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a把要用的色料挤进色料杯里, 抬头又看了眼姜歆娆,“你真决定好了?”
歌手正在她身后脱上衣。她随手把套头衫往沙发上一扔,平躺下来, 抻直手臂叹了口气,“决定好了——我又不是没有纹过,你就来吧。”
纹身师翻了个白眼,脚下一踩, 机器带着针嘴嗡嗡嗡地响起来,“不是这个问题。”
她检查好了纹身机,把无影灯移过来一些, 往上面缠保鲜膜。姜歆娆帮她扶着, 低声说:“我知道……”
Eva说:“也是我认识你才和你多叨叨这两句,要普通顾客来纹情侣纹身,一个小时三千块我不赚白不赚。”
“算了……”最后她说,“万一你要做cover-up或者洗掉,也联系我就好。”
姜歆娆朗声笑,用手背敲敲她肩膀,“你少乌鸦嘴!”
“好好好,我不说了。”
歌手看上去的确已经好好思考过、并且下定了决心。
Eva看着她放松地躺好,最终无奈地随她去了。两个人确认好纹身位置,纹身师给她消毒、贴了转印贴,等着图案风干。
她一开始没想到姜歆娆要做这么——用她的话说, 没脑子的事情。
这年头往身上纹日期的很多,父母朋友的生日、自己的纪念日、单看这个纹身的构图设计,Eva能够非常有信心地说这是她今年最满意的作品之一。
可自从方才姜歆娆说这是她女朋友生日,她就开始有一种「唉, 又是一个因为爱情失去理智的可怜鬼」的感觉。
Eva和姜歆娆算挺熟的了,便多劝了她两句;但是她也就言尽于此,因为这毕竟是歌手自己的决定。
反过来想,她还有钱赚,何乐而不为。
Eva无奈地埋头下针。
半途姜歆娆疼得鬼叫,后知后觉地质问她,“你没给我敷皮麻啊?”
“巴掌大的图,不需要……”Eva说,“而且不痛有什么意义?”
嘴上说着,她还是沾清水给姜歆娆擦了一遍,让凉意拂过受伤破损的肌肤。
姜歆娆松了口气,“你说的对……”
当初不就是这样想,才决定来纹的么?
歌手想起她让林乔帮她纹第一个「Breath」的纹身的时候——她也抱着这样的态度和想法。
其实也未必当初她要是死了,就没有那个「Breath」;
现在她要是没有下定决定去找顾梓,也就没有这个罗马柱纹身。
姜歆娆常常审视镜子里的自己,用这种方式回忆自己过去最重要的节点。
图不大,三个小时半已经纹得差不多。Eva揉揉脖子,收好机器和针头,给她洗干净纹身,再用防护贴裹起来,“一天之后摘掉,不要用肥皂和沐浴露洗,等脱皮了痒可以抹椰子油,记得不能用手抠,会留疤……”
姜歆娆把外套穿回去,对着镜子撩开下摆。她的肤色没有顾梓那样白,可黑墨纹身仍旧非常显眼,周围一圈的皮肤不耐受地泛出浅淡红色,有点微肿。
Eva上下欣赏了一遍,“很好看……”
“你技术好……”姜歆娆笑道。
“是你一开始提的概念就很好,才让我有这样的创作热情……”
Eva拍拍她的肩膀,同她告别,“行,有事再联系。”
第二天姜歆娆拆掉保护膜,小心翼翼地用水冲洗那方肌肤。
第四天纹身渐渐结痂,旧皮起皱脱落、露出下头更加娇嫩的、崭新的皮肤来。
这个图比之前的大很多,当然也更不好受、麻又痒,只能用手轻轻地拍来缓解,更多时候无事于补。
姜歆娆有种她在把旧的自己给丢掉的感觉。
周末的时候David打电话过来问她要不要去LA录歌。
“去LA?为什么……”姜歆娆用勺子把咖啡粉舀进法压壶里,“哦,对,你家的两个小宝贝开学了。”
“对啊……”制作人笑了声,“我过来陪他们了,他们周末也能回家一趟;怎么样,你有空吗?”
“录我之前发给你的那几个Demo?”
“对……”David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你一定想不到我找了谁——Joris,他说他在曼切斯特度假,但是能线上给我们帮忙。”
这位是姜歆娆想要合作很久的词作人。之前很多次想要约他都不正好,姜歆娆这么一想,全身的血液都兴奋地沸腾起来。
她想说“好”,那个字却像长着尖刺似的卡在她喉咙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过去就离顾梓
会不会头脑一热就去找顾梓了?
就算她想去找顾梓,她的小公主也不一定想让她去找她啊。
啊,她甚至都不知道顾梓住在哪里。
姜歆娆越想越丧气。她捧起咖啡喝了一口,接着猛地把那口深棕色液体给吐出来。
“姜!你怎么了?”David在电话那头焦急道。
“没有,咖啡太苦了。”
“你加奶啊?”制作人理所当然地说。
“忘了忘了……”姜歆娆吐吐舌头,用清水漱口,“都怪你在我吃早餐的时候打电话给我,分心了吧?”
“这也怪我……”制作人嘟囔道,“你要来我就来接你——不对,你不应该在洛杉矶么?你怎么跑回国内去了?”
姜歆娆:“额……”
她头疼。她回来之后已经和不知道多少个人解释过多少遍这件事了。
歌手也不是喜欢对他人谈起自己隐私的人。可对于熟知她和顾梓的朋友,比如说David和程璐颐,似乎也很难瞒住他们。
于是她只好再简略地讲了一次。
“哦……”David怔愣道,“那,那现在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David,你大我那么多,现在不应该是你给我建议吗?”
姜歆娆哭笑不得道,“顾梓还在洛杉矶呢,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过去了吧。”
David哼哼两声,“我给你建议?你找顾梓说清楚……”
“可是——”姜歆娆反驳。
“沟通、沟通、沟通是感情的基石。你看我和Sam结婚二十四年了,什么样的架没有吵过?你不愿意说,哪能解决问题?”
不止一个人和姜歆娆这样说过了。她还想说什么,那边David又道:“好了好了,我让小夏给你订机票,周三洛杉矶见,别放我鸽子!”
制作人这就挂了电话。一会儿夏槐果真来联系她,姜歆娆看着那几条消息无言良久,捧着咖啡在沙发上呆滞地坐下。
Frank摇着尾巴跳到她身边,嗅嗅她手里的苦味饮料,呜咽一声,趴得远远的。
“Frank。”姜歆娆说,“你又要去你慕姗阿姨那边了……”
大狗的耳朵立时竖起来,冲着姜歆娆嗷呜嗷呜地叫,像在说不要不要。
“我要去接你顾梓妈咪。”姜歆娆补完了整句话。
果然大狗一听到
“好吧,你都答应了,我也不能找借口。”姜歆娆喃喃。
把Frank交给夏槐照顾之后,姜歆娆随意收拾了两件衣服,便踏上了隔天去往美西城市的航班。
飞机上她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觉,见着David才打了一个呵欠,“Hi,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David说,“其实也才几周呢。”
制作人的小肚腩好像收进去一点儿了——看起来最近有好好健身。
歌手反而懈怠了许多,David上下打量她一眼,道:“你看上去需要休息。”
姜歆娆摆摆手,“飞机上没睡着,现在要倒时差。”
她想过要不要给顾梓发信息或者干脆打电话,直截地告诉她自己在洛杉矶了,问问她的地址,问她能不能去找她。顾梓不会不答应的。
可顾梓还在生她气呢?姜歆娆打开两人的通讯记录,往下划,看着那些乏味的问候和闲聊,便觉得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全都消弭殆尽。
最后她什么也没做,让David把她送到酒店,叫了晚餐送餐,简单吃过,倒头就睡。
第二天是录制Session。David,姜歆娆和另一位词作人合作脑暴。
气氛很好,两个人也都是才华横溢的音乐人,只姜歆娆无论如何也进不了状态。
David笑她,“是不是昨晚睡太久了,这么昏昏沉沉的?”
其实一切都好。身体的机能充实饱满,精神头也好,就是脑袋里一团浆糊,半句话都想不出来,别说完完整整地唱出曲子。
姜歆娆苦笑着自嘲。Joris好不容易来一次,难得David也在,对往常的自己来说这简直是不可多得的好时机,她不能浪费,也不该浪费掉。
Joris脱掉耳机,“没关系,姜,调整一下,找到你需要的感觉。”
这首歌是明快清朗的。鼓点和轻快的节奏谱写出一个甜蜜的爱情故事,是恋爱中的人的日常。
这是很早之前——姜歆娆和顾梓刚在一起的时候,歌手想出来的副歌。
后来她自己完善增补,前段时间才把相对有把握的memo发给制作人。
David刚听到便急匆匆地找她来录成品。
有两位的专业知识在,录制核心毕竟还是歌手的
越发挥不好、她越着急,越着急越发挥不好,一直恶性循环。
“不然……”David说,“你唱一遍ThenIKissYou——这首歌的情绪和那首是类似的,不是吗?”
Joris点头表示赞同。姜歆娆死马当作活马医,抱着吉他在位置上坐定了。David问她,“姜,这段要录吗?”
姜歆娆点头,“没事……”
熟悉的、跳跃的前奏,歌手闭着眼睛,找准节拍进去。
往常她会想起顾梓挑明两个人互相认识那晚。女人拿着冰罐头往她脸上按,她心跳骤升,面上冷,心却热,扑通扑通地要从胸膛里爆炸。
现在她依旧能想起来这些让她情难自禁的画面。还有顾梓从她颈间划过的手、吻她的唇、同她说好听情话的娇媚声音;
可一层层回忆叠加起来,最上面那层却是两人吵架那天,顾梓冷着脸说她不想和自己吵这个。
去找她吧,去找她多好,跟她好好说清楚,她要什么你告诉她什么就得了;
那你怎么还在这里浪费时间,再多一秒她说不定就不要你了,你昨天还惹她伤心,啊啊啊姜歆娆你个混蛋,你做什么事都做不好……
歌词全都闷死在嘴里。姜歆娆咬着唇,唱不下去了。
Joris在视频那边蹙起眉来。David倚在椅背上看了她一会儿,无奈地谢过词作人,先挂断了视频会议。
“David,你不用……”姜歆娆急急道。
“你状态不对。”David坐到她身边,“让他在那儿只是浪费时间。”
歌手咬住唇瓣,垂下眼不吭声了。
David说:“我没有怪你,只是,你知道的,我们都有状态不好的时候——”
他想拍拍姜歆娆的肩膀安慰她。谁知道指尖还没触到她,歌手猛地站起来,捂着脸道:“不行,David,这样不行。”
“你需要休息——”
“不是休息!我要去找她,我……”姜歆娆无头苍蝇似的在房间里踱步,“我要去找她!我不能这样……我现在这样,什么都想不了!”
“那你就去找啊?”David摊手,“录制也结束了。”
姜歆娆摇头,“你不懂,我们还没和好,我怎么能就跑姜歆娆,你冷静一点!”David大声吼她。
歌手在原地跳了跳,“干嘛吓我!”
“你才在吓我,我以为你疯了……”David说,“我有顾梓家地址,很近的,我送你过去。”
姜歆娆张嘴又要反驳他。制作人打断她,“姜,用用你的脑子;顾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
“我觉得她在等你去找她呢,哪来的和好不和好?你过去,你们俩就和好了。”
姜歆娆沉默了两秒钟。David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已经拉开门就往外跑。
David跟在她后面,冲她大声说:“你回来,我送你!”
姜歆娆在玄关开门,闻言回他,“很近,不用!”
Sam从楼上探头下来看着深夜扰民的两个人。David冲她摇摇头,又对正在开门的歌手说,“你这样怎么行,哎呦你等一下!”
姜歆娆嘭地关上门。然后一道影子飞快地掠过制作人家的窗户,消失在街道另一端。
David深深地叹口气。
哪有这样的?外套也不穿、包也不拿、钱也不带、连吉他也拉下了,外面又黑又危险,还冷得很。
幸好还记得带手机。
他摇摇头,回去拿手机给她发信息。
确实很冷,非常冷,风刀似的、刺骨地刮在姜歆娆耳畔。
两旁的街道黑黢黢的,几盏昏暗的灯光明灭不清,就算是在富人区,也少有人敢这么晚在外面晃悠。
歌手一点儿也不怕,一点也不难受。肺部像烧着了似的发疼,连带着嗓子里都有了血腥味,姜歆娆却想要欢呼。
她顾忌着周围入睡的房子,用手捂住嘴,小小地「呜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