鞮红几乎是一路跑回的家,屋子里空无一人,那个在网上掀起惊涛骇浪的地方,现在静得吓人。

  剧本围读结束后,鞮红和导演确定完下一场时间后正欲离开,却听到同组演员一声惊呼,众人纷纷打开手机,这便看到了位居榜首的热搜话题,和底下沸沸扬扬的讨论。

  鞮红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在她的印象里,做完好事后,应该是自己一个人的满足。而不是仿佛被人带到聚光灯下,享受数以万计的观众赠予她的潮水般的掌声。

  她并不厌恶,却有些害怕,此时悄无声息的环境更是助长了她内心的恐惧,其实若是换做从前她还只是觉得羞赧,可如今她真的已经开始恐惧这样被万种瞩目的感觉。

  钉子已经深入骨髓,即便一根一根□□,在阴雨天气,还是会一阵接着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她蹲坐下来,自己抱住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冷潮湿不见天日的车库里,冷汗一颗一颗往下滑落,心中明明该欢喜该感激,却生不出一丝暖意。

  后遗症太重了,重到呼吸都变成奢侈,窒息的恐慌紧紧包裹住她,使她完全忽略了身周的动静。

  忽然一双手把她强行带了起来,她本能剧烈挣扎,却被更强势的力量揽入一片温软之中,熟悉的沉檀气息安抚着她跌宕不休的心。

  渝辞把人抱的更紧,口中呼出暖意:“对不起,我出门忘了同你说,我把大家先安顿到酒店去了,我……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叠声的道歉,可怀中人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把自己往那股令自己心安的温暖中埋进去,仿佛只有在这里,才能获得片刻安宁。

  渝辞感受着鞮红微弱的不可控制的颤抖,心如被万虫啃噬。她自然明白这种感觉,网暴的后遗症,哪里是说清就能清的。

  但是幸好,她已经有了保护她的能力。她学会了迂回,学会了伺机而动。不再像从前那样莽撞,知道这里不可能凭着一股子正气就能打遍天下,遇事仍需筹谋。

  第一步进行的很顺利,想要让那种伤害不继续发酵下去,切除了病灶,才能好好养人。

  而后病灶清除的也比想象中快得多,仅仅一个月,世家风云变色,家族易主。

  十几年前被驱逐出家门的鞮沉砚带着亡姐的遗嘱重新回到权力中心,封寒则从世家新贵跌落神坛,造谣、诬陷、非法转卖他人资产、贩?毒、袭?警……将近十宗大罪加身,亡命天涯。

  一封律师函直接寄到总部,将当时造谣污造鞮红身份的营销号及背后操纵人告了个彻底。

  “一切就都交给舅舅吧。”

  这是鞮沉砚从梓苜蓿手里接过遗嘱的时候,对鞮红说的话。

  他也确实做得很好。

  噩梦结束是在一个晴朗的周日早晨,一位不速之客敲开了渝辞家的大门。

  “你,你是说我g……封寒他死了?”鞮红披着渝辞的睡袍,顶着一头乱发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捧着渝辞给她泡的温牛奶。

  其实她也不愿这个形象见人,但是眼前这位金发蓝眸的警?官美人敲起门来跟打劫一样,多听一秒都能折寿。

  “逃到俄罗斯境内,惊动我?国?警?方,身携大量X品,袭?警未遂,意外掉入运行中的机器,身亡。”俄罗斯来的警?官却能讲一口流利的中文,杜涅奇卡言简意赅地说完前情,表明来意,“尸体已经运到,我们查到鞮小姐是亲属,所以想请你前去确认。”

  鞮红点点头,举起杯子准备喝一口牛奶润润嗓:“他掉进什么机器里了?”

  杜涅奇卡:“绞肉机。”

  鞮红举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那我还有确认的必要吗?”

  杜涅奇卡:“有。”

  鞮红觉得这牛奶是喝不下去了,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视死如归地叹了口气:“我确认好了,你把他带走吧。”

  杜涅奇卡:“???”

  最后鞮红还是在渝辞和鞮沉砚的陪伴下去确认了,全程闭眼。

  虽然委实大快人心,但是看着昔日活生生的人霎时变成一滩肉泥,总归还是有些生理加心理的难以接受。

  走出验尸厅,鞮红脚下虚浮忽然一个趔趄,渝辞扶住了她。

  靠在渝辞怀里,身边还有舅舅温柔的唤声,鞮红恍然抬头,见冬日晴暖,天色湛蓝,好像有什么东西都随着耳畔的风,消逝在这个,此生最漫长的寒冬里。

  舆论彻底翻转,许多工作邀约又渐渐开始增多,但鞮红却没有立刻回归到众人视线下。这些日子她不是去新剧组围读剧本,就是和渝辞两个人腻在新家里,好像永远都待不够。

  邬澔打来的电话全部被她挂掉,最后干脆直接把人丢进了黑名单。

  人生大起大落后才知道,真正可贵的东西只有两样,一样是喜欢的,愿意为之拼尽一生的事业;一样是她爱着的同时也爱着她的人。

  冬尽春来,枝头悄染新绿,拂在面上的风终于夹杂了一丝暖意,而直到一位访客的到来,才使鞮红第一次感觉到日子竟过得这样快。

  景珍坐在鞮红对面的沙发上,脸上神情是从未见过的凝肃,无语望了许久,才喟叹出一句:“还真是人生如梦。”

  鞮红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日子过得真快啊,连你都完稿了。”

  话音刚落一个靠枕就丢了过来,伴随景珍一声恼羞成怒的:“什么鬼话!”

  明明只是一个冬天不见,两人就像是已经隔了半辈子那样久,景珍感慨鞮红的境遇,起初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看鞮红笑意如旧,已经看不到多少伤痛的痕迹,才终于放下心来。

  看来渝辞真的把她照顾的很好。

  景珍不知第几次叹出一气,这叫什么?看到她嫁的不错,我这个老友总算是放下了心?

  “对了说正事,”天南海北扯了半日,景珍终于说明来意,“今天除了来看看你,还有个别的事。你家那位呢?”

  鞮红眨眨眼睛,抬手给渝辞发了条微信。

  十分钟后,渝辞就出现在了鞮红身边。

  景珍打量了渝辞一番,颇为感慨:“你飞来的?”

  渝辞指了指一旁刚溜完回来正搂着小猫咪撒欢的瘸腿狗,“狗跑得快,我追上来的。”

  景珍:“……”

  景珍这回创作故事并没有定在一个地方,她沿着北纬三十度一路走,最终在一个犄角旮旯完了稿,并且遇到一个人。

  鞮红眯起眼睛:“就聊了一晚上,你就把自己卖了?”

  “别说得这么有歧义。”景珍摆摆手,正色道,“他没怎么接触过这一行,但是性格很适合,人脉也有一点,家底丰厚,最重要的是创办工作室的理念和我相合。”

  言落,她视线扫过正盯着她看的两双眼睛,又补充道:“也和你们相合。”

  这句话倒是激起了渝辞和鞮红的兴趣,而且能让万年自由主义的金牌大编剧景珍动心的合作者,这本身就是一株奇葩。

  而到见了面,吃了饭,渝辞才发现,这不仅仅是一株奇葩,还是一位伯乐,她真正的伯乐。

  毫无犹豫的,和景珍一样,只是畅聊一番,便愉快地签下协议。

  末了,渝辞问他:

  “你关注这一行那么久,之前就没有让你心动的演员?”

  曲析微只是注视着酒杯里的琥珀光,笑得纯澈:“心动的肯定有,但也得有本事走到我眼前来。”

  这句话一出,渝辞凝住。七载光阴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而过,又想起鞮红那生不如死的数月,不禁喟叹:“走到你眼前,太难了点。”

  ***

  邬澔发现居然是渝辞来和他谈鞮红解约事宜的时候,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但是毕竟成年人,这点波动还是被压在不动声色的面皮下。

  “鞮红签在帝煌的年份还剩两年,这么早就要解约,违约金可不便宜哦~”

  其实帝煌原本已经不想留鞮红了,即便最近人缘转的还行,也可以确定鞮红这边是不会再老老实实待在这里。

  她从前有哥哥宠着,哥哥变脸后现在又有舅舅宠着,老东家在她落魄期间那样对她,这丫头不怀恨在心,没事整点幺蛾子来就已经很不错了,谁还敢强留。

  但是邬澔就是吃准了渝辞对鞮红情深义重,所以想趁此机会讹上一笔,也算是为帝煌建功立业。

  “要多少?”渝辞倒是胆大直接让他报价。

  邬澔比了个九,满嘴跑火车,却端的是一本正经:“这不是我贪心啊,公司高层针对鞮红的问题昨天连夜开了会,这是整体商量下来的数目。其实和你交个底吧,公司现在并不想放人,鞮红虽然性子跳脱,但是现在她的年龄,口碑,人缘都处于一个黄金期,公司为她投入的资源还没完全回本,所以你现在要人,对不起,除非给这个数。”

  渝辞弹开保温杯喝了口茶,继续洗耳恭听。

  邬澔见对方听得认真,眉宇间甚至浮出些不谙世事之色,更觉得意,火车“呜呜”向前跑得更加欢快:“其实鞮红这个事吧,还有很多家娱乐公司和工作室来找过,哎你们是不是商量好的,全赶着这两周了。不瞒你说,抢着想帮她付违约金的太多了,公司现在也还在考量。毕竟鞮红也在这待这么久了,就像闺女一样,这回要嫁出去了总得看看婆家人怎么样,你说对吧。”

  “我啊,也看在你是鞮红的朋友,是真心实意为鞮红好的人,所以这个数,你要是觉得没问题,立马我们就能签合同。反过来说你要是不愿意吧,也没关系,价高者得。”

  渝辞点了点头,表示了然:“嗯。”

  “嗯……嗯?”邬澔被她这个反应弄得有点懵,“渝辞老师要不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渝辞啪的一下合上保温杯,正了正坐姿,“就按你说的数。”

  这回邬澔更懵了,这就完了?他准备了一肚子的战术,这就,这就不战而胜了?

  邬澔觉得这份喜悦来得有点不真实,吞了吞口水:“那、那我们现在就签吧。”

  渝辞:“好。”

  邬澔怕人跑了似的,兴冲冲去办公室拿来了解约合同,一条条指着给渝辞说明,言辞规正,而神色和语气却透露出一丝丝怎么藏也藏不好的兴奋。

  渝辞在邬澔万般期待的目光下,慢悠悠拉开背包拉链,慢悠悠取出钢笔,慢悠悠旋开笔帽,再慢悠悠移到签字栏上,忽然顿住。

  邬澔几乎要按捺不住自己扑上去摁着渝辞签字的冲动,只得强逼着自己冷静,汗水从额头滑落,他又不自觉得吞了口口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渝辞又在邬澔那几乎要迸出血来的目光下,慢悠悠把笔尖挪开签字栏,慢悠悠拧上笔帽,慢悠悠放回钢笔,慢悠悠拉上背包拉链。

  背包拉链被拉上最后一格的时候邬澔几欲暴起,又被他以最后一丝自制力强行摁住,几个字几乎是从牙齿咬合面碾碎了吐出来的一样:“怎么不签了?”

  渝辞无辜的“啊”了一声,起身露出一个羞赧的笑,“我不会谈这些的。”

  邬澔几欲吐血,敢情刚才都谈了个鬼。

  渝辞打了声招呼,门外曲析微抱着文件笑眯眯走了进来,友好的对捂心脏的邬澔伸出手:“你好,我是曲析微,我来是想和你谈关于鞮红的事。”

  邬澔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默默给渝辞鞮红记上一笔,然后同样给曲析微比了个九,精疲力竭,惜字如金:“这个数,放人。”

  岂料,曲析微放下文件后,从怀里掏出掏出一个小本本,笑得像一只雪地里打滚的小狐狸。

  “邬先生真大方,居然愿意出这么多违约金。”

  邬澔闻言差点当场去世:“提前解约是你们出违约金,OK?是你们出,不是我们出!”

  曲析微乖巧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在合约执行期间,艺人没有触犯法律,没有违约的情况下,无故雪藏艺人这种违约情况,应该是贵公司出违约金吧?”

  邬澔沉默了。

  曲析微笑眯眯地翻开小本本,露出一双狡黠的大眼睛:“邬先生既然听明白了,那我们可以开始,谈贵公司需要赔付的违约金额了吧?”

  此时的邬澔还不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将陷入长达八年的违约官司里,耗尽余生的精力。

  ***

  鞮红的事业日益好转,几家欢喜几家愁,愁的人当中首当其冲的就是当初网暴鞮红的第一主力——孔姜儿。

  容熙被辞退,封寒死无全尸,邬澔被告上法庭,孔姜儿惶惶终日终于忍耐不住,鼓起勇气让经纪人陪着给鞮红拨去一个微信电话。

  鞮红居然还没拉黑她,这倒让孔姜儿更加不知前方等待她的是福是祸。

  电话接通后,她陪着笑脸,不停道歉说自己有错,求鞮红原谅她,大人有大量,以后再也不敢了,要多少赔偿都可以……

  费尽口舌说了半日,却等不到对方的一字回应。

  孔姜儿冷汗都下来了,一颗心脏在胸膛里左冲右撞,像极她当日看鞮红被全网攻击到仓皇如过街之鼠时那种血液冲击般的兴奋。

  就在她以为对方不会和她说一个字的时候,听筒里传来鞮红哂然的语声:“我与你,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孔姜儿的结局在下一章。

  杜涅奇卡——《暗夜别墅?奶油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