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斯扬心里很清楚,星星这分明是为了转移话题在装。
理智告诉他这时候应该直接把人往吧台上一抱,该审问审问,该逼供逼供。
他们俩差点离婚是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一个不问一个不说吗?
展星桥本来就是个过于内敛的人,他像那种花骨朵,心里的想法都要一层一层包起来,不被人搓开了是绝不会主动开口的。
代斯扬早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只要发现两个人之间有什么没解开的秘密,一定当场就解决,晚一秒都是夜长梦多!
但……
展星桥柔软的脸颊在灯光下像镀了一层白釉,看起来漂亮又脆弱。
没人答话,他眼睑抬起,淡灰色的眼瞳好像有水光一闪而过。
“不行吗?”
代斯扬一下子被暴击。
他!好!可!爱!!
这是调酒吗??这分明是调情!
什么“当场就解决”,什么“夜长梦多”,代斯扬袖子一撸,两步走进吧台里面,把调酒壶往手里一攥。
“想喝点什么?”
展星桥那点微末的酒量,这时候其实已经在喝醉的边缘晃了。
但展星桥自己觉得自己还好。
“有没有度数很低的?”
看,他还知道不能喝高度数的酒,显然也没要喝醉嘛。
代斯扬也是真的完全不会调酒,听他这么说,转身在柜子里扫视一圈,捞了瓶写着三度的酒,又想了下,把旁边六度的也拿了过来。
三度的酒打底,六度的加了一小杯,往调酒壶里一放,欻欻猛摇,看上去还有点像那么回事。
展星桥支着下巴,歪着头看他。
代斯扬的衣柜里几乎都是板正的暗色调西装,一看就是成功商业人士的典范。
倒不是说这些西装不衬他。
代斯扬高眉深目的,又身形高大,不笑的时候有点吓人,穿上西装后更显得极有威势。
但展星桥第一次见他,他就像现在这样,穿得轻佻,纹着纹身……头发染成了那时候蛮流行的一种枯草青的颜色。
这些年代斯扬再没穿过今天这样花哨的颜色,虽然审美有点过于符合人设了,但看着他,展星桥多少有点走神。
在代斯扬心里,他们应该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吧。
那时候展星桥是学业有成的名校学生,坐在钢琴前优雅矜贵的弹着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代斯扬是S市商圈新贵,扬天集团正崭露头角。
他们在金色的水晶吊灯下面遥遥相对,周围是穿着各大奢侈品最新一季服饰的轻声细语交谈着的名流。
这个相识才堪称完美。
但其实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三年前。
那时候展星桥刚进高一的时候,第二周就在校外跟人打了一架。
也不能说打架,基本是他单方面挨揍。
别看展星桥现在偶尔还去拳击馆打打拳,拍戏的时候甚至还跟武术指导练两招,连百科上都写着“少林寺俗家弟子”,要不是文戏更出彩,现在他可能已经走上了打星的道路。
但在十五岁的时候,还没学过武术的展星桥戴着七八百度的黑框眼镜,身高一米六出头,是个又瘦又矮的标准好学生。
他不打架不旷课,从小成绩好,玩得好的朋友也跟他一样都是学霸。
按理说他应该也像周围的朋友一样安安稳稳地上学放学,顺风顺水地渡过平静的高中。
但有一次放学,展星桥值日留的晚了,回家的时候学校里的学生都走光了。
他一个人从小巷子里过的时候正好看见班里的一个女同学正被几个流氓纠缠,一向见义勇为的展星桥冲了上去。
人家对面三个人各个比他高比他壮,展星桥虽然没打过架,但看的小说多了,套路是有的。
他逮着一个最不顺眼的往死里打,那拼命的样子还真把人唬住了。
救了女同学后,展星桥表面上装着毫无关系,回到家偷偷掀开校服,看见自己身上那些被打出来的青青紫紫的痕迹,从那以后再也不一个人往偏僻的地方走了。
问题是他金盆洗手了,当初被他照死里打那个不愿意了。
没多久,展星桥放学的时候就被人堵了。
对方来势汹汹,这回一下子带了五六个人,展星桥被推搡着又进了那个小巷子。
“就这小子?个儿还没我女朋友高呢,那天咋把你打成那样了?”
“王哥不行啊王哥,收拾他还得我们这么多人帮忙啊?”
“哟,这眼神,我好怕啊哈哈哈。”
展星桥从小脾气就硬,被人堵这儿眼看着一顿揍是跑不了了,他把目光放在那个王哥身上,死死的盯着,准备等一会儿打起来就再去紧盯着他打,哪怕自己被打个半死也绝不能让这人好过。
但这次没给他这个机会。
人多了之后他再想揪着一个人打已经不现实了。
展星桥挨了几脚,眼镜也被打掉了。
他虽然怕疼,硬是一声没吭,有一点劲都要反打回去。
对面几个人也被激起了火气,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
就在展星桥被人一下子踢到地上的时候,不远处,一个二三十平的小酒吧的门突然打开了。
穿着黑色亮面绸缎衬衫,下身套了个不伦不类的睡裤,踩着一双人字拖的男人站在酒吧门口,枯草色的头发乱糟糟的,显然是刚刚睡醒。
他眯了下眼睛,看清眼前的场景后语气不善:“他妈的要不要脸你们几个?在这儿欺负一学生?”
几个混混显然认识他,听见他这么说赶忙停下手。
“哎哟扬哥,这小子先动得手……”
“滚!”
几个人真滚了。
展星桥还坐在地上。
他眼镜被打掉了,眼睛也挨了一拳,看什么都一片模糊。
身上哪儿哪儿都疼,连站也站不起来。
他仰起头,努力辨认着眼前的人影。
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终于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哎,有事没事?”
他靠近后,展星桥才看清楚他的长相。
小麦色的皮肤,脸庞轮廓很刚硬,胡子没刮,是个挺英俊成熟的成年男人。这时候居高临下看过来的时候不怎么温柔,但很快,对方蹲下了身。
“需要送你去医院或者帮你报警吗?”
展星桥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对方也不再说什么,站起来转身回了酒吧。
展星桥自己坐在地上,感觉缓得差不多了才撑起身体想要起来,却又猛地跌坐回地上。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可真够犟的。”
展星桥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站起来后才发现对方是真高啊。
将近一米九的个头,展星桥再瘦也有一百斤,这人半拉半扶的轻松的跟从地上捡了个布偶娃娃一样,肌肉并不夸张,但随着动作鼓起的时候似乎能看到一种力量的具象化。
展星桥没被人这么照顾过,有点不自在地挣了一下。
“不用……”
“哦?那我放手了?”
十五岁的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展星桥分不清这只是一句玩笑话,他僵了一下,又死要面子。
“你放手吧,我可以。”
酒吧小老板已经知道他犟了,没想到能这么犟,目瞪口呆地骂了句脏话。
“草。”
随后也不管展星桥说什么,将人扶进了酒吧。
这还是展星桥头一次进酒吧。
在好学生眼里酒吧那可太神秘了。
进来后展星桥头不动,眼珠子左右上下转了一圈。
下午的酒吧空无一人。
他被扶到吧台前的座椅上,高大魁梧的男人从身后柜子里抽出一个蓝色的瓶子,咕嘟咕嘟倒了一满杯,将杯子推给了他。
展星桥看着眼前的酒杯,犹豫了两三秒后才拿起来,喝了一口愣了一下。
毫无味道,竟然只是一杯凉白开。
他这幅样子把眼前的男人逗乐了。
“怎么?小朋友,你以为我会给你一杯酒?”
展星桥多犟一人啊,这时候想都不想就回他:“我又不是不能喝。”
“啧,这小孩。”男人笑了一声,随后不知道从哪儿抽出一条毛巾盖在他头上,“擦擦吧,一身的土。”
展星桥拿着毛巾擦头发,对面的成熟大人掏出手机来:“家里人电话多少?”
展星桥动作一顿:“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你现在这样子,又不肯去医院又不肯报警的,不得通知你家长来接你啊?”
“不用。”展星桥眼睛低垂,“我在附近的学生公寓住。”
“但你现在被小混混缠上了,下次他们可能还堵你。”
“嗯。”
“……”
展星桥已经又恢复了往常那种万事不求人的状态,他稍微擦了下身上的土,随后把毛巾放在吧台上。
“谢谢你。”眼看着眼前好心的酒吧老板皱起眉,展星桥想了一下,“我不怕疼。”
这是假话,展星桥还挺怕疼的,但他比较能忍。
“跟人打架不怕疼可不行啊。”老板看着他,笑了一声,“得怕疼,下次就知道应该怎么打了。”
“反正谢谢你。”展星桥站起身,“耽误你这么长时间真不好意思……”
话还没说完,展星桥的肚子响亮地叫了一声。
“……”
男人没忍住,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
“行了,就当我为家乡做最后一点贡献吧。”
那天展星桥在酒吧吃上了扬州炒饭和糖醋里脊。
饭香味和香烟的味道在鼻翼环绕,耳边是从没听到过的,比他年长的人的一些奇怪的歪理。
“什么?跟人打架就得照死里打??谁跟你说的?……别看那些黑丨道小说,咱们法治社会,小说里那些男主那一套不适用。我教你,下次他们再来找你的麻烦,让你道歉你就道,道完就报警,让他们赔个千百十来块钱的。”
“怎么就不为了钱了?你自己想想,你拿了他们的钱,自己得到了赔偿不说,还让他们心里难受,多好的事儿啊,怎么能不要钱?”
“当然,你现在年龄那么小,这事儿应该交给大人来办。我建议你回去跟你家长说一说。”
展星桥动作一顿。
头一次的,他跟一个认识了没半小时的人说起了家里的事。
“我爸妈工作很忙,我是跟我叔叔一起生活的。他很忙,没空管我的。”
“哦,那老师呢?”
展星桥有点茫然地看着他:“老师……会管吗?”
“当然会。照顾小朋友是大人的责任。”
这话展星桥也是头一回听说。
他只听爸妈说过,“你要好好听话,不然叔叔不喜欢你,你就得去睡大街了”。
从小展星桥就知道,小孩要好好听话才能被庇护。
但现在有个人在他面前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展星桥飞速地眨了下眼睛。
他闷头吃着饭,就在这时,酒吧的门再次被人推开。
在酒吧工作的调酒师一进来就怪叫了一声。
“哇靠扬哥,你不是说你的饭只做给未来的媳妇吃吗?我饿得半死想让你帮我煮个粥你都不干,这是啥情况?”
展星桥听着这话怔了片刻,突然开口:“你没给别人做过饭?”
“是啊。”
展星桥呆呆地看着他,但对方的目光却没放在自己身上,只是跟调酒师笑骂两句。
这也是自然的。
展星桥刚跟人打了一架,灰头土脸的,当然没什么可在意的。
吃完饭后天已经略微有些晚了,展星桥懂事地准备离开,不要耽误人家工作。
等到了酒吧门口,他才再次转过头。
“下次你,”他抿了下唇,“你还能给我做饭吃吗?”
对面的人只是笑了笑,没有把话说死。
“看情况吧。”
十五岁的展星桥很好骗,他这么说,展星桥就高高兴兴地回了公寓,想着等眼睛消肿了之后再去酒吧。
这次他要带着钱去,也算给酒吧增加点创收。
结果一周后,展星桥再次来到酒吧门口时,原本叫“一间酒舍”的地方霓虹灯牌已经拆了下来,正要装修成快餐店。
展星桥看着陌生的店主在门口指挥着装修工人装修,静静地看了好久。
再后来他假期去少林寺学武术,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变成了能扛着水桶跑来回的俗家弟子。
十七岁的时候他的身高猛地蹿进了一米七大关,也做了激光手术,摘下了那个黑框眼镜。
身量从少年变成青年,脸上的婴儿肥褪去,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练武和练钢琴让他身上那股挺拔的劲儿越发明显,逐渐长开了的展星桥也成了学校里的热门告白对象,但他学习为重,继续老老实实的做他的好学生。
校外的混混被恫吓一次后倒没再来骚扰他,直到展星桥高三那年,他终于抓到了这几个小混混的行迹,很干脆的把这几个人堵在了巷子里。
一顿以牙还牙的暴打后,展星桥心情和畅,蹲在他们面前:“下次再欺负我,我就报警了!”
狠出了一口恶气后,展星桥心里很惆怅的想:要是那位扬哥在的话就好了。
想让他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不过那时候展星桥以为自己对他是感激。
但后来再相见,隔着那么多的人,展星桥坐在钢琴前,依旧一眼看到了他。
在灯光下,那位传说中扬天集团的老总不再像以前似的穿着那么随意,他穿着西装,眼神相接的时候展星桥只觉得能听着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噗通,噗通。
代斯扬一直以为六年的婚姻里,星星那么理智那么冷淡,或许对自己只是出于报恩的亲情。
他不知道的是,早在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他只用一顿饭,就骗走一个特别好骗的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