与掌握,也没有丝毫慌张。
“……我是谁?”对方喃喃,发出嘶哑的声音。
“我是……程序吗?我做错了什么?”他怔怔望着地面上倒映的摇曳的火光,胡言乱语。
“程序?”贺逐山皱眉,“你在说什么?”
下一秒,“魔鬼”的身体陡然膨大!
血肉鼓胀起来,仿佛皮球,撑破衣衫,化作一团浓重的腥黑迷雾。雾在空气中升腾、旋转,填满了狭小地下室中的所有空间。伞则化作一把一米多长的锋利镰刀,寒光一闪,劈头朝贺逐山砍来。
雾气穿过牢门铁栏,向两人溢来,丝丝缕缕,仿若毒蛇。
贺逐山没有任何犹豫,反手拔出那把非法武器,匕首“当”一声,与刀锋相撞,两柄薄刃因角力在空中剧烈震荡。
远处,寒月高升,鸦鸣四起,钟响如潮——零点已到。
这是“鬼!”
“鬼”竟会出现在这里。
“鬼”的身体看似是雾,没有实体,但其所到之处,如若不慎沾染雾气,皮肤便会被烧灼得血红乌黑。
阿尔文第三次赤手挡下镰刀一击时,那镰刀刀身忽升腾起跳跃的烈焰,火势惊人,窜上衣袖,幸好贺逐山将他往后一拽,几下拍灭。
贺逐山忽然想起0123的话。
那天0123是最后一个离开休息室的。少年走下楼梯、到圆桌来时,对众人说他撞见了“魔鬼”。
“‘系统模糊了他的身体特征,你只能看到一团影子不断移动——’”
0123没有说谎。
烈焰不断爆起,火舌贪婪地吞噬空气。地下室里被烧得越来越热,越来越干。几乎要喘不上气了——
贺逐山的匕首穿透鬼的胸膛,但雾气只是如云般消散,下一秒,又缓缓凝聚。
“没用。”他抹了把汗,“在系统设定里,这个形态下的他多半是不死之身。”
鬼忽然出现在贺逐山眼前,瞪着一双空洞的眼。他神情古怪,像观察动物,幽幽地紧盯贺逐山。
“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总是在重复这句话。
“我哪知道?”
贺逐山淡淡,忽然向旁侧一闪,直奔向从外反锁的铁牢门。
“当——”
一声巨响,镰刀追着他的后背破空而来,自上而下挥砍,狠狠砸在石壁上,溅出一串火星,试图借此拦住贺逐山去路。
阿尔文抱住他向旁一滚,火焰撕裂了军装。紧接着,他又将贺逐山摁在胸前,堪堪避掉斜劈而过的刀锋,火星四溅,把秩序官少许栗发烧作黑灰。
热浪却将铁门融得发颤。
两人对视一眼,心下了然。于是“当当”连响,又是数刀,镰刀接连砍下,两人不断躲避。
那热浪终于将铁门胀得紧绷,颤抖着仿佛就要融化。终于,“砰”一声锁芯炸开,门轰然倒下,阿尔文一把抓住人:“走!”
然而鬼忽然闪现在两人面前。
“去哪?陪我。”
“这里好冷。”
镰刀忽在空中划出千万柄分/身,连接成影,一时烈焰滔天,无处可避!
鬼轻轻叹气,镰刀斩落。
阿尔文下意识将贺逐山抱进怀里,用身体替他挡下致命一击。
然而就在火苗要将二人吞噬时,那镰刀忽地悬停在半空。
刀身猛颤,鬼的身子也簌簌发抖。他颤栗着,像在极力克服什么不可违抗的指令,极艰难地憋出一句话:“退、退后……不要过来……”
然后倏然消散了。
黑暗中烛台“啪啦”落地,火烛在水面上雀跃片刻,便化作虚无。
黑夜寂寥,长风卷雪,丧钟已至,神殿里却人影空空,只有老奴拎着扫帚,不时一瘸一拐闪地出现在教堂某角。
圣器室的门又被锁上,仿佛那鬼影从未出现过。两人试图用匕首撬开门上的锁,但锁孔早已锈蚀,铁迹斑斑,刀尖只能刮下一层薄薄的屑。
直到门外响起搬动石块的动静。
格林只搬开一半石块,抹了把汗正要再搬,听见门后传来一句“退后”。
然后“轰”的一声,阿尔文一脚将门踹开,灰尘四起,格林咳嗽不止。
他还没反应过来,被贺逐山拎起来:“元白呢?”
“元……咳咳咳……”
元白正坐在天使喷泉旁惊魂未定。
池水结冰,石像倒塌,满地冰碴碎渣,一片狼藉。神父正倒在他面前,头朝下,鲜血染红了厚厚白雪。0123踢开神父的“尸体”,给元白披上外套。
“他死了吗?”元白打了个喷嚏。
“还没。”贺逐山收回手,神父还有微弱的鼻息。“怎么回事?”
“剩余的玩家不多,今天我们就没有分开行动。天黑了,大家就回到教堂主殿,但殿里忽然起了很大的雾,很浓、很黑,我们就走散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一直向前跑,从没跑过那么远,像进入了一个崭新的空间……直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一回头,神父就把我扑倒了。”
“这时雾气又忽然消散了。我一睁眼,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跑到门外的喷泉边。他用冰锥当作武器,试图把我刺死。幸好0123及时赶到,一棒子将他敲晕了。”
雪地里躺着根木棍,是厨房里的擀面杖。
贺逐山皱眉:“雾?起雾时是几点?”
“我不知道,没顾得上看时间……”
“是零点。”0123忽然说。
他望着贺逐山的眼睛:“我听到了钟响。我很确定是零点。”
“他还会再醒过来吗?”元白终于缓过气来,“草,要不是小爷——”
他想说幸好小爷曾经是个“技术”主播,一点三脚猫功夫还是有的,但又想起自己不能暴露White的身份,只得硬生生把话咽回去:“——要不是0123,我就交代在这儿了。他怎么敢的?这么自信一定能杀掉我?还是说,他有什么作为‘鬼’的buff加成?”
“他不一定是‘鬼’,”贺逐山顿了顿,“但他应该不会再醒过来了。”
0123闻言不语,静静看着雪地上鲜血蜿蜒。
“另外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