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孟辅突然拿逼迫段泠歌代弟娶妻一事来说, 要让段泠歌把夏旅思还妻于弟,嫁给七岁的小皇帝段溪为后。

  段泠歌本不想理会他,在书架前背对站着。

  但是夏孟辅仍然念叨着:“夏家与皇家联姻关系重大。当日公主殿下以皇帝年幼为说辞, 便有了这权宜之计。老臣仔细思量, 惊觉此事不宜长久,虚凰假凤, 女子相亲, 恒古未有,实为不妥。”

  “恒古未有,现在不就有了吗?本公主召令宣告天下,世人皆知,我的言行就是圣旨,何来不妥。”段泠歌终于忍不住了, 冷冷地赶人走:“今日不宜商议此事, 丞相请回, 本宫乏了。”

  “呃…”夏孟辅抬头看了一眼,叫公主面有怒容, 不禁多侧目了几眼。在他心目中, 长公主身份尊贵, 美则美矣,可是柔弱稳重,永远是平静无争的样子。

  当时迫她联姻, 她纵然十分不满,但也顺从答应, 没想到现在再提他的世子嫁给皇帝之事, 公主竟然反对得那么坚决。看来得徐徐图之。

  夏孟辅说:“那便来日再议, 臣会想到良策将此事办周全。臣告退。”

  还不死心, 还想再议!皇族暗弱,受制于人,实在是任人拿捏。段泠歌缓步回到书桌边曲起指节轻轻敲了三下桌子。

  虽然公主表情平静,气质内敛且克制,可是从那三下轻轻敲在桌上的声响,让小娥和蓝陌都知道,公主殿下十分生气。

  蓝陌刚刚从外面回来抹了抹脑门上的汗,见段泠歌如此,她开始犹豫要不要说刚才探得的消息。

  然而段泠歌是如此清明的人,蓝陌每个表情都逃不开她的眼睛。她淡淡地说:“有事就说吧。”

  “公主,”蓝陌靠近低声说:“今日,夏驸马去城郊一处小院,与丞相密会。”

  所以,难怪夏孟辅突然如此咄咄逼人重提夏旅思嫁给皇帝为后的事情。以前夏旅思是痴儿,夏孟辅想达到目的一直很有耐心,除了暗中派人行刺她,从未有沉不住气的出格举动。

  现在夏孟辅见到夏旅思,发现她已经醒过来有了神智,所以便马上改变了策略,是这样吗?每一步,都是阴谋算计。

  那么夏旅思在这中间,她会如何自处?她是否会选边站,那么她向着谁?一边是亲爹,心心念念想要为她筹谋一个荣耀至极的荣华富贵的一生;另一边,只是她这个并不讨喜的所谓的夏旅思的妻子而已。

  小娥一听蓝陌说的,就心里暗叫不好。她虽然只是公主身边的侍女,但是从小跟在公主身边耳濡目染,心里明白得很。夏驸马作为公主的妻子,算是公主身边亲近之人,可是偏偏她爹是控制了朝政让皇权变成傀儡的权臣。

  在公主和夏丞相的权力斗争如火如荼的时候,夏驸马密会亲爹,这定会招来公主的猜忌。以前也就罢了,偏偏现在公主在气头上,而且这段时日公主分明开始在意那痴儿驸马了,这个时候让公主猜忌于她,不就是让公主不痛快吗。

  小娥皱眉,抿起嘴瞪了蓝陌一眼,挤眉弄眼地以表情心里暗暗埋怨:“还说还说!臭蓝陌,就你多嘴告诉公主这个!”

  她再回头看公主,果然看见公主的身形一晃。小娥紧张地扶住段泠歌:“公主!你快坐下。公主你要不要紧,这次一定要请御医来了,您这两天频繁出现身体不适,一定是病了。”

  “不要。”段泠歌拉住小娥,音调虚弱:“不要声张。只是一闪而过的难受,休息一会便无碍。”

  “公主是千金之躯,这几日频繁不适怎能无碍。不能这样马虎,蓝陌去请御医来。让御医来为公主查明病因。”蓝陌躬身,准备转身走。

  段泠歌仍然坚决制止:“莫去。病因我已知晓。此事切不可声张。”

  “您知晓?”小娥奇怪地道:“公主一向来身体康健,突感不适,怎么会知晓——”

  小娥说到这里,蓦然大惊:“天啊!公主!莫非是,是……”

  蓝陌瞬间也想到什么,脸色变得灰白:“怎么会,怎么会。”

  段泠歌点点头,缓声说:“我已确定了八分,就是风眩疾。或许这就是皇家痼疾,连我也不能逃脱。”

  “可是公主如此年轻,也不是男丁,为何也会染这风眩之痼疾?为何要害我公主殿下。”小娥跺脚,一下子就忍不住呜呜痛哭起来。

  这个风眩疾,是前朝老皇帝,段泠歌的祖父在晚年突然发病。表现为头剧痛,晕眩甚至昏厥,最后伴随着吐血、体衰,最终所有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到了升平年段泠歌的父皇,也得了同样的病,过了不到十年就病亡了。

  太医们查了医案,多方考证,推测这是段氏皇族的家族痼疾。只是别的旁支偶见得此风眩疾者,大多数是年老体衰之人,症状也较轻微,但到了皇帝一支,不知何故近两代突然加重。皇帝正当壮年就突然生病,且病情进展急速在十年之内便有性命之忧。御医查遍了各种医药经典,用尽各种方法,都束手无策。

  段泠歌无奈地笑笑,反过来安慰小娥,拍拍她说:“别哭了,我现在还好好的呢。若是家族遗传之病,又怎么会看是不是男丁。要看,只会看是否是命中指定之人,若命中注定遗传了痼疾,一生出来就决定了,迟早会生病。若没有遗传,那无论男女都可无忧,明白吗?”

  “才不要明白,小娥不要公主生这病!”小娥继续哭。

  蓝陌也红着眼眶,跪在段泠歌面前沉声说:“那公主现在该怎么办?”

  段泠歌的不适感已经散去,她的表情恢复了平日的淡然冷静,“不怎么办,该怎么做便怎么做,我身体不适,莫传扬出去。我只是偶感不适,对日常没有任何影响,不理会它便是。”

  “公主!”

  “唉。”

  小娥和蓝陌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段泠歌对她们的反应,也只能装作没看见她们的忧虑了。虽然现在只是偶尔出现轻微的不舒服,可是照祖父和父皇的病情看来,一旦得了风眩疾,便是日渐加重,十年内就有性命之忧。

  那么她呢,会如何呢?如果她只剩十年性命,她能完成自己使世家臣服的目标,实现收拢朝权改善民生的理想,一展让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安宁和美的宏图吗?

  段泠歌轻轻闭上眼,她的心一再一再地,沉入了深深的、冰冷的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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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下的情势,是段泠歌自十八岁主政监国以来,遇到的最困难,最挫败的时期。

  一来是隐忍多年一朝发难,原本向好的情势却遭遇了重大的挫折。对外不能压制世族的力量,无法与夏孟辅为首的世族抗衡;对内又因为她和夏旅思的婚姻关系,遭遇了支持她的大臣们的质疑和退缩,以致人心涣散。

  对段泠歌自身而言,突然出现风眩疾的症状,也许只剩下不到十年的寿命,又更无异于一个重大的打击。打得她毫无防备,措手不及。

  然而仿佛还嫌事情不够乱似的。这日午后,春寿宫的内侍官到了绯烟阁,禀报段泠歌说:“皇姑请公主至春寿宫议事。”

  皇姑闺名段澜,是段泠歌父皇平升皇帝的胞妹。平升皇帝有十几个兄妹,都因各种原因夭折或早逝,在平升皇帝死后,留下的不过皇姑段澜和一位手握重兵镇守边境的十王爷。

  留在昭阳宫内的段澜是段泠歌和段溪的长辈,即便是段泠歌也对她的地位十分尊崇。段泠歌听得内侍官奏报,当即停下手中的事务,带着小娥和蓝陌去了春寿宫。

  段澜年约五旬,比段泠歌的父皇年长几岁。岁月已经在她的脸上留下不少痕迹,但是她的表情高傲,穿着一身绛紫色蜀锦缀珍珠软袄端坐在堂上,显得十分高贵端庄。

  段泠歌上前微微福身,声音恬淡而清澈:“见过皇姑母。不知皇姑唤泠歌前来,所为何事。”

  段澜问她:“我听闻,最近发生了不少事情。特请长公主前来,问问你的看法。在公主看来,目前在你和小皇帝的身上,情势如何?”

  段泠歌轻叹,皇姑母是一个极有能力和政治抱负的人。从某种程度上说,当年她十八岁代替病重的父亲处理国政的时候,皇姑母是她在政治上的导师。这样的一个人,特地请她来问情势,那只说明她根本不需要她说,就已经知道情势如何了。

  段泠歌低眉,浅声说:“目前情势,已是腹背受敌。”

  “你认为事情何以至此?”段澜扬声,语气里已经有责备的意味。

  “请皇姑母示下。”段泠歌说。

  段澜站起来叹息埋怨说:“你性子太冷了。太刚,太骄傲,这是大忌!你知不知日后该如何做?”

  段泠歌不是普通人,她是南滇国最尊贵的人,然而作为姑母段澜这番话已经近乎训斥。段泠歌表情冰冷,矜持地颔首行礼道:“听皇姑母教导。”

  段澜说“夏孟辅是敌,郑左丞是友,可是无论对哪一方,你都不能强行为之,都要加以怀柔、利用。”段澜继续说:“首先就是夏孟辅。他的世子夏迟,现在是你身边之人,她不是图你美色吗?”

  段泠歌的表情仍然平静淡定,可是她的呼吸却悄然一窒。这昭阳宫里,她的身边,遍布眼线,遍布探子,竟然连这样的一举一动,都不能逃开姑母的眼睛……

  “那个痴儿不谙世事,不晓政局,就是你的最佳助力。既然她图你貌美,那你不妨温柔亲爱,利用夏孟辅的亲世子稳住夏孟辅。”段澜走到了段泠歌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低声面授机宜。

  饶是段泠歌这样冷静淡漠的人,此刻也禁不住心头一跳,羞红了脸。

  她别过头去,语气笔直笔直的:“不可!姑母怎可叫我做违背礼法之事。夏迟虽名义上是我妻,可我们毕竟同为……同为女子。姑母以前不是还骂我糊涂吗?现在如何这么说。”

  段澜被一阵抢白面子上有点挂不住,这些计策,背后使手段自然不那么光明磊落,偏偏段泠歌一副谨守礼法、正直清朗的样子,段澜真是又恼又无奈。

  “我以前是不同意你屈从这段婚事,可是现在既然木已成舟,结缡已成事实。你还守着身子有何用处?”段澜一甩手:“我言尽于此。要怎么做,公主自己考虑吧!若不用非常之法,你如何打破这僵局?!回去吧。”

  段泠歌一阵气闷,她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受过训斥,什么时候面对过这样让人羞愤难堪的场景。段泠歌没再说话,只是轻轻福身,然后又羞又恼地转身翩然离开了春寿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