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辞醒来的时候,鞮红还在沉睡。车库的床很小,挤两个人有点困难,昨天晚上结束后,鞮红就被她揽在怀里睡着了。

  女艺人向来对自己的身材管理就颇为严苛,可鞮红此时竟是比原先还要消下去大半,脸上几乎都没剩下多少肉,形销骨立的模样抱在怀里,像抱着一把骨头似的渗得人心慌。

  车库的卷帘门一拉上,日升月落都被阻隔在这一方斗室之外,渝辞点开手机就着屏幕散发出的微弱光线打量这个勉强称得上房间的地方。

  生满锈斑的烧水壶、糊着一圈烟灰油渍的平板锅、外壳已经泛黄的便携冰箱、泡沫箱搭建的灶台和缺了几颗螺丝钉的铁皮课桌椅……几乎就勾出了鞮红这几个月来的全部生活剪影。

  渝辞回想起昨天,自己第一次站在这间车库外头的时候,心底仿佛有一只巨兽怒嗥冲天,回荡在被疼痛锤凿出的千沟万壑之间。风声烈烈,怒吼不绝,叫她再看不见天幕下昏灯惨月,再听不见巷尾处车行人语,只能感受到身体内部伴随着嘶吼传出的破裂。

  她每走上一步,身上的某一处就破碎开来,一步一步往里面走,身上便一处一处地破碎,直至骨节崩溃,全盘瓦解,那只吼红了眼的巨兽破壁而出,目眦欲裂地恸叫着将她撕裂撕碎片甲不留。

  这数月来,她只能从网络上那些看一眼就叫人心脏钻疼的只言片语里猜测鞮红的境遇。本以为那些叠上不受控制的想象力才会如此狰狞可怖,岂料背后的真相竟是叫她一秒也难以忍受。

  她沉没七年之久,又在爆火前夕惨遭数月网络暴力。本以为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体验感,感受痛苦的阈值一飙再飙,可正因这样,她才能更加切肤地知晓鞮红这段时间的处境究竟有多艰难,就连呼吸都仿佛能耗尽余生的勇气。

  她只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早一步来到她的身边。

  极轻极柔地把鞮红在枕席间放好,又替她掖好被子,渝辞这才轻手轻脚下床,走到水壶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她用的是盛粥的一次性纸杯,其实她一直有带保温杯的习惯,但是保温杯放在车上,这时候出去拿必然需要把卷帘门拉起来,那么鞮红难得的睡眠也会被迫中断,相比那样的结果,洗干净保温杯再倒上热水根本就不算什么麻烦事。

  她捏着一次性纸杯喝了一半,忽然顿住,眼眶没来由地泛起酸涩。渝辞仰头尽量抑制住情绪波动,她不知道鞮红什么时候会醒,如果鞮红醒来一定不想看见自己这样。

  面部肌肉和神经一起努力着压制,可内心的潮浪依然汹涌不绝。

  这几个月,鞮红怎么能忍下来的?

  自己曾郁郁不得志,徘徊于生死边界,但那时也顶多是愤懑难平,不疯魔不成活把自己灵魂扭曲到极致。可是鞮红遭遇了什么?

  至亲离世却不能送终、被污以虚假事件身败名裂、断绝一切经济来源求天不应问地不灵、被安上断章取义筛头去尾的罪名受万人唾骂……

  这一桩桩一件件如果是单独发生的话,或许还有地可诉,有枝可依,但偏偏接踵而至,一件还没结束就又累一件,魔鬼的勺子伴随着狞笑如重锤般砸落,她避无可避只能硬抗。在这段无人得知的黑暗时光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许已经累满了一箩筐。

  没有人知道自己推开病房门,见到鞮红时那一刻是什么心情。

  渝辞扪心自问,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只有一句,却千真万确,漱玉凿凿:

  鞮红还活着,那就比什么都好。

  思绪突然止住,眼神停在那个为了省电不存隔夜食物时都处于断电状态的小冰箱上,那里有一只可可爱爱的娃娃。

  这个娃娃她见过的,在一次品牌活动丽,有一个粉丝抱着这个娃娃上来和她互动,合影的时候羞怯却热情的告诉她,这是按照她模样做的娃娃。

  所以在病房里见鞮红抱着的时候她一眼便认出这是她的娃娃。

  渝辞把她抱在怀里,小娃娃被照顾的很好,穿着软软绒绒的小白兔裙子,戴着有着大帽檐的太阳帽,胖乎乎的脸上甚至还打了两团腮红,旁边位置上叠了一打整整齐齐的小衣服。

  那人已经穷成这样,自己的衣衫都不知是从哪个二手市场淘来的,却给她的娃娃置办了这么多漂亮精致的行头。渝辞扭头,那个睡得不自知的人儿还拥着被子浸在梦里,不知梦到什么好事,唇角悄悄上扬着。

  真傻呀,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怀中娃娃不识悲欢,犹自抿唇笑着,任由身上人将她拥得更紧,恸哭无声。

  ***

  鞮红醒来的时候,车库隔绝了外头的光线,只听见雨水扑打在卷帘叶上的声音,大雨滂沱残梦昏沉,还真有点楚梦沉醉的恍惚感。

  鞮红觉得头有点晕,想要抬手揉一揉跳动不已的太阳穴,却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圈在另一人怀里,匀称的呼吸起伏在自己颊边,稍稍一动,若有似无的沉檀合香就翻涌着卷袭上来,叫她立时明白过来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处境。

  昨晚的记忆随着那淡香扑打着她涨红不已的脸颊,索性黑暗中不能视物,这羞窘的模样倒也不至于被看了去。兀自纠结了半天,鞮红甚至都没反应过来,现在房间里另一个人仍在沉睡,根本无人能看到她此时情状,光亮还是黑暗都没有什么区别。

  鞮红小心翼翼地把脸蛋贴回渝辞胸口处,待起初的羞涩尴尬渐渐褪去,新婚燕尔的甜蜜终于似清晨海面上的曦光,碎金一般粼粼浮上。

  数月坎坷,让她害怕极了黑暗。所以晚上她一般都会打开手电筒伴着灯光入睡,可是时间一久耗电的弊端显露出来,她便去买了点小蜡烛来,幽幽一点微光,伴着很快就会燃烧完毕的浅蜡,却也足以抚慰她入梦前的澒洞难安。

  而现在却不一样了,现在她有了渝辞。渝辞就是她的灯,她的火,伴她身侧,永远燃不到尽头。

  她在渝辞怀里小幅度地蹭了蹭,整整一夜的缠绵并未将她的热情耗尽,生平第一次这么想要与另一人亲近,怎么都不够的感觉,想要将彼此融成浆化成水,彻底合在一起才好。

  忽然,脸颊好像蹭到什么凹凸不平的东西,鞮红一愣,又小心翼翼地朝着那个位置蹭了蹭,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因她的动作失了栖息地,悄然落到床单上。

  鞮红瞬间就明白过来那是什么东西,心暖成了一汪水。

  录制完节目后驶往酒店的房车上,她把母亲留给她的另一只金鱼玉佩送给了渝辞。

  那是一只与她那只成对的玉佩,是要赠给此生认定的爱人的。

  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温热顺着眼尾流淌,她伸出手拥紧了身边人。

  一道铃声突兀地在房中响起,鞮红一惊,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来去关却已经来不及,怀中人发出几声轻喃,微动了动,睁开了漂亮的凤眸。

  手机亮起的微光里,二人四目相对,俱是失言。

  脸上不约而同地起了燥热,鞮红几乎瞬间就从渝辞怀里弹起来,去拿响得越来越起劲的手机。可是手机放在离床头半臂远的帆布包上,鞮红手指刚刚够到手机,整个人就全然压在了渝辞身上,昨夜叫人面红耳热的记忆再次挑动她敏感的神经,动作凝顿住,竟是连下一步该做什么都忘了个干净。

  忽然身上盖了层暖意,鞮红又是一愣,由着渝辞把她摁回被窝里细细掖好被子。

  “这里没有暖气,当心着凉。”渝辞的声音带着些晨起时的沙哑和昨夜激烈情?事过后的慵懒,听得鞮红脊柱都麻了,软软地瘫在床上。

  给她裹好被子后,渝辞已经下了床,留下一句“我给你弄点吃的”就走了开去。

  鞮红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羞涩地吸着渝辞留下的沉檀浅香,拳头里捏着自己胸前的翡翠金鱼,被子蒙过脸,只露出两只大眼睛在黑暗中眨巴眨巴。

  她觉得自己好没用,同样是初?夜?清晨,人家渝辞就能那么镇定,自己只知道像个失身的小媳妇似的扭捏。

  当然,这是因为她没有看见的渝辞掩藏在外套下悄悄烧红的耳尖,和她此时对着空无一物的冰箱和灶台,正在进行中的无实物表演。

  忙完了的渝辞同手同脚地走了回来,看起来好像大干了一场的样子,实则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刚干了些啥。

  回来的时候鞮红已经披好衣服坐在床头,镜子里映出瘦脱了相的自己。

  渝辞连人带被子拥在怀里,嶙峋瘦骨硌得她心疼。

  “怎么瘦了这么多?”

  鞮红哂然:“这不更上镜了吗?”

  渝辞蹙了眉,没有说什么,只把手臂圈得更紧。

  “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鞮红拍拍她的手,转过头来给了渝辞一个大大的笑脸。

  渝辞笑着抚了抚她的脸颊,暗道回头可得给她养回来一些,她现在这副模样,连镜头都不能增胖几分。

  鞮红没有察觉渝辞这些想法,从怀里摸出一个手机,屏幕正显示着一个微信聊天界面。

  还没等渝辞看出些什么门道,鞮红就已先欢呼一声,在渝辞脸上亲了一口。

  “我试上了!”

  渝辞这才看清,微信界面上是几行简单的信息和一个需要鞮红确认的合同草案。

  渝辞抿唇不言,面上也没有太多变化,但是略带颤抖的手出卖了她。

  “什么戏呀?你,你什么时候……”

  这个人,这个人在她不在的时候究竟付出过多少努力,又曾遭遇多少她不敢想象的磨难?

  鞮红与自己不同,自己是那种,即便已经在圈子里演了很久的戏,但是只要两三个月不去跑组,基本就没人认识。而鞮红,她曾盛极一时,一朝贬落尘泥,大多数人都会将她当笑话来看。

  自己也曾抱着简历辗转公交地铁之间,把大半个帝都跑遍。知道那份辛酸苦楚,和受人冷眼的难堪。那鞮红所经历的,岂不是她的千倍万倍?

  一只手把她的脸颊抬起来,轻轻捏捏,“你怎么不先恭喜我?”

  鞮红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语调。

  她在她耳边轻笑,自信满满的,像是胜利了一样,“是我自己去试镜试中的!渝辞,我是不是很厉害!”

  渝辞点点头,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表达此刻内心的惊喜、倾佩、和赞叹,斟酌了半天,仍然只能说出一声干巴巴的:“恭喜。”

  说完又觉得不够,又补了句:“真的厉害。”

  鞮红很高兴,哼着歌就打开合同开始看,渝辞盯着她领口几枚敞开的扣子看了半天,最后还是给她把被子拢了上去。虽然已经是最亲密的关系了,但是有些事情做起来,还是没法像给自己做那般自然。

  “这个是我很喜欢的一个故事,我准备了好久好久,去试镜的路上还哭了哈哈哈,现在想起来好傻呀,但是真的很开心。我现在这样……真的没有想到居然还能试上!”

  鞮红滔滔不绝地对渝辞介绍着有关这部剧的一切,渝辞的注意力却只落在鞮红的脸上,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女子聊起戏来,也开始有了这么生动的神情,仿佛说的不是戏,而是她今生最强烈的爱恋。

  原来那一声“师父”,从来都不只是叫叫而已。

  鞮红确认完合同又对对方以及对方团队表以最诚挚的感谢,渝辞已经收拾好了东西站在卷帘门边等她。

  鞮红裹着夹克走下床来,茫然不舍的情绪盛满整个眼眶:“你,你要走了吗?”

  “是啊。”

  “不,不能多留一会儿吗?”

  渝辞笑着举起车钥匙摇了摇:“再不出门,你可就尝不到我亲手做的菜了。”

  鞮红整个人都跳起来,三两步冲上前,一下跳到渝辞怀里,强大的惯力逼得拥着她的人连退三步,整个人摔在卷帘门上,灼热的呼吸随着唇舌纠缠在一处。

  渝辞搂紧怀中的人,一面吻着,一面不动声色地摁掉第一百零六个容熙打来的电话。

  世间再没有人能阻住我的脚步。

  羽翼已丰,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