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 在某些人角度上是沸腾的。

  但在这里,静谧始终不改。

  孟忍搭积木的糖果都被女人搜刮走了, 只余下两颗, 看似成双成对,其实跟缺了一颗棋子的象棋没什么两样。失去了玩乐的兴趣总要找其它替补,否则一个长长的白天该多么难熬。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变成一只木偶人, 但弄不明白的事, 他不会一直放在心上。

  以孟忍如今十厘米的身高,重新探索这间房, 别有趣味。他钻到柜子底下竟然找到一支不知遗落多久的红色水彩笔。儿童专用的水彩笔,身躯胖胖的, 孟忍抱住它,在记忆里挖掘它出现在这里的真相。

  好像是一次幼儿园放学,他被接到叔叔的公司,匍匐在地毯上作画时, 一支红色的水彩笔偷偷滚走了。爸妈来接他时,他说:水彩笔在跟我捉迷藏,我还没找到它, 我不走!

  这段记忆应该是童真有趣,让年岁渐长的孟忍一想到就会忍俊不禁的。

  但事实上, 孟忍的第一想法是不真实。

  充满了虚幻。

  所谓的爸爸妈妈的面孔边界模糊, 五官虚浮,笑容扭曲。

  孟忍摆摆头,木质的头颅与脖颈的连接处发出咔咔的声音。

  他似乎很习惯这具身躯。

  普通人变成木偶人,适应不来, 突然听到这种声音, 恐怕第一反应是担心自己的脖子断了。

  而他不会!他弯着线条嘴, 玻璃眼闪烁着快乐的光芒,左扭一圈,右扭一圈,不断发出咔咔咔的声音。

  他有趣地笑出声。

  随后,他收住笑声,抱住水彩笔,走到沙发下。他仰头,又发出咔咔声,这一次他没有笑,眼神专注地望着头顶的手。

  白瑞雪垂下来的手,没有用上一点力气,每一根手指都是自然的弧度。末尾的指头最为上翘。

  孟忍举起水彩笔,在他小拇指的指甲上作画,一不小心涂出去,便不含诚意地呀一声。

  小拇指被施加了外力,每当水彩笔触碰上去,它就会往里一缩。但有弹性,缩了还会回弹,依然是那副最自然的弧度。

  孟忍将白瑞雪的小拇指涂成红色,放下水彩笔稍作休息,一边窃喜地弯弯嘴巴。

  突然看到,那纤细白净的尾指猛地往上一弹。

  紧接着,食指、中指、无名指、大拇指都往上一弹,五指全都张开,再用力回缩,曲着骨节,像是梦中人醒转后要抓住一场空白的梦。

  孟忍一怔,不知作何表情。

  他醒了?

  眼睛往上一眺。

  看不清楚,只看到一小片光洁的皮肤。他丢下水彩笔,屈膝一跳,蹦上去,踩在柔软的海绵宝宝头上,软得身体一斜,差点功亏一篑地掉下去。

  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他一抬头,就撞入一双乌墨的眼瞳里,像一面镜子,他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有点滑稽,连忙摆正自己每一处肢体。

  白瑞雪像大病初愈,肌肤苍白,唇上无光,眉峰轻轻向中心簇拥,有点忧郁、有点茫然地看着他。

  一刹那,孟忍失去了表达能力。

  他不知该说什么。

  是晚上好?

  是你醒了?

  用什么样的语气迎接他的新生?

  白瑞雪看着眼前的小木偶人,它呆呆地,一动未动,头顶一朵黄色绒花激动地跳着舞。

  白瑞雪慢慢抬起手,想捉住这朵花。

  孟忍触电般一个滑铲,逃离他的魔爪。

  “有事说事,不要动手!”他扶着自己的小花说道。

  白瑞雪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小拇指,困惑看着上面红艳艳的颜色。

  “咳咳!”孟忍转移他的注意力:“你饿吗?”

  白瑞雪沉默一会儿,似乎在感受身体的饥饿情况,而后他点点头。

  “我藏起来的零食都被人拿走了,我们出去找吃的!”

  白瑞雪捧起木偶人,从沙发下来,走到门后,木偶人已爬上他肩膀,他空出一只手旋转门把手,打不开。

  木偶人好奇他的身体状况,正捏捏他的耳垂,扯扯他的头发,力道很轻,不痛,但有存在感,白瑞雪不以为意,任他所为。

  “哦,用钥匙锁住了。可以关住一个死人,但关不住活人。”孟忍指点道:“下方有可旋转的机关,你拧一下。”

  白瑞雪听话地一拧,噔!第二重锁打开了。

  此刻旋转门把手,成功出去了。

  深夜的大楼内部灯火通明,见不到外面的月亮星夜,白瑞雪对时间并不敏感。

  躺的时间太久,双腿发软,需得一步步慢慢走。倚靠着扶梯,每踏出一步都要细心专注,低头认真的模样宛如是一个刚学会走路的人。

  他们来到一楼食堂,进到厨房,里面却空荡荡,连一粒米都见不到。

  白瑞雪扭过脸,向孟忍看过去。

  “吃的,没有。”

  “不可能吃完了,也没听到因为饥荒闹出来的动静。对了,我早上听到有人偷了食物,会不会因此将全部食物按人头发下去了?”

  白瑞雪眨眨眼,“所以我要怎么填饱肚子?”

  对于木偶人的能走会跳且开口说话,他没有表达出诧异的情绪,正如自己死而复生,本身就是没有道理的事。

  他接受得心安理得。

  就连分发食物没有他的份,他也没有任何抗议,情绪一直很稳定。

  “那就去四楼,那里人多。”

  于是,白瑞雪毫无怨言又转道四楼。

  他照样走得慢吞吞,小木偶人在他肩上坐着,无聊地摇晃双腿,“白天,我们不能出来,不能被任何人见到。”

  白瑞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跟脚步一样慢,“为什么?”

  “死而复生的人会被当成怪物。”

  “你说得有道理。谁都不可以见我吗?”

  “当然。谁都不可以。”孟忍停止摇晃,双手按在膝盖上,半侧身体看着白瑞雪的侧脸线条,受视角所困,最显眼的是那仿佛会振翅欲飞的乌墨似的睫毛。

  “你想见谁?”他问,脸上的线条勾出不屑的弧度,“你妈?”

  孟忍看到了郑晶晶面对白瑞雪的神情。

  那不像一个母亲的目光。

  白瑞雪脸色没有变化,似乎没有听清孟忍的言语,他仍旧是专心的,是大病初愈的病人在专心复建他的双腿。渐渐地,他的步伐速度加快了,他的力气正在复苏,眼下,他已经不用扶着扶梯,双眼也不用时刻盯着脚下。

  “不是。实际上,我没那么在意她。”白瑞雪微微蹙眉,对自己产生一点疑惑,“好奇怪。我为什么不在意她?”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想了,除了烦恼,还能添加什么?”

  “嗯。”

  “所以,你到底还想见到谁?”

  “……”白瑞雪停住脚步,目光向上,望着头顶的楼梯,他说:“他应该称得上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吧。我只认识他几天,却非常想见到他。”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

  孟忍情不自禁问原因:“你们不同龄,玩不到一起。而且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

  白瑞雪轻声说:“不知道。想不通的事情不要想,你说的。”

  孟忍噎住,嘴角不高兴地往下撇。

  四楼到了。

  白瑞雪脚步声不作遮掩,推开玻璃门那一瞬,秦风和郑晶晶同时睁开眼睛。

  秦风警惕疑惑的神情瞬间化为乌有,他的表情呈现出一种很可笑的愕然。

  郑晶晶不遑多让,震惊中掺杂着面具被人掀开的猝不及防。

  她霍然起身,沉重的身躯表现得十分灵动。

  “你没死?!”她喊道。

  秦风的神情变化迅速,注意到走进来的白瑞雪并未把目光投射到他身上,他立即闭上眼,佯装是一名陷入昏睡的普通人。

  白瑞雪也想不到还有人醒着。

  他注视着郑晶晶,瞳孔里倒映出她狼狈的反应,慢慢说道:“尽管不在意,但你露出这种神情,我还是有些不开心。”

  他内心觉得,她不该是这种反应。

  郑晶晶抖着唇瓣,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孟忍在白瑞雪肩上装成挂饰,不动,不说话,但他玻璃眼在灯光下反射的光芒十分刺目。她目光游移,像温水中的鱼儿一般不安,向左游,向右游,都确切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

  内心的慌乱几乎要吞噬了她。

  在她的复仇剧本里,根本没有白瑞雪的出场,他打乱了她的计划。

  日夜相处的人最可能掀翻她的面具。

  尽管秦风说,只要将郑富当作唯一的亲儿子就能保证不露馅。

  但是……

  怎么可能在白瑞雪眼光下,还若无其事?她能想象到,呵护郑富时的如芒在背。

  她有些混乱了,“你没有死?”

  白瑞雪有时会说谎,有时真诚得可怕,他在她癫狂的目光下,轻声道:“我死了。”

  郑晶晶胸膛在剧烈的起伏,她瞪着他,以为这是嘲弄。

  “死而复生不该是一件高兴的事吗?”

  他总感觉,自己经历过许多死而复生的事,这应该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郑晶晶一边审视他,一边努力思考,如何在白瑞雪面前伪装得天衣无缝。

  她的大脑在高速旋转。

  突然,她感到一种呕吐欲。她感到天旋地转。她感到怒火攻心。她感到一种冰冷彻骨的绝望。

  她露出了那种要哭的神情。

  为什么要那么辛苦?

  为什么要伪装?

  她只是想报仇!

  她攥紧头发,感受着头皮撕裂,脑袋爆炸的痛苦。冥冥之中,她好像经历过一次千辛万苦的伪装,痛彻心扉,刻在心脏上,难以忘记。一旦记忆消散,那种痛便漂浮上来。

  你是谁?

  我是宋明。

  你是谁?

  我是宋明!

  你是谁?

  我真的是宋明!我不是任何人!至始至终,只有一个宋明!!

  她瞪大眼眶,眼周隐隐出现裂痕。她的面具,她的假象,她的伪装快要破灭了。

  虚幻与真实的记忆在脑海里相互交缠。

  她脸部的肌肉在抖动,因为忍耐,青筋暴起,面部涨红。

  她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用力朝白瑞雪撞去,白瑞雪下意识侧身,就见她撞开玻璃门,跌跌撞撞爬上楼。

  白瑞雪楞一会儿,急急忙跟上去。

  他一路跟到六楼。他看到她脱掉了人类的皮囊,露出狰狞的怪物身躯。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它发出一种白瑞雪听不懂的呓语。

  它捡起地上的皮囊,那是它丢掉的自己,是宋明。

  它穿上自己的皮囊。

  它又变回了宋明。

  白瑞雪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受到的冲击让他停止了思考。

  宋明再次朝白瑞雪撞上去。

  白瑞雪再次下意识避让。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游戏是假的!死亡是假的!鬼是假的!怪物是假的!我要回到原来的世界!!!”

  宋明来到窗户前,大笑着跳了下去。

  没有想象中一声沉重的“咚”声,白瑞雪看过去时,只看到白茫茫的雾,一如他此刻的内心,空洞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