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她活不过二十(GL)>第80章 归途

  长京的雪越来越厚。

  接近新年,家家户户都挂起红灯笼,城中一片喜庆的味道。对长京城的百姓来说,除了即将来临的新年,还有两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一是听说渭北战争快要结束了,蛮人终于被渭北军打怕了。二是六皇子和南家姑娘的婚期已经定下,就在半个月后的大年初一,届时六皇子会在长京城中大摆筵席,庆贺自己的大婚。

  长京城中张灯结彩好不热闹,直至深夜才安静下来。

  一辆马车无声地驶出皇宫,经过朱雀大道,从城墙侧门悄然离京,最后停在一片小树林前。南月轻巧跳上早已等候在那儿的另一辆马车,最后看了眼远处的雄城长京。

  唐炙说想要在新年那天杀了她,可是她暂时还不想死,所以她想办法逃离了长京城。

  南月不相信无名已经死了,除非亲眼见到无名的尸身,否则她都会努力保护好自己,不让自己死在别人手上,她一定要活着见到无名。

  马车向着大兴山的方向离去,距离长京城越来越远。

  南月收回目光,缓慢地从怀中掏出两支残留着黏腻的血丝的短箭。刚才出逃时她差点被护卫发现,不得已射出两箭,她匆匆将箭支拔下后就塞回怀中,还没来得及擦拭。

  南月拿手帕擦干血迹,眼眸平静无波。

  小黄沙轻蹭她的手臂:“喵喵。”

  比起两个月前,小黄沙长大了一圈,乍一看像只威风凛凛的小豹子。绒毛也厚实了不少,摸起来手感暖呼呼的。

  南月揉揉小黄沙毛茸茸的脑袋,眼底终于浮上一丝暖意。

  “我们一起等她。”南月轻声道,“……如果等不到,就去找她,一定能够找到的。”

  “一定可以。”

  ……

  南鹜始终站在南府门口,直到亲眼看见一辆马车从无人的街道上走过,他紧皱的眉头才缓缓松开,转身回到家中。

  南博远正坐在正厅中喝茶。

  “父亲。”南鹜走过去,低声问,“您为什么要与那个突然找上门来的谋士合作,送小月出京?”

  南博远淡淡瞥他一眼,反问:“你呢?你又是为何一口答应下他的请求?”

  “我……”南鹜挠挠头,眉头死死皱起又松开,嘴角抽了又抽,最后纠结道,“虽然我觉得,小月她若是能嫁入皇室,对我南家是一件极好的事,可是……我也说不出为什么,这些天她回家看望我们时,我总感觉她身上一点儿生气都没有,像是死了一样,和离京前那个她一点也不一样,我看着难受。我就想,如果她不喜欢六殿下,那就不……不嫁!”

  看见南博远眸光越来越暗,南鹜声音也认真起来:“父亲,我去年便明白了,生在我们这种家庭中的孩子,是没有选择的权力的。可我若是连唯一的妹妹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脸撑起南家大梁!两个月前,燕北那边传来小月死讯时,我便在心里发誓,若是她还活着,我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她!”

  “你啊……倒是懂得真心地疼妹妹了。”

  南博远长叹了一口气,他这个傻儿子,在某些方面虽然改变了不少,但始终还是个一根筋的大傻个儿。

  “你有没有想过,你被封为宫中编缀,长时间陪伴在六殿下身边,哪儿是因为他赏识你?”南博远声音加重一些,“他这是将你当做威胁我南家,威胁南月的筹码!一旦南月离京,六殿下便很可能迁怒于你!到时候你别说撑起南家大梁了,能不能活下去都难说!”

  南鹜怔怔皱眉:“父亲?那,我……”

  南博远喝口茶,站起身拍了拍南鹜的肩膀:“我愿意与那人合作,只是因为他是大殿下的人。”

  “大殿下?他不是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吗,为何要将小月带出宫?是因为长宁?”南鹜迷惑地连问几句,“可是长宁不是已经死了吗?”

  “长宁已死?其实我原本也是这样认为的,可那位谋士找上门来时,我心中立刻有了另一个猜测。”南博远缓缓解释道,“或许长宁她没有死,此时她正和大殿下潜伏在暗盯着长京城中一举一动……这个冬天,长京城恐怕真的要变天了。”

  南鹜瞳孔猛地扩大:“父亲,您的意思是……大殿下他也想要坐上那把椅子?”

  南博远点头:“是。”

  “否则他一个纨绔养谋士干嘛?否则他怎会在京中布下天罗地网,甚至能轻易从皇宫中救人?为何又偏偏是渭北战乱的这个时期?他恐怕谋划已久,就等着七殿下统领渭北大军与他汇合,一举打入长京城中。”

  南博远看着脸色苍白的南鹜,笑着摇头:“别说是你了,若不是他的谋士突然找上门,就连我也要被他蒙骗,以为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纨绔,以为七殿下是站在六殿下那一边的。”

  “可是父亲,您又如何确定他一定会赢?”南鹜颤抖道。

  “这种事……除非尘埃落定,否则谁能下定论?”南博远淡淡道,“我只是在赌,赌他会取得最终的胜利,赌他会在六殿下手中保全你的性命,赌我南家的未来。”

  ……

  在荒漠中奔波小半个月,无名终于抵达渭北城外。

  不知是不是楼兰暗卫始终护在周围的缘故,一路上他们几乎没遇见过蛮人,顺畅地穿过广袤荒漠,终于在渭北城墙附近,又看见了零星蛮人军队。

  那一战过后,蛮人损失大半兵力,好不容易以为掳走大秦的郡主,没想到又被楼兰人半途劫走。他们的确是被打怕了,大多数蛮人退回荒漠深处,只剩下小部分还在负隅顽抗。

  ,

  最多一个月后,渭北就能再度安定下来。

  唐池雨守在城墙最高处,看见远处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时,激动地从城楼上一跃而下,顺手夺过正好在下边的李大枭的马,策马朝无名二人奔去。

  司涟仍然站在城墙上,眼神有些迷茫地望着唐池雨的背影,唇角勾起苦笑。

  没想到下一刻,唐池雨突然勒马回头,朝她招了招手。司涟的笑容立刻变得柔软起来,她轻轻往下掠去,落到唐池雨马后。

  “无名!你、你没事吧?真是太好了……!”唐池雨看见毫发无损的无名,一时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大哥和宇文哥是从蛮人手里将你救出来的?他们没,没对你怎么样吧?”

  白色的热气呵洒而出,消散在冷风中。

  唐池雨骑着的那匹马儿也随着她无意识拉动缰绳的动作,上下跳跃了几下,可见此时她有多开心。

  挚友重逢,便是如此。

  司涟感觉到唐池雨握着自己手掌的力度不受控制地加大了一些,柔和地轻轻在她手心挠了挠,亦是转头向无名露出一个笑:“无名姑娘,好久不见。”

  无名看看眼前的挚友,再看看跟在后面的大师父,心头又一次涌上暖意。

  “快两个月过去,箭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无名策马与唐池雨二人并肩而行,轻声解释道,“不过我不是从蛮人那儿回来是,是从楼兰那边。”

  “楼兰?”

  “对,这就说来话长了……”无名掠去二师父的故事,将她这些天的经历全部讲给了唐池雨听。

  三人一边说一边下马,走上城墙,坐在空无一人的城楼顶上吹着风。终于说完后,无名伸出一只拳头,与唐池雨重重碰了一下。

  “小七,我还要尽快赶往长京救南月出来,就不在渭北多留了。”无名压低声音,认真道,“大师父他也要回京,这些天你一人在渭北,辛苦了。渭北战乱彻底结束后,无论秦王和唐炙怎样说,你都不要再将军权交出去。”

  唐池雨舔舔唇:“我们这是反了?”

  无名点头。

  唐池雨亦是郑重点头。

  在枫城时,两人说过同样的话,但那时不过是玩笑罢了。但现在她们心中清楚,这决不再是个简简单单的玩笑。

  以前唐池雨明面上是唐炙的人,但从死士秋分对无名出手的那一刻开始,她们与唐炙就彻底站在了对立面上。不论接下来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是太子,还是唐正则,她们都不得不反。

  唐池雨又从怀中掏出一本古朴书籍,正是无名在燕北给她的那本《山河图》。

  “我还没来得及将书给他。”

  一个月前唐正则只在渭北呆了三天,期间大半时间都在为无名失踪、南月被带回京城的事儿四处奔波,唐池雨也满是心忧,一时便忘了《山河图》的事儿。

  无名点头,接过书籍跃下城楼。大师父正站在城墙边看荒漠风光,眸中情绪很淡,神色难辨。

  “好了?”大师父侧头看向无名,“我们走吧?”

  无名将《山河图》递给他:“喏,小七送你的礼物。”

  “这是……”大师父下意识伸出手,看清封皮上的字后,手指倏地僵硬起来。

  无名适时地松开手,书籍往地上落去,却又被大师父本能地捞起来牢牢握在手中。

  “绘尽大秦万里江山的山河图……唔,我们从燕北邪|教那儿缴获的,你不要的话就自个儿去还给小七吧。”无名说完快步走下城墙,骑上马走在前边。

  大师父拿着《山河图》看了许久,终是没有回去找唐池雨,而是将它揣进怀里。

  城楼上,唐池雨和司涟目送二人越走越远。

  ……

  无名和大师父一路走山道,避开各大关隘和城镇,一路风餐露宿,直奔长京而去。

  然而不走官道,就意味着必然会经过那些被朝廷所忽视的山林原野。路上遇见山匪打劫都算好的了,雪灾、旱灾,部分气温转暖处越冬虫害四起,树木凋敝,灾民满地。

  其实往年大秦国内□□也不少,但今年正巧撞上渭北战乱,唐炙的手段又比不上秦王,才导致朝廷顾不上的地方越来越多,吃不上饭的流民也越来越多。

  照这样下去,就算大师父没有那心思,大秦也会至内而外彻底坏掉。

  两月前大师父和二师父去渭北,走的尽是些无人的荒地,远远看见人都是能避则避,以免遇见唐炙的耳目。可回来这一路,除了避开关隘城镇,他们却没有避过别的什么人,一路下来,大师父将北境乱象尽收眼底。

  几天过后,大师父越来越沉默,眼底的情绪也越来越深沉。无名知道,此时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或者说,其实从接下山河图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出了选择。

  现在差的只是一个契机。

  两人离开大千山后,沿着河北道向西南而行,第五日,那个契机终于到了。

  他们在山里遇见一队灾民。

  河北道上飘着雪,大片田野山川被白雪覆盖,但与渭北相比,这儿的气候温柔太多,无名和大师父早已换下毛绒皮衣,穿上便于活动的轻便衣衫。

  然而对于穿不暖吃不饱的灾民而言,这样大雪飘飞的气候却如同噩梦。

  五个灾民哆嗦地在山间缓慢前行,嘴唇被冻得乌黑,眼神也是涣散的。走在最后的那人背着竹兜,里边装了只瘦弱的兔子。

  山里匪徒多得很,他们都是代代种田的农民,若不是秋天发了蝗灾,粮食颗粒无收,他们也不至于冒死到山间打猎。今年是荒年,别说人了,就连山里的动物都被饿死不少,山中猎户都不一定能活得下去。他们这些只会种地的普通人能抓住一两只兔子已经算不错了,然而村里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他们回去呢,这只兔子哪儿够啊?

  五人绝望地往山林更深处走去,希望能在下一个陷阱处找到猎物。

  这时远处飘来一阵肉香,几人本能地红了眼睛,看向肉香飘来的方向。为首的那人刚迈出步子,又瑟缩地后退一步,压低声音:“我们悄悄去看看,若是山匪就糟糕了……”

  “可是王神算说了,这座山里没有山匪,前几天我们也没碰见过。”

  “还是小心些好。”

  几人分散开来,小步地往肉香来源处走去,很快她们穿过树丛,看清眼前景象,差点儿没有瞪直了眼儿。

  只见一个三十来岁满脸胡茬的中年男子正烤着一只肥美的兔儿,和灾民们捉住的那只瘦弱兔子几乎天壤之别。他手法熟稔地往烤兔上洒着香料,诱人的肉香味源源不断从那儿冒出。一旁的树干上拴着两匹黑色宝马,一个漂亮的胡人女子坐在火边,懒散地盯着火堆打哈欠。

  两人都穿得很薄,却丝毫没受冷风影响似的,神色怡然。

  看两人腰间所挂的刀剑,村民们大概猜到,他们应该是外边的江湖人士。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愁苦地摇摇头,正准备悄然离开时,那个中年男人的目光却突然从烤兔上移开,和善地看向他们所在的方向。

  唐正则笑着朝灾民挥挥手:“过来一块儿吃?”

  灾民们愣了愣,看着唐正则和善的笑容,心里竟生不起一丝警惕的念头,听话地坐了过去。

  一只兔儿自然不够这么多人分,唐正则又从包裹里拿出几块面饼在火上烤了烤,用小刀刮下兔肉裹在饼里,再分给周围的几人。他将烤兔最鲜嫩的脯肉和腿肉分给无名,然后是几名灾民,最后才是自己。

  “你们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唐正则轻声问。

  “是啊,我们村子就在山下面,不到五里路。”为首的灾民道,“这位大哥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去我们村里住几天,就当是我们答谢你的这只兔儿了。不过秋天蝗灾刚过,我们村收成不好,基本没啥吃的,我们都是迫不得已才进山打猎。”

  “就是,要不是走投无路,这年头山匪那么多,我们哪儿敢进山啊?”另一人补充道。

  “嗨,别说我们村了,附近哪个村子不是这样?我们都算好的了,至少没惹上瘟疫,听说百里外的小河村去年秋天被瘟神给缠上了,村里人死了一大半,最后整个村子都被烧光了。最后活下来的也好不到哪儿去,成了每家的流民,要么进山当山匪去了,要么到处晃荡讨饭,唉,也没什么区别,都是随时死了别人都不知道的苦命人。”

  唐正则埋着头沉默许久,终于沉声道:“这儿离洺河城不远,官府的人就不管管么?”

  “哈!”一人嘲讽地笑道,“那些官老爷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哪儿会管我们这种人?”

  “秋天遭了蝗灾,我们本来就没多少收成了,还得全部上缴给官老爷们,不缴就带着兵油子来抢!我们哪儿打得过啊?要不是他们,我们靠自家田地过日子,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现在洺河城已经封上了,不让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进去,我们虽然吃不饱,但至少还有家可以回啊。”

  “唉大哥,看你和你家小姑娘的衣着,你们应该是富贵人家吧?你们哪儿懂得我们这种人的苦哟。我有时真不明白,为啥你们就可以天生好命,我们却要挨饿受冻被欺负,上天也太不公平了些。先前有个……”

  这人还没说完,便被带头的那人狠狠瞪一眼,讪讪闭上嘴。

  唐正则温和笑着看向他:“你方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灾民尴尬地笑了笑,起身道,“大哥,谢谢你的兔儿肉,我们得继续进山打猎去,村里人还等着我们呢。大哥你和你家小姑娘若是需要住的地方,去山脚下的村子,报我的名字魏大牛就成。”

  几个灾民纷纷起身离开。

  无名扑灭火堆,牵上马匹,唐正则却仍然在盯着烧焦的柴火发呆。

  “去山脚的村子里看看?”无名将手中缰绳递给他,淡声道。

  唐正则终于回过神来,轻轻点头。两人牵着马在山林中缓步前行,没多久,就看见魏大牛口中的那个小村子。

  村子一面靠山,另一面是近百亩的田地,村里不过七八户人家。按理说,就算遭遇蝗灾,田野一年的产粮也足以养活一村人。大秦有律法规定,灾害时期不仅赋税减免,各个地方官府也应当及时上报朝廷,事况紧急时开仓放粮,做出补救措施。然而现在村里一片萧瑟,弥漫着一股死气。

  正如那几个村民所说,洺河城的官员不仅什么都没做,甚至缴走村民们本就为数不多的粮食。村民们没有实物,竟在深冬被逼进山野中打猎。

  刚才无名二人在山里遇见的村民显然都是些青壮劳动力,就连他们都被饿得面黄肌瘦,冻得全身发紫,更别说留在村里的老弱病残了。

  “如果不做些什么,他们村里很大一部分人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无名骑上马站在山崖边,居高临下淡淡看向那边。

  唐正则牵着马站在她身边,没有回答。

  但他脸上神色已经写明了一切。

  如果今日没遇见那队灾民,他还可以像前些天那样装作什么都不知,装作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可是既然遇见了,既然亲耳听见亲眼看见了,那么……能救则救。

  无名调转马头,轻声替他说出心里话:“大师父,你留在这儿帮他们吧,我先回长京救出南月,再返回来和你汇合。”

  沉默片刻,唐正则郑重点头:“一路平安。”

  “好。”无名眯起眼睛笑着,伸手摸到腰间的匕首。

  唐正则猜到她要做什么,摇摇头,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明确拒绝:“等我们下次见面……你再将它给我罢。”

  无名轻轻笑了一声,没有强迫他现在就接下匕首。

  无名转身就要挥起马鞭时,唐正则却忽然又想起什么,叫住她道:“无名,你到了长京城后,若是发现小南月不在京中,就去大兴山。”

  “大师父,你吩咐手下人去救小南月了?”无名眼睛微亮。

  “是。我刚到渭北的那几天,发现你和南月失踪后,便向长京城寄了封密信。但那时我和宇文深入荒原寻你,不确定归期,便让京中人不用回信。”唐正则解释道,“所以我现在并不知晓京中情况如何。”

  “无名,总之……你回京后一切小心。”唐正则声音愈加认真。

  无名重重点头:“好!多谢大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