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晚上十点四十二分。放在从前, 夜生活才开始不久。徐翠翠不断盯着手机上的时间,一旦屏幕熄灭, 她便用力一点屏幕, 迫使它永久连续不断地工作。

  大堂空间很白,每一只灯泡都发着刺目的白光,似一只只趴在墙壁上的白虫子。

  透过窗户上的木板缝隙看出去, 外面很白, 每一团“云朵”都白得朦胧似光。

  徐翠翠有点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尤其“天色”很白,而同伴睡得很香。她有时会产生一点错觉——为什么肯定现在是黑夜?会不会现在是白天?白雾进来的时候, 大家都在睡,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睡觉的时候外面是白的,一觉醒来外面还是白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大家在某一次睡过了头,其实现在才是白天?

  如果有一天等到了救援, 众所周知,夜晚都很危险,救援队必定在白天进行。而救援来的时候, 大家睡得昏天胡地,救援队不知情, 以为没有活人, 从这片区域离开了……

  不是没可能的。

  徐翠翠想,在白雾中生活的小怪物不提,就提那些拥有伪装之力的大怪物。当它们伪装成人,几乎就是人, 若不是亲近之人感到些许违和感, 谁能识破?

  她深深认知到, 它们拥有着智慧。

  看似小怪物只在夜间活动,可知那不是隐藏?好比伪装成人的大怪物,它们跟随人的习惯,白天活动,夜间休息。大怪物能改变,小怪物又为何不能改变?

  她盯着屏幕上的时间。

  时间告诉她,现在是晚上。

  可是,她天性多疑。白雾仿佛大海,深不可测,她不确定,它能不能使人出现幻觉,假如现在的时间是虚假的?

  徐翠翠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自己给自己出难题,实在是杞人忧天自寻烦恼。

  这个夜晚,她难以入睡了。

  她咬牙想,不是没可能,不能把希望寄予救援队身上。靠自己才是最真实的。

  她冥冥中的感觉时刻提醒着——找出规则!

  毫无睡意,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徐翠翠精神奕奕拿出纸笔,冯赠的死亡确定了一条规则——不能高空抛物。

  她数了数,已经确定了五条规则。

  徐翠翠叹气,不知道总共多少条规则。

  她浏览着笔记本上存疑的猜测,把那些不是规则的猜测划掉。

  比如,在楼梯间打闹;浪费水;在公司大吼大叫;偷取东西……打杀大怪物时,同事们在楼梯走廊追逐和吼叫过;王照死后,她检查过四楼,发现他曾在开水房浪费大量水,满地水痕;而杨玲偷取了老板办公室的防毒面具,王照偷了食堂的食物……他们都没有受到来自怪物的侵袭。

  继续划掉“破坏公司财物”这一行字时,她突然停顿。同事制造武器时曾经拆卸了桌椅拖把等物,王照踹坏了许多扇门……但是,白瑞雪破坏了唛架室的人偶娃娃,违反了规则。

  白瑞雪如今死而复生。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题。

  还有一个更奇怪的孟忍,他死后变成了木偶人。在笔记上记录着,郑富说孟忍在自动售货机买过啤酒,开了没喝完,放在售货机上面没有丢进垃圾桶里。

  这一条记录,可以分解成三条规则:

  一,未成年禁止喝酒;

  二,不可浪费酒水饮料;

  三,垃圾要丢进垃圾桶里;

  徐翠翠想了想,受害者被吃空身体,落在地上的残物,在某种角度上来说,也可当作垃圾;休息时,大家压扁纸箱铺在地上,那也可当作垃圾;她在清洗身体时,脱在地上的脏衣物,也可当作垃圾。

  她划掉了第三条,接着看向第二条——不可浪费酒水。

  在食堂有一条不能浪费粮食的规则的情况下,连在水房浪费水都不能算作一条规则,凭什么售货机不能浪费酒水饮料?

  她把目光放在第一条——未成年禁止喝酒。

  这栋大楼里只有三位未成年,有一条员工打卡上下班的规则对未成年不起作用,那是否另有一条针对未成年的规则?

  如今,三位未成年中,孟忍变成一只不能动不会说话不知有没有意识保留的木偶人(徐翠翠对孟忍的情况不了解),白瑞雪死而复生,郑富就睡在旁边像头猪。

  白瑞雪死过一次,她很好奇,他是否打破了规则。

  如果再让他触犯规则,他还会不会死?

  若死,还能不能死而复生?

  不过,好奇归好奇。她知道,经此一事,白丰年看他看得比眼珠子紧,无论如何不可能让他冒险。

  她想,若自己用死而复生的秘密要挟白丰年还好,若是去要挟白瑞雪,恐怕白丰年会起坏心思。规则中不禁止自相残杀,白丰年想杀她的话,不会那么复杂,总归是一个成年男性。

  不过要挟白丰年,那秦风就不高兴了。

  秦风也不好对付啊!

  徐翠翠摇摇脑袋,思维发散太快,歪了正题。现在要思考的是未成年喝酒问题?

  白瑞雪那里不可行,拔萝卜似的能拔出一大串。她慢慢将目光移到郑富身上。

  郑富才是最佳选择。

  我是他姐姐,弟弟怎么能不听姐姐的话?

  不不不,先不能让他送死,郑晶晶的死亡之谜在他身上。他还有用。

  徐翠翠没有睡着,“杨玲”自然是高兴的。如果等她睡着了,“杨玲”没有勇气将她唤醒,保不齐她以为她想害她。

  她不信,干掉杀人魔的人没有警惕心。

  说不定,徐翠翠睡时还藏着一把刀,一惊醒,那把刀肯定会冲着她来。她对这张皮挺满意,暂且没有再换皮的想法。

  “杨玲”在食堂门口偷看,始终不敢踏进来,她有点担心,徐翠翠见到她,会改变想法,来一个除魔卫道。

  不过……她摸了摸脸,徐翠翠能认出她就是那只怪物吗?

  “杨玲”眼珠一转,要不,还是别见徐翠翠了吧。反正换了皮,她也认不出呀。她指认不出谁才是怪物,那些人类又如何识破她的真实身份?

  可行又好像不可行。

  这张皮的原主人死在五楼,若是徐翠翠进去过五楼,记清所有在这一晚死去的人,那她白天大摇大摆出来,不就露馅了吗?

  她一蹬脚,决心弄清楚徐翠翠的想法。

  这么不明不白地吊着,可难受死她了!

  她的蹬脚声惊动了徐翠翠,徐翠翠用力扭过头,看到了半张脸,贴在墙边,仿佛是悬浮的,苍白得可怕。在这寂静的夜晚,她受到了结结实实的惊吓。

  这一瞬间,她忽然想,鬼比怪物吓人得多。

  徐翠翠没有出声惊动那半张脸,一动不动瞪着眼睛。

  “杨玲”被看得不好意思,还有点害怕。

  她刚洗过澡,披散着头发,是湿的,一缕一缕,粘在耳边,衬得脸更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她哆嗦着嘴皮,颤抖地挪出来,挤出讨好的笑:“翠翠姐,晚上好。”

  她讨厌死规则了。

  人类没触犯规则前,她不能吃,还要躲着,毕竟不能伤害有规则保护的人,一旦伤害,规则之力会将人受到的伤害反弹到她身上。

  所以,一旦被人类发现真实身份,就只能掉头逃窜了。

  有一个前辈,就是被人杀死的。

  杀死前辈的人就是……就是谁来着?

  她记得前辈叫姜饼,很难不记得,毕竟那段时间,人人都在说姜饼。讨论她什么时候被怪物取代?讨论她吃了几个人?讨论杀掉她一点也不难,人们的勇气就在回想怪物被杀死的过程中一点一滴地升起。

  所以,杀掉前辈的人是谁?

  “杨玲”挠挠头,她竟然忘了。当初她也是追逐怪物的一员,追来追去,最后怪物死在三楼一间小杂物间里。

  徐翠翠当初还想解剖怪物的身体,是秦经理递的刀,最后解剖出来的不过是一团普通的肉和一副普通的骨架和一张普通的皮。肉不敢吃,骨架很脆,一刀就断了,皮不韧,也很臭,所有人都受不了那股臭味,从一楼的窗户扔出去了。

  死去的怪物没有什么用处,就好像失去灵魂就变成无用的东西。

  大家总结,怪不得那么容易就被杀了,本身就很脆弱啊。

  其实不是的,身为怪物的她很有权威性。她不好杀,鳞片坚硬,□□结实,四肢强健,牙齿锋利,一开合就能咬断人的脖子。作为以人为食的生物怎么会脆弱?

  它们的种族有一个弱点,那就是逆鳞。逆鳞就像是它们的灵魂,失去逆鳞,全身的防御就破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想到这里,“杨玲”不由缩了缩脖子。

  这张皮漏风呀!脖子被杀人魔割开了,一扒开伤口就能看到本体,而他的弱点逆鳞就在下颚处,这好比穿裙子却忘记穿内裤的女人,走在大街上一点安全感也无。

  唉,比不上完好的皮囊。

  她曾想去找那些被小同类吃空的皮囊,那样的皮完美无瑕,她穿上后,还能严丝合缝地闭拢起来,无论谁凑近看,都看不出一丝痕迹。

  不过,那些皮囊很多都腐烂了。

  没腐烂也关在冰柜里,遭过冷冻,已经很脆弱了。实在用不上。若有一张新鲜的、完好无缺的皮囊就好了!

  徐翠翠盯着“杨玲”的脖子。

  “杨玲”赶紧再次缩了缩脖子。

  明天、明天一定得戴个围巾!

  “你……”

  徐翠翠没有进去五楼的车间,自然不知道哪些人死去,白天也没那么神通广大,记载哪个人藏在哪一楼。她本不知门口的杨玲是人是鬼,只不过杨玲走出来打招呼后,她一眼瞥见她脖颈上的伤痕。

  王照杀人宛如杀鸡,在脖子上放血。

  徐翠翠已经见到很多具死法相同的尸体了。

  “杨玲”爱美,从不会在人前笑得露齿。

  她当然明白,杨玲不是杨玲了。

  “你是六楼那只……”不知该如何称呼,说怪物,怕惹怒了对方。

  “是的是的,”她看见杨玲有点热情有点殷勤地说:“我就是六楼那只怪物。”

  徐翠翠:“……”

  徐翠翠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索性面无表情。她还记得,对方刚刚说“翠翠姐,晚上好。”怎么回事?难道怪物取代人的身体后,还能继承人的记忆?

  记忆中,实习生小李对待同事的称呼,上了年纪的男性统一叫叔,年轻的男性叫哥,女性不管年龄统一叫姐。

  她本来以为,当初那只取代姜饼的怪物,是因为潜伏许久的缘故,才知道不少事情。

  现在想来,或许它继承了她的记忆。

  徐翠翠警惕看着“杨玲”,凶狠的眼神逼得对方不敢进来,脚尖在门口磨磨蹭蹭。

  “你来干什么?”她问道。怪物有智慧,能交流。

  “我、我……”“杨玲”咽了咽口水,目光仔细在徐翠翠身上阅读,重点关注两只手,生怕她突然抽出刀向她冲过来。

  “我什么?说话!”徐翠翠站起来。

  她明明没有逼近,“杨玲”却害怕退后一步。

  ??虽然不明觉以,但徐翠翠的警惕心有一些下降,随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心理转变,蓦然一惊,警惕心猛然提高,死死盯住“杨玲”。

  “杨玲”再次退后一步。

  她摆摆双手,有些语无伦次,“我没有恶意啊!!我只是好奇你知道了我的身份,为什么轻易放过了我!”

  要知道,这是有怪物死在人类手中的前提,那可伶的前辈不敢对规则保护的人下手,在那些人追赶中,只能掉头逃窜。真是尊严扫地!

  如果,徐翠翠打着明天白天叫一群人围剿的心思。那么……那么我就要……就要什么啊?

  难道还要付出生命,跟徐翠翠同归于尽?

  我一点都不想!

  “杨玲”在心里呐喊——我还没有活够!我还要完成任务!

  徐翠翠一眨不眨望着面前这只似乎保留着人类的天真蠢笨的怪物,心里在蠢蠢欲动。

  正如“杨玲”不想同归于尽,徐翠翠也不想,她的怕死更显得淋漓尽致,就算不是死,而是付出受伤的代价,她也不想做。

  她审视着“杨玲”。

  “杨玲”身上那些属于实习生的清澈愚蠢是本性,还是装出来的?

  若是脱掉那层皮,又是什么样的天性?

  她回想到,六楼对峙的场面。那只怪物明明已经愤怒得撕掉外表的人皮,却还是像只胆小的老鼠,拖着尾巴,用那两只金黄灿烂的眼眸紧紧盯着人类。或是警惕得一动不动,或是胆小得一动不动。

  两者是哪一者?还是都有?

  徐翠翠忖度着,她舔舔下嘴唇,望着“杨玲”的眼睛有点亮,像燃烧的大火般不可直视。

  她胆小,同时也胆大。

  她谨慎,同时也好赌。

  她的胆小与谨慎来源于她的惜命,她的胆大与好赌也来源于她的惜命。

  正因为珍惜自己的生命,她才会走上这样那样的道路。

  而现在,她发现了一条崭新的道路。

  为何不与怪物做一个交易?

  她替怪物保密身份,怪物替她试探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