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动声越来越明显,人群中渐渐分出两派,他们虽然还没有明起干戈却已经隐隐有箭在弦上?欲?发之势。

  兄弟阋墙,姊妹反目,师徒决裂,大同小异的戏码无时无刻不在上演。

  冥昭兴致勃勃地看着,顺手添上一把火。

  “霓裳之毒非无药可解,如果你们愿意把竹沥的命交给我,今日回生殿上所有人都可以活着离开。”

  如果说刚才天平两段还在摇摆不定,现在基本已经往一处倾斜。

  柴薪已经叠满,烈火已经窜高。

  人群中那个声音再掩藏不住。

  但是偏偏有些东西,它或许微弱如萤火,或许轻薄如鸿毛,但它一定会在那里。

  即便危如累卵,千钧压身,它也一定会触底反弹。

  那就是良知。

  或许身遭所有人都已化修罗,也一定还会有一批人,守着各自的信念,坚持到底。

  即便很痛苦,

  也愿向善。

  冥昭高居主座,自然也将这些人目中种种看在眼里。

  但可惜,这些人的数量实在太少太少,脆弱的不堪一击。

  “不要争了!”

  一道清澈的声音骤然响在大殿,尾音在空旷的冰洞腹层中激起阵阵回声。

  众人瞩目之下,少年向前迈出一步,背脊单薄却挺得笔直,若一杆清竹迎风傲立。

  “我答应谷主的条件,相信谷主也绝非言而无信之人。”

  说完,他不给自己退路般,竟朝着冥昭的主座一步步走去。

  众人皆是一愣。

  “不行啊小公子,你可别拿性命做赌注啊!”

  “那魔头怎么可能信守承诺,小公子不要被她骗了!”

  “竹沥公子,您不必做到这一步啊……”

  “是啊公子……”

  ……

  那些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切,一声比一声诚恳,却没有一个人真的站出去把他拦下。

  无需一颗玲珑心也能看出这其中的欲盖弥彰,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争吵声欲掀翻殿宇穹隆,而他们争执中的那个主角,却只生出一抹浅淡笑意,依旧眉眼温柔。

  “诸位不要再吵了,今日的选择是我自己做下,任何人都没有错。”

  “如果换作是我站在你们的位置,我也不会站住去阻拦。”

  他一身白衣早已不似刚下山时崭新,甚至还因四处奔波,显得有些脏破。

  但只要往他眉目间看上一眼,便觉有醴泉之水淌过灵台,清明顿起,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及他一人干净。

  “是为了自己所珍惜的人,也是为了不因自己所谓的道义,害惨更多的人。不是吗?”

  他交出了自己的命,说着自己也不全然认可的歪理,一为救更多人的性命,二为抚平他们心中的愧疚与不安。

  绝境之中,大多数人都是自私的。

  但是这并不能代表他们全无良心。

  在做出违背自己良知的决定后,那颗左胸骨下搏?动的滚烫,一定会在今后的岁月长河里时不时疼痛烧灼,辗转难眠。

  所以他并没有故意说一些大义凛然的话来使他们更加惭愧,而是暂且放下自己心中所秉持的原则,以他们的作为为“正道”来告诉他们,他们没错,如果是自己也不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我们都一样,只是所处位置不同,所做选择不同罢了。

  从来没有什么圣人,

  以少换多,以疏换亲,无论如何都是划算的买卖。

  这从来都不是竹沥的理念,但是事已至此,又何须再去往他们身上多添一道伤?

  医者行于世间,无非做两件事:

  救人命,抚人心。

  抉择太苦。

  刀山火海,就让我一人来赴。

  几番思量间,打满补丁的鞋履已经踏上回声殿的宝座台上,离冥昭不盈半丈,竹沥凝视着眼前懒倚高座的冥昭,心湖平静不起一丝涟漪。

  “沥儿快走!!”

  一旁久久不作声的蒙汜长老忽然大喝一声,冲上前飞起一掌,将竹沥直接打下高台!!

  竹沥猝不及防被击了一掌,神思还未回体,身子也被打得飞在半空,迷蒙余光里只见高台上一道白影飞出,狠狠掐住了他师父的脖子。

  “师父!!”

  竹沥重重摔落在地,咳出一口血沫,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救他师父,却发现自己浑身骨头疼得跟碎了似的,只撑起来一点又摔回去。

  抬起头看着宝座台上的情形目眦欲裂:“你放过我师父!我都答应你的条件了,求求你放过我师父!!”

  冥昭闻声睨来一眼,薄唇轻启:

  “我改主意了。”

  言落指节猛收!

  蒙汜长老的双足已经离开地面,他竭力不去挣扎,却还是难逃本能的驱使,冥昭禁锢在脖颈上的手越收越紧,甚至能听到喉骨破碎的声音……

  冥昭杀人的模样明明可怕到极点,却叫人很难将目光从她身上撕下。

  冰殿风来,墨发似舞。

  长风扬起她层层叠叠的白裳如白莲盛开。

  恍似群玉山头瑶池仙,可当她一眼睨过来众人方才觉醒——

  这分明是魔。

  那一双凤眸极寒,额间那点灵动纯澈的碧色仿佛也因她的眼神而变化,闪动着妖异的光色。

  似仙近妖。

  就在蒙汜长老的彻底断气的那一刻,一团血红色的雾团从宝座台上散开,悉数钻入冥昭体内,消失的无影无踪。

  若不是在场众人都亲眼见证了这一刻,恐怕只会觉得那是极端恐惧之后造成的幻觉。

  已经在周遭人搀扶下站起来的竹沥目光紧紧锁着高台上的动静,泪水模糊了他的视野,却依然在那片朦胧中捕捉到他一直在等的时机。

  “就是此刻!!”

  仿佛滚油入火激起焰高三丈!

  回生殿上群情激奋,纷纷握紧武器呐喊着朝高台上冲去!

  岐飞鸾站在原地未动,耳边如炸锅似的声音充耳不闻,她所闻所见只有此刻伏在宝座台上的冥昭,那一瞬浑浊的双眼,额头霎时布满的冷汗,和几不可闻的微弱喘?息。

  刚刚那团毒雾!催发了她体内纠缠错杂的枉死者记忆!!

  那抹刚刚还在杀人的白色身影骤然显得脆弱起来。

  眼见着一众武林人士将要挤上高台,忽然!那单薄的白色身影背后散开一团青蓝暗影,如一阵暗色飓风席卷而来!

  冲在前头已经踏上台阶的那几个人一瞬被那团溢散开的暗影吞没!

  眨眼间暗影如潮水般褪去,留在当场的只余森森白骨!

  “啊啊啊啊啊啊阿————!!!”

  “是霓裳!!是霓裳!!!!”

  这转眼间好好的人成了白骨,任谁都能反应过来,那团青蓝暗影究竟是什么东西!

  霓裳散去,瞬息复来!

  所有人双股战战,拔足就往殿外狂奔而去!

  却听一声冷哼,那八扇大门飞速闭阖,将日光云影悉数隔绝在外。

  八声嘶哑的摩擦声合为一声沉重巨响。

  余声阵阵,如天人长叹。

  一瞬间尖叫声求饶声愤恨声糅杂一片响遍大殿,有人拔剑斩杀霓裳,有人把外套脱下兜头鼠窜,也有人随意抓来一人当自己的人肉挡箭牌。什么布好的局全都乱了,回生殿门一阖上,外头的冯翼谷弟子进不去,里面的武林人士逃不出,霓裳见血即狂,今天这殿上所有人怕是都要葬送在那畜?生口中!!

  冥昭已经在主座上坐好,但紧皱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她仍在受着那些枉死者遗留下来的痛苦折磨。但她眼中除了浓雾般消散不去的痛苦之色,还有阵阵掩藏不住,也不欲掩藏的嗜血快意!

  大地皲裂,劫火从地狱翻涌而上,千百人的嘶喊在回生殿中荡成一团混音,若九天闷雷落地,声声震耳发聩。

  那青蓝黑影踏着劫火而来,如地狱尽头的勾魂使者,一记雷声落地,一具血肉成枯骨。

  回生殿,本是起死回生之意,此刻却将一个个生者送入死之国?境。

  “啊啊啊啊!!”

  “娘亲!!”

  “宝儿———!!!”

  一团霓裳蜂拥着朝一个十岁模样的女娃袭去,那女娃背上青霜紫电双月弯刀,一身青衫配软银甲,年纪轻轻竟也被她家人送去习武,卷进这一场血雨腥风之中。

  但是霓裳可不认人,稚童血肉鲜嫩,它们奋力扇动翅膀嗡鸣着争先恐后地去咬那女娃肌肤,却被两柄弯刀斩下几只,躲过一劫的霓裳立刻四散开来,选择包裹式四面袭击!一时暗影乱舞女子眼见再不能敌,收起双刀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护住女儿,可她也是□□凡胎,这一批霓裳饱足后,还有下一批霓裳,这一护又能护得了几时?

  不出片刻,霓裳嗡鸣着裹袭而来!

  女子不躲不退,闭眼将女娃护得更紧。

  霓裳如鬼似魅的影落入女娃澄澈如清潭的瞳仁中——

  “娘亲!!!”

  千钧一发之际,忽地一片黑影飞来护在那对母女面前!将所有霓裳阻隔在外,定睛看去却是一只寻常不过的幂篱,那护在母女身周坚如铜墙铁壁的正是被灌输满内力的乌绢帽羣!

  霓裳阵型被打乱,瞬息又换!可那幂篱中的劲力也尚未散尽!

  片片闪着寒光的薄刃自帽裙中四散飞出,雪光暗影交辉片刻,暗色消尽,只余冰雪萧杀茫茫一片,须臾也劲力散尽,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一只素手将沾满灰尘的幂篱拾起,在乌绢上轻轻掸了掸,却没有戴回去只是将它背到身后。

  “岐姑娘!快杀了那个魔头!”

  忽然殿中有人哀求着喊出声,随即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岐姑娘,现在能杀那个魔头的只有你了!!”

  “岐姑娘,求求你了岐姑娘!!”

  ……

  只有我?

  岐飞鸾回首望了一眼,偌大回生殿,所有人都在苍荒逃窜,但凡被霓裳沾上的都已经化成白骨。

  只有她一人……

  霓裳嗜血,闻人味便至,唯独绕过了她。

  “岐姑娘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们去死吗?”

  “岐姑娘,霓裳的母体就在那魔头身上,只有杀了那魔头,我们才能得救啊!!”

  “岐姑娘,老身求求你了姑娘……老身给你跪下了……呃——”

  “师娘!!!”

  “岐姑娘你还在等什么!难道你要看着这里的人都死光吗!!”

  ……

  长剑出鞘,寒芒破空。

  岐飞鸾一手持剑,一手将幂篱背在身后;

  一手是从小立下的护天下之责,一手是十九载桃李深恩。

  长阶上残骸遍布,血染冰石,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

  她拾阶而上,每一步都极缓,极沉。

  直到站在她师父面前。

  冥昭此时犹陷混沌之中,但见她来双目难得清明。

  师徒久别重逢,或秉烛促膝畅聊达旦;或清风艳日携手同游;或嵇亭倚云瑶琴凤管;或绿蚁新醅共饮一杯。

  怎么都不该是眼前这样。

  冥昭没有说话,只睁着一双时而清明时而混沌的凤眸看她。

  岐飞鸾也望着她。

  在此之前,岐飞鸾都是有些不敢看冥昭眼睛的。她的师父生了一双世间难寻的美目,形似凤眼狭长斜飞,长睫卷翘根根分明,最难得的是那双明眸中饱含的神采,无关男女,却关风月。

  只看一眼,便能销得魂去,不知此身何处。

  哪怕她是她授业恩师,是一半将她抚养成人的长辈,她也怕陷在里头。

  这样的情绪后来倒也少了,因为后来多了数不完的恩仇爱恨,更加纠缠不清。

  四壁冰雪幻色纠缠在二人对视的眸光里,辨不清晰。

  “岐姑娘你怎么还不动手啊!”

  “岐姑娘我们快顶不住了!!”

  “岐姑娘!!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

  ……

  声声求唤如催命魔咒,在岐飞鸾耳边化作憧憧鬼影,哀喊凄嚎着似要将她吞没……

  “竹沥公子!!”

  “公子你的腿,这是怎么了!!”

  “公子的脚筋被霓裳啃断了,呜呜呜霓裳虽然要不了他的命,却能吃他的肉啊!!”

  “竹沥公子都是为了保护我们……”

  “公子你走开吧,我们身上都是血味,那些畜?生吃不到我们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小公子你别抵着了,老夫这就出去和他们同归于尽!!”

  “老头子你说什么疯话!!”

  “那要怎么办?眼睁睁看着那群畜?生把小公子的肉啃光吗!!”

  ……

  岐飞鸾努力让那些声音从她耳边消弭,却根本做不到。

  她背后是苍生如海,对面只她一人;

  她是天下人的英雄,唯独是她一人的叛将。

  “竹沥的血肉快被食尽了……”

  岐飞鸾缓缓闭上眼睛……

  心弦崩断,寒光骤闪,剑鸣铮然。

  她猛地转过身去——

  “所以你没有多少时间了!想做什么便做!”

  “我为你护法!”

  再睁眼时,

  她面前是苍生如海,而背后只她一人;

  这一回,她与天下苍生对立,

  只想护她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岐飞鸾:他快被啃完了,趁他还有一口气,你快点过滤啊!!

  竹沥:???

  ***

  快杀青吧,我太难了。

  我为什么要写这种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