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炙曾经派死士跟踪过无名。
换做另一个人,绝不可能若无其事地在六皇子面前将此事说出来。可无名不仅说了,还说得十分平淡,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
唐炙眼睛更是微亮,他笑着道:“长宁郡主猜得不错。”
无名一边在心中暗骂,唐炙这人脑子果然不大正常,一边眯起眼睛轻笑着问:“我不明白,殿下你为何要派人监视我?”
唐炙没有回答,反问道:“我也不明白,长宁你为何想要杀南家二小姐?”
无名:“因为我讨厌她,所以想要杀了她。”
唐炙大笑几声:“因为我喜欢你……”
眼看无名眼中的笑意冷下去,唐炙不慌不忙地改口道:“因为我对你感兴趣,所以便让秋分跟踪你。”
“为何?”无名问。
她讨厌南晓依,自然是因为南月,她不相信唐炙不明白。可是唐炙对她感兴趣又是因为什么原因?
“没有为何。”唐炙笑眯眯摇头,轻描淡写道,“长宁郡主,大哥他可能和你说过,我脑子不太正常,做事常常没有条理。不过你放心,既然秋分他已经被你发现了,我便不会再让他跟着你。”
“所以若是没有发现,他还会继续监视我?”无名轻笑。
唐炙理所当然地点头。
两人的对话看似毫无逻辑,又处处透着危险的味道。着实不像是未来天子与当今郡主的对话,可它就是这样发生了。
无名笑着摇摇头,不准备和这个疯子多说什么,转身便要回府,后边却又传来唐炙的声音:“长宁,明日清晨我准备去落雁塔赏雪,你可要一同前去?”
“当然……”无名回过头去,下意识想要拒绝,却又忽然笑着改口,“喜不自胜。”
唐炙走来的方向,是南府通向王府的那条路。
换言之,唐炙是从南府来的。
无名从南家离开,缓步回到王府的这段时间,刚好够唐炙去南府和南博远聊上那么一会儿,再快步追上她来。
果然,下一刻,唐炙便轻柔地笑道:“那么我们便约好了。正好,明日南家的那位小妹妹也会一同前去。”
无名心里暗骂无数句死疯子,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笑着点头:“嗯。”
回府后,无名笑容逐渐淡去。
唐炙果然莫名其妙地盯上了她。
他派死士跟踪她,阻止她杀南晓依一事,还可以勉强解释为女主光环感觉到无名要杀南晓依,所以影响了唐炙的行动,救了南晓依一命。
可是现在唐炙特意去南府一趟,又特意约她出去,甚至还约上南月,又是为了什么?
真像大师父所说那般,唐炙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疯子,行事没有任何逻辑。他仅仅是对无名有兴趣,便大张旗鼓地要接近她?
无名在人工湖边坐下,心想要不要想些办法,直接将唐炙给解决了以绝后患?
虽然唐炙身边一直跟着死士,要悄无声息地杀掉他的确有些麻烦,但若是认真筹划的话……并非做不到,只是可能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布置。
无名揉揉眉心,重重地叹一口气。
罢了,暂时还是走一步看一步,若是唐炙对她和南月没有威胁,真的只是一时兴起,那她便什么都不做。反正两年后漠北战乱,整个天下都随之大乱,又没了镇北王卫鸠,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还说不定呢。
可若是在此之前,唐炙对她,甚至对南月有非分之想……
那就别怪她无情了。
无名虽然想着暂时什么都不做,顺其自然便好。却还是径直走到大师父门口,敲响房门。
“大师父,你对唐炙了解多少?”无名问。
“你还在担心小六他对你不怀好意?”大师父伸个懒腰,问道。
“嗯。”无名点头。
“小无名,你大可放心,至少目前看来,小六他虽然有些疯癫。但在大事上,他还是拎得清的。更何况有我和二师父在京中,他若真想对你做什么,我们两个师父自会挡在前边。”大师父摸摸络腮胡,眸光微凝,继续道,“小六他共有春夏秋冬四名死士,先前跟踪你的那人应该是秋分,擅长隐匿之术。春雷擅长搜集情报,冬至擅长近身搏斗,常常以护卫之名守在他身边,总是配五尺长刀。而立夏最为神秘,就算是我也没有查到他究竟是谁,又擅长什么,只知此人大概是父皇送给小六的。”
前些日子,大师父还只知六皇子家中养有死士,对此并不了解。可现在他竟能说出四名死士的基本情况,显然是从发现六皇子派人跟踪无名那天起,便开始着手调查。
无名心中微暖,换了个话题:“大师父,以六皇子那疯子性格,他以后坐上那把椅子,真能管好这天下?”
至少在原文中,唐炙是没有那能力的,否则最后也不会落得个傀儡皇帝想下场。
无名不相信大师父看不出来,唐炙本质上是个怎样的人。
可大师父却阖上双眼,轻微地摇摇头,似是自言自语地重复道:“我相信,小六他在大事上拎得清。”
他又不愿、不敢去争皇位,除了相信,还能有什么想法?!
无名伸手拍拍大师父的肩膀,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回房后,她拆开六皇子送的稻草人看了看。
草人的确精致漂亮,还穿着繁杂的衣物,就算是放到她上辈子生活的时代,都能被不少人喜欢。然而无名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扒光草人身上的衣物,揉一下干燥的稻草,再检查一遍木盒子,确定没有任何机关后,直接扔进炉火中烧个干净。
……
清晨,雪又落了满地。长京湖面逐渐冻上薄薄的一层冰,待到春日解冻时,便可看见万鲤跃湖面的奇景。
无名先去南家接上南月,两人在城里晃晃悠悠一大圈,终于在巳时赶到落雁塔下。
无名当然可以带着南月躲进公主府中去,完全不理会唐炙的邀约,亦或是用别的理由推掉。但唐炙是个疯子,无名虽不懂疯子的想法,但大概能够猜到一些。
在疯子面前,越是违逆他,越是表现得特立独行,便越可能引起他的关注。
所以无名还是决定,在不准备闹翻脸之前,显得“听话”一些、“乖顺”一些、“普通”一些。
落雁塔中藏书万千,各色古籍、经书、武功秘籍应有尽有,规模甚至比宫中的御书房要大上许多。光是这一座塔,就不知养活了朝中多少闲散人员,就连南鹜都在塔中当差。
无名和南月虽然路过几次落雁塔,却都只是在塔下赏景,从未进过塔中。今日既然要入塔赏雪,无名正好带着南月看看塔中书籍,若是有什么看上眼的绝世孤本……正好借六皇子的名义借回去抄录一份。
反正,总不能吃亏。
南月先前和六皇子没有过交集,登塔楼她不由得有些紧张,紧紧地牵着无名的手。
“待会儿若是害怕,就躲在我身后。”无名轻声道,“没关系的。”
南月乖乖地点点头,明明很怕,却还是往前和无名并肩而行。
无名眸中笑意柔和。
落雁塔共有九层,赏雪自然是在最高处,她们却在第六层遇见了唐炙。他正捧着一卷书读得津津有味,身后跟着一个持长刀的护卫,大概就是死士冬至了。
而角落中,一道阴冷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楼里的一切。
“殿下,两位姑娘到了。”护卫冬至出声提醒道。
唐炙笑着抬眸看向无名二人:“既然到了,那便上楼赏雪吧。”
他今天心情似是极好,就连笑容中的阴鸷气息都少了几分。
打过招呼,唐炙便识时务地没有过多纠缠无名和南月,一个人负手哼歌走在前边。
反而是冬至颇为热情,向二人介绍道:“落雁塔中每一层所藏书籍类别都有所不同,九层是一些江湖杂文,亦或是讲述风花雪月的话本子,倒是很适合南姑娘打发时间。八层、七层、六层是武功秘籍,层数越高,秘籍就越是珍贵,长宁殿下若是感兴趣,大可借几本回去抄录。五层是……”
南月听冬至说道“话本子”二字时,眼睛倏地亮了亮。
无名笑着揉揉她的脑袋。小姑娘虽然热衷看书学习,但比起各家学派的那些大块头书籍,她果然还是更喜欢通俗易懂又有趣的小说一点。
至于无名她自己,王府里的秘籍已经够她看了,她倒是不馋塔中书籍。
几人登到第八层时,忽然在楼梯边看见一个无比普通的人影。
那人面容普通,穿着普通,身材普通。可无名却一眼认出了他是谁——那名单手折断司涟弩丨箭,挡下刺客袭击的宗师,秦王座下客卿王天霸。
为什么他在这里?
无名看着王天霸专心致志啃着手中武功秘籍,甚至没注意到与他擦肩而过的几人时,感觉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武学宗师痴迷于武功,登落雁塔读秘籍自是再正常不过。
可无名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她在京城中住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见过这位宗师,如今一陪着六皇子登落雁塔,两人便碰巧遇见了。
世间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这时,唐炙突然停下脚步,朝王天霸默默行了一礼,他身后的护卫冬至亦是抱拳行礼。无名想了想,也跟着躬身,南月虽然不知道眼前之人是谁,却还是乖乖巧巧地朝他鞠了一躬。
王天霸没有理会唐炙和无名,反而在南月躬身时,对着她和蔼地笑了笑。
南月回以浅浅的微笑,梨涡漾在脸颊边,可爱极了。
几人走上第九层,再沿着层层书架往外绕圈,终于走到最外边的窗檐处。
九层落雁塔,白雪覆盖下的亭台楼阁,已经冻结的长京湖泛着点点寒光,远处白雪红墙的皇宫,废弃的城郊擂台……长京城中一整片雪景,尽收眼底。
“长宁,南姑娘,你们可喜欢这片雪景?”唐炙趴在窗边,轻声问。
无名笑着点头,南月也眼睛亮亮地点了点头。
唐炙转头看向外边,不再多言。
无名见南月是真心喜欢这片景色,便陪着她在窗边多看了会儿。两人绕着窗檐走了好几圈,直到南月的小脸被冻得微红,无名才和唐炙告辞,带着南月进到那一堆迷宫似的书架中找书看。
唐炙没有说什么,笑着点了点头,仿佛他真的只是约无名、南月出来看看雪景,现在看完了,也就够了。
南月激动地选了两本书抱在怀里,无名找了个靠着暖炉的舒适位置,才在蒲团上坐下,南月就十分主动地坐到了她的怀里。
“……?”
无名愣了一瞬,轻推南月的肩膀。
南月却侧过脑袋来,不解地眨眨眼:“无名,你……不要抱抱吗?”
所以南月是觉得无名想要抱着她,所以才“自觉”地坐到了她怀中?
无名平日里虽然习惯性和南月牵手拥抱,常常有肢体接触,偶尔也会莫名地馋南月身子。可是无名可以确定,她从未在南月清醒时,显露过这种念头,更没有借着亲密接触,对她有任何龌蹉的想法!
所以自己在南月眼中,究竟是个什么形象,才会引得小姑娘主动投怀送抱啊?无名霎时哭笑不得。
“无名……你不想抱抱的话,我、我去旁边坐着。”南月声音弱了些,似是委屈地想站起身。
无名一下子伸手,将她拉回怀里:“不用了,就这样抱着吧。”
送上门来的小姑娘,不抱白不抱。
无名双手环住南月腋下,让她几乎是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她怀中。
冬天,南月穿得很厚,此时又被落雁塔中的暖炉烤得暖洋洋的,抱着就像一个软软的小球,手感十分舒适。无名深吸一口气,享受地闭起了眼。
南月懵懵地,又乖乖地点点头:“……哦。”
“乖,看书。”无名将南月抱紧一些,注意力移到南月手中的书本上。
无名一边懒懒地抱着南月看书,一边却始终注意着在窗边赏雪的唐炙的动向。
唐炙懒散趴在窗檐上,一只手指伸出去,在冷风下微微颤抖。
外边风雪不停,不时有雪花落在唐炙手指上,又被冷风吹走。
风雪中,一只小麻雀似乎一点儿也不怕冷,晃晃悠悠地在天空中飞行。它偶然看见落雁塔中伸出的一根手指,像是好奇那是什么东西,歪头停在了窗檐上。
“叽叽。”麻雀叫声稚嫩,想要上去看个究竟,却又有些害怕,犹豫地在原地蹦跳着。
唐炙温柔地笑了笑,低声道:“真是可爱又美好的小家伙啊……”
“殿下喜欢?”冬至轻声问。
唐炙点头,笑意愈加温和。
冬至手指一动,内力翻涌,不着痕迹地打中那只小麻雀。在小麻雀掉下九层高塔前,他伸手接住它,小心翼翼地递到唐炙手中。
唐炙虔诚地双手捧着小麻雀,眸中闪着异样的光:“真可爱啊……”
小麻雀躺在他手中,胸腔还有着轻微的起伏,只是晕了过去。
可唐炙却没有任何预兆地,一手提住它的脖子。
“咔擦”一声拧断。
唐炙虔诚的笑容甚至没有褪去。
他将麻雀尸体扔出塔外,口中还在喃喃道:“真美……”
护卫冬至没有任何反应。
正在陪南月看书的无名,表情亦是没有任何变化,懒散又温柔地盯着书面。
她主动伸手,帮南月翻过一页书。
……
临近正午,无名和南月抱着准备借回家的书本,向仍然在看雪的唐炙告别。他没有一点挽留的意思,笑着点点头。
唐炙倚在窗口,看着楼下,直到无名和南月牵着手的身影越走越远,他才对着空无一人的塔里说道:“立夏,你认为长宁和南月如何?”
这回他问的不是一直隐藏在暗处的秋分,亦不是身后的冬至,而是那位传闻中陛下赠与的死士立夏。
落雁塔中无人回应。
几息过后,塔里传来厚重的脚步声。
宗师王天霸一步步走过来,单膝跪地:“回殿下,长宁殿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武学,实在是上上之资。她若是一心钻研武学,不出十年便能赶上……甚至超越在下。至于南姑娘则是资质平平,虽然她也有内力傍身,但实在是……没法入眼。”
王天霸笑容憨厚无比,唐炙面色如常,眼底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就像是皇子与自家死士再普通不过的一次交流罢了。
然而这场交流注定一点也不普通。
因为那名死士竟然是王天霸,秦国皇宫中唯一的一名宗师,神一品境界的武学高手。
谁能想到,这么一名宗师,竟然是陛下赐予六皇子的死士?
可见唐炙在秦王面前,究竟受宠到什么程度!
唐炙听见王天霸的回答后,无奈笑着摇摇头:“立夏,我问的是,你对长宁与南月二人有何看法?不是问武学资质。”
“这样啊……”王天霸起身,丝毫没有宗师风范地挠挠头,憨憨笑道,“长宁郡主长得倒是倾国倾城,就是性子冷了些,太沉闷了。南家那姑娘可爱得紧,我倒是很喜欢,若我有儿子,定要让她做我儿媳妇儿。”
唐炙轻笑不语,垂下眸子思考着什么。
性子冷?沉闷?今日的长宁的确比平时安静许多,一身风华收敛得一干二净,甚至显得有几分……普通。
今日唐炙捏死麻雀的时候,他还以为无名会来问他为什么,然后像昨天那样,和他进行一段不着边际的诡异对话。可是长宁没有,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笑着和他告别,然后带着南月离开。
唐炙却并没有觉得失望。
无名那样耀眼的女子,再如何收敛气息,都绝不可能普普通通。她越是普通,反而显得越是不普通。
她太特殊,太耀眼了。
天空中的太阳,又怎么可能遮得住耀目光芒?
至于南月……
唐炙喃喃道:“立夏,你说得对,南家小姑娘真是可爱又美好呐……”
王天霸憨厚笑着点头,仿佛因为得到殿下赞扬很是开心。
……
走远了,无名忽然将南月拉近一些,低声问:“昨日六殿下是不是送了你一个木盒?”
“嗯……”南月乖乖点头,回忆道,“殿下他让父亲将东西交给我,不过我没打开看,就将木盒随意放在一旁了。无名,盒子有什么问题吗?”
“盒子倒没什么,只是……”无名宠溺地揉揉南月的脑袋,“六殿下他不是好人,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你不要离他太近。”
“嗯!”南月没有多问,认真地点点头。
她上辈子和唐炙没有接触,只知道唐炙痴恋南晓依,甚至做出不少病态的举动。
南月上一世没有参加秋狩,自然不知道唐炙为什么会喜欢上南晓依。她只知道,这一世,唐炙不知为何对南晓依没了兴趣,反而用无名为借口约她出去玩,还送了她礼物。
南月突然惊诧地睁大了眼——六皇子不会是喜欢、喜欢她吧?
南月莫名慌张起来,她抓紧无名的手臂,焦急道:“无名……无名姐姐,我回家就将殿下送我的礼物烧了!”
无名虽不知道南月反应为何突然这么大,却还是满意地点点头,揽紧南月的肩膀:“就该如此!”
……
一回王府,无名便径直找到大师父,将今日落雁塔中遇见王天霸的事情告知于他。
“小无名,你觉得今日遇见王天霸……是小六他故意安排的?”大师父摩挲着满脸胡茬,皱眉道。
无名点头:“我以前去过几回落雁塔,却从未遇见过他,此次和唐炙去一趟就碰上了,实在太巧合了些。”
“可小六他要你和王天霸碰面,目的为何?”
“大师父你说过,唐炙是疯子,疯子做事是没有目的的。”
“有道理。”
无名双手抱着脑袋,懒散地往躺椅上一倒,忽然问:“大师父,你说,王天霸会不会是那名叫立夏的神秘死士?”
大师父捋着胡茬的手指倏地一僵,眉头紧紧皱起,极其缓慢道:“按常理说,不可能。”
王天霸是一代武学宗师,更是深受陛下尊敬的客卿,又怎会是皇子家的死士?这事儿放在任何人眼中,都是不可能之事。
打个比方,就像是邻居家饥一顿饱一顿,饿得面黄肌瘦的酒鬼老唐,突然有一天夸下海口说自己其实是当朝太子,这谁信?
所以按常理来说,此事绝不可能。
但常理之外,就说不准了。毕竟唐炙是个疯子,而当今秦王不仅不知道儿子脑子不正常,还最是宠爱这个脑子有病的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