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公主殿下来自千年前(GL)>第八十九章 番外三

  “听说了吗,这天水阁就快要有人入住了……”

  “……不会吧,这儿都多久没人来了,怕不是什么新得宠的贵人。”

  “不是!你猜不到吧,宫外养了位公主,如今可是要回来了——”

  沈砚冰逐渐清醒过来,半眯着眼看着这刺眼的烈阳,手一抬触碰到软泥灌木,忽地神经一阵刺痛,混沌地又坠入虚无。

  耳边嘈杂,一片漆黑里,呼啸的风声刮过她的脸庞和身躯,也吹散周遭的幻影。

  “你……是……何人……”

  沈砚冰听见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本能地想要抓住那缥缈的话音,眉头紧皱起,额角慢慢沁出薄汗来。

  ——她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躺在地上,躺在外面。

  沈砚冰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周围是全然陌生的景象,飞檐红瓦,夹道园林,面前还站着一个一身古代宫廷装的女子。

  凭着本科历史专业和多年的家学熏陶,她一眼看出对方的料子和样式价值,柔软的珍珠缎香云纱,蓝白间色裙尽显身材修长,一眼便知对方不是宫娥侍女。

  打量间的心思不过一秒,沈砚冰费力抬头,半坐起了身子,原本逆光的人影面容清晰起来。

  她看清了对方的模样,清清楚楚。

  眼眸骤然睁大,沈砚冰微微张嘴,不可思议般地重新打量起了这一切。

  手指微颤,与现代截然不同的画风和氛围,她低头,看见自己依旧穿着睡前的白色睡衣,坐在泥土上的感觉有些轻飘,她掐了掐自己,并没有很明显的痛感。

  面前站着的熟悉女子冷冷地看着她,面色不虞地重复:“你是何人?”

  黎明月问她她是谁。

  沈砚冰思绪瞬间清明,努力克服腿脚的酸胀,有些不稳地站了起来。

  她下意识拍了拍并未沾上灰尘或叶片的睡衣,看向昭月公主,“我叫沈砚冰。”

  公主殿下看着这个奇怪打扮的人,心中咀嚼着这个名字,皱眉:“沈……冰?”

  沈砚冰轻笑一声,忽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说:“公主叫我砚冰就好。”

  周遭的一切景致都如此真实,又有些如幻境般的模糊。

  唯有站在她面前的黎明月,真切得每一根头发、布料的光泽都看得清。

  昭月公主显然不是自来熟的人,对这突然出现在此的陌生怪异女子很是警惕:“你为何在这?”

  她初入宫,刚搬进天水阁,对宫内的事情都还有些不适,独自散步见着这躺在灌丛中女子也并未立马招人过来。

  沈砚冰看着面容肃穆但难掩青涩的公主殿下,心里估摸着现在年纪不会超过十六岁。

  她略作思索,答:“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寻你的。”

  昭月公主闻言下意识退了一步,忽地笑出声,“哦?”

  黎明月不信鬼神之说,但她莫名对这头发剪去大半,穿着古怪的人有着奇妙的亲近感,她偏头,好笑:“那你为何要来寻我?”

  沈砚冰望着她,眸光微动,“因为你是我的爱人。”

  爱人。

  黎明月静静站着,倏然一笑,“是吗,但我没有爱人。”

  她忽地不想再多言,转身,不管不顾地离开此地,慢步往宅内走。

  沈砚冰是光着脚来到这个世界的,这会儿也只能光脚穿着睡衣追着黎明月的身影走。

  旁边有扫除的侍女经过,沈砚冰下意识想遮掩住自己,却无奈发现避无可避。

  “公主万安。”经过的侍女齐齐低头躬身,得到昭月公主颔首和离开后,才继续原先的事情。

  沈砚冰离昭月有一小段距离,没等她走过,侍女们就陆续站直起来,无一人注意这奇异的人。

  她忽地意识到什么,站定下来,周围有风拂过,落叶卷起,飘到她的脚旁,又随风往前,穿过她的脚滚到了另一侧。

  穿过去了。

  沈砚冰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一会儿,迅速转身走到那群侍女面前,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她。

  她试着去触碰对方,却奇异地穿过。

  她现在像一个隐形的幽灵,并不透明,但人人看不见她,也无法接触到她。

  但刚刚……

  她掉头,立马跟上了走得并不快的黎明月。

  “你为何跟着我?”黎明月头也不回地问,问完忽地顿住脚步,看着前方。

  沈砚冰这回在咫尺处停下,离得很近。

  她没有深究为什么黎明月能看见她,只想知道自己是否能触碰到对方。

  她的手逐渐靠近对方挺直的背——

  透过去了。

  但黎明月似有所感,转身过来。

  沈砚冰的手缩了回去,回答她的问题:“你是我来到此处的唯一意义。”

  昭月公主静静审视对方,不是开玩笑也不是神神叨叨,两人都平静而认真。

  她凝视着沈砚冰的眼睛,忽然莞尔:“那你跟我走吧。”

  ——比沈砚冰预想得更加顺利,对方对她的来历似乎并不感兴趣,也丝毫不害怕。

  她随公主走进了寝宫。

  室内初初打理,简陋随意,但黎明月不甚在意地落座,打开一册书籍,无言地翻着。

  古代宫内的生活,沉闷乏味。

  沈砚冰跟着坐在她对面,撑着手臂看她,没有惦记起现代的网络和娱乐,整个人轻盈得简直要飘起来,时间也一晃而过。

  用餐时宫女上前布菜,沈砚冰就坐在凳上,巧笑倩兮。

  黎明月抬头看了看侍女,又看了看沈砚冰,确认了猜测似的,什么也没说。

  她缓慢地用餐,一个人吃得无趣极了。

  沈砚冰便找她聊天:“你不害怕吗?”

  “为什么害怕?”黎明月给自己夹菜,眼神并不看她。

  好在室内的侍女已经被她遣走,她这样说话不会被误以为魔怔了自言自语。

  景朝的昭月公主和沈砚冰认识的黎明月不太一样,这让她感到新奇,又让她想要接近更加深入地了解这段过往。

  她尝试着触碰桌面,但无一以失败告终,于是只得认认真真回答起问题,“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们看不见我,只有你……”

  “我是你来到这的意义。”黎明月自然接话,“这是你说的,所以,我当然要看见你。”

  沈砚冰无法反驳,只轻轻笑了出来。

  昭月公主的物品很少,伺候的人也不多,整个天水阁分外冷清。

  沈砚冰只知道黎明月是及笄回宫的公主,但从未听她说过个中细节。

  比如,最早的孤立与冷落。

  按照景朝礼法,公主是需每天向皇后与太后请安的,天水阁位置偏僻,为了请早安黎明月刚到卯时就起来,用完早膳就在侍女领路下往陌生的宫墙走。

  沈砚冰感觉时间流逝飞快,她晚上在黎明月寝宫的桌前坐着,只感觉没一会儿就到了天亮。

  宫内此时已经苏醒,穿行的人不断,见着这面生的昭月公主,都只默默退让到宫墙旁,躬身低头。

  沈砚冰跟在身后,依旧是那身睡衣,赤着脚毫不费力地走着。

  黎明月只点了唇妆,面容白皙,钗簪简单,一袭间色裙摇曳生姿,只可惜面上没有多少笑意。

  “你喜欢皇后吗?”沈砚冰随口问,想到只有她能听见自己的话,“喜欢就点头,不喜欢就摇头。”

  她完全是穷极无聊了才问这些问题。

  昭月公主显然也不打算回答这过分直白的问题。

  这个莫名出现的人,打扮古怪,还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她本以为自己睡一觉醒来这些幻觉就会消失,不想这人话更多了起来。

  像传说里的幽灵。

  但她并没有感到害怕。

  母亲死时,她趴在那冰冷的人身旁,当天下葬,她看着那失去生机的尸体,想,要是真的有灵魂就好了。

  她不信鬼神,但唯有那一刻,希望有那样的幽灵陪伴自己。

  其他人看不到的、独属于她的幽灵。

  沈砚冰看着黎明月皱起的笑脸,忽地一笑:“你不好奇我从哪来的吗?”

  昭月公主姿态端庄地行走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像没有听见对方的话。

  沈砚冰顿住脚步,等只能看到背影了,往前走想要碰到对方,却依旧奇异地透过。

  黎明月这次没有停顿,继续往前走着。

  沈砚冰站在原地,缓缓叹了口气。

  昭月公主在皇后殿外等了许久,进去向“母后”晚安,随后去了太后宫中,一待就是半天。

  她坐在凳上,眼眸垂起,听着这位尊贵祖母的教诲,在大宫女上笔墨纸砚后,安静地为太后抄写着佛教。

  黎明月偶尔抬眸,睫毛下敛,看了眼坐在她对面的沈砚冰。

  格格不入的白睡衣,赤着脚更是毫无礼法可言。

  但只有她能看见。

  沈砚冰就这样跟着她走着,偶尔独自走开,四处逛着皇宫,再回来时黎明月也不问她去做了什么。

  回到天水阁,晚膳间,沈砚冰坐得离黎明月很近。

  她问:“公主殿下没有朋友吗?”

  黎明月顿住筷子,扫了旁边的侍女一眼,示意对方可以离开。

  但她依旧没有回沈砚冰的问题。

  景朝的昭月公主,比现代的黎明月要沉默得多。

  沈砚冰有些触动,手伸出,想要去碰对方的手腕,却被躲开。

  她抬头看她,笑:“我碰不到你的。”

  黎明月垂头,“那也不可以。”

  她对一切肢体接触都敏感得不行。

  沈砚冰没有强求。

  晚上黎明月沐浴,侍女把浴桶熨帖准备好,沈砚冰没有凑近,只隔着屏风站在外面,笑着说:“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浴缸里。”

  黎明月安静地把身体沉进水中,只露出一个脑袋,长发沾满水,湿漉漉地淌着。

  “你不是好奇我这一身衣服吗,这是睡衣,就是沐浴后睡觉时穿的。”

  沈砚冰不是话唠,但也受不住这成天的沉闷和孤寂,在这个异世界随心所欲地话多起来。

  黎明月闻言低声辩解:“没有好奇。”

  一旁的侍女凑近,没听清对方的话,只好回:“公主?”

  黎明月偏头,才想起一旁这存在感的侍女,抱胸:“出去吧。”

  侍女应声出去。

  她看向屏风外的身影,沈砚冰似乎累了,坐了下来,像在默默守着她。

  古代沐浴是一件麻烦的大工程,哪怕是皇族,在这件事上也不如现代的普通人舒适方便。

  沈砚冰看着黎明月那湿漉的长发,拧出水后散开风干,坐在她身旁感慨:“没有吹风机……”

  昭月公主分了一个奇怪的眼神给她。

  这天夜里,沈砚冰靠在了床沿睡觉,黎明月没有提出异议。

  她辗转在床上,侧头看见坐在一旁的“幽灵”,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是幻觉,那也太真实了。

  不是透明的,是实实在在的人,皮肤和衣料看得一清二楚。

  但偏偏触摸不到。

  我没有想触摸到。

  黎明月心道,把被子往上拢了拢,掩盖住下半张脸。

  一点点好奇,她闭眼,不信任这平白来的亲近感。

  日子一天天过去。

  宫内的生活没有多少变化,御花园的花谢了又有新品种开,昭月公主也不过堪堪在后宫混了个脸熟。

  皇后娘娘膝下无子,皇帝把昭月过到她名下,皇室总算有了名正言顺的嫡系血脉。

  但昭月公主的上面,还有一位皇兄,下面一位皇弟一位皇妹。

  黎明月并没有显露任何过人之处。

  沈砚冰时常和她说话,一天不过几十来句,但也足够黎明月慢慢了解那另一个世界。

  她常常装作不在意,不主动问,但沈砚冰总能顺着她的心意把话说下去。

  什么是网络,什么是民主,什么是小康。

  她提笔,抄写的四书五经被落笔太久的墨渍晕染,又毁掉一页。

  一旁的心腹侍女关照问:“公主为何走神?”

  昭月公主垂眸:“无事。”

  沈砚冰很少提两人的感情。

  但某天,昭月公主忽然问:“她是不是很喜欢你?”

  这么久的相处,她已经潜移默化相信了另一个世界还有一个黎明月,但始终不认为那是自己。

  沈砚冰同她对视,眼眸深邃而认真,许久才道:“是的。”

  黎明月少有地一笑,“你也很喜欢她。”

  沈砚冰忽地觉得心口一空,下意识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腕,却毫无意外地握了个空。

  她喉头凝滞,蹙眉道:“她就是你,我喜欢的是你。”

  沈砚冰绝少这样直白的诉情,这样的话对她总太难开口。

  但情到浓时,自然而然,就这样顺畅地脱口而出了。

  她收回手,坚定地补充:“你是黎明月。”

  昭月公主垂眸,没有再接话。

  半晌,她的嘴角才漾开浅浅的弧度。

  景朝的皇宫内表面平静,暗潮却来势汹汹。

  沈砚冰看着平静研磨练字的黎明月,觉得陌生而熟悉。

  她坐在一旁,问:“你已经决定了吗?”

  黎明月微微点头,没有无视她。

  她把这幅字临摹完,展开自顾自欣赏,“这是我的机会。”

  沈砚冰托腮,看向轩窗外,天色已经沉了下来。

  景朝刚历几代,正是政局清明的时候,皇帝没有多少野心也算不得昏庸,是位中规中矩的守成之君。

  朝中亲王暗中引导政事走向也未引来这位君王的猜忌,反倒对皇后的母家起了诸多不满。

  沈砚冰默默看着那黎明月同那亲王府的暗探通信,只在心里评估着风险。

  这是黎明月的前半生。

  她们每天的交流简单随意,不变的只有入睡前的那声“晚安”。

  沈砚冰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足足半年。

  她熟悉黎明月每一个神态动作,轻易能洞穿宫中的人心。

  但她依旧待在天水阁,从不远离。

  黎明月有次问她:“你会在这待到多久呢?”

  沈砚冰很难回答这个问题——这取决于这奇异状态能保持多久。

  或许明天,她就回到了真实的现代世界。

  她试图像黎明月解释,对方却不欲理会这些道理,只轻声:“所以,你也不知道。”

  沈砚冰确实不知道,但她相信,等那天来临,她会有感觉。

  “我不会不告而别。”她这样保证。

  黎明月只朝她笑了笑。

  这年的冬天很冷,天水阁被内务府下面的人克扣了木炭,太后“意外”知道后,那小太监次日便在天水阁外主动跪了整夜。

  请安时,皇后果然阴阳怪气,黎明月只垂头听着,临走时头也没回。

  沈砚冰问:“你要和她撕破脸吗?”

  昭月公主“茫然”:“我做了什么?”

  沈砚冰一笑,对方的想法和伎俩自然瞒不过天天看着的她。

  景朝开始下雪了,红墙映着白雪,积起的厚层吉利又不便。

  昭月公主对雪景不太感兴趣。

  她望着窗外,稍微暖了手,就又练起字来,手冻红了才又缩回汤婆子里。

  古代的学习条件苛刻,黎明月忍着苦,丝毫没有松懈。

  她想起亲王府给她捎来的书圣消息,她必须把握住这机会。

  沈砚冰坐在窗边看着外面。

  依旧是那身单薄的睡衣,她感受不到温度,也触摸不到雪花。

  黎明月落笔间看见那格格不入的幽灵,下意识地觉得冰冷,后知后觉对方不是有血有肉的真人。

  不需要保暖,也不需要心疼。

  她朝自己合起的拳头哈了口气,热气氤氲。

  沈砚冰站在游廊,看着花园雪中的红梅,天地空旷,人间寥远。

  她不觉得无聊,这段时光如水匆匆而过,于她流逝的速度并不契合现实。

  一眨眼是白日雪,一眨眼是夜里灯。

  她见到黎明月向父皇献上手迹祝福,见到她在皇帝乐呵的笑声中被应允进入国子监。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后宫的嫔妃们见到昭月公主也要毕恭毕敬,她在太后宫中待的时间越来越久,在皇后殿内停留的时间仅在礼数要求的范围内。

  偶尔有没眼色的人试图挑起两人争斗,却都在昭月公主主动的退让中失败。

  皇后笑眯眼:“昭月向来是本宫的好女儿。”

  众人纷纷称是。

  春天快结束了,沈砚冰认真地打量着御花园里的一支花,摸不着更摘不下,只能到这跟前欣赏着。

  天水阁的宫女奇怪昭月公主最近总是往外走,时不时去御花园里散步。

  沈砚冰也奇怪,“你最近不忙了?”

  黎明月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到那枝丫的粉色花瓣上,雀鸟从这枝丫轻快地跳到了另一边。

  “花很美。”她说。

  语毕,她向前,想要将它折下,手搭上了那细枝,随后又垂了下来。

  沈砚冰看着她。

  昭月公主看向她,倏然一笑:“在枝头才是最美的吧。”

  那只雀鸟又跳回了这朵粉色前,叽喳地叫了声。

  沈砚冰莞尔:“或许。”

  花开花谢是人间规律,在枝头受到再多照料,也逃不过枯萎衰败的命运。

  御花园的另一侧,皇帝看着想折未折的昭月,朝身旁的大太监叹了口气,“昭月真是像极了她母亲。”

  没有人敢应这声。

  此后沈砚冰很少再去御花园。

  她隐约知道,黎明月是找她才频繁出的天水阁。

  她不说,但沈砚冰知道,她对自己可能随时离去的事情耿耿于怀。

  黎明月生母的去世也这样突然。

  和宫中传闻的小道消息不同,黎明月并非宫外的花魁舞女所生,而是景朝唯一外姓亲王府的嫡女所出。

  这是沈砚冰在这大半年的探查中猜测并得到证实的。

  出生显赫,这本该是黎明月的底气,但偏偏——那时的亲王府千金,已经是有夫之妇。

  皇帝自知理亏,从此与人断了感情,一干二净,简单轻易。

  然而黎明月那位名义上的父亲,只知道自己带了绿帽,对其中的隐秘一概不知,眼见要闹大,王爷为了维护亲妹妹和皇帝的颜面,不到一年就体面地让人暴毙安葬。

  这些在年幼的黎明月记忆中逐渐模糊,那时候她甚至不姓这瞩目的“黎”,只有“明月”二字作为名字。

  她是亲王府人人喜欢的小小姐,也是生母悲剧的见证者。

  所有人都在逼迫她成长,王爷对这外甥女寄予厚望,从小就用公主的礼仪规格教导她,让她谨记自己的身份。

  及笄入宫,是大人博弈间早已注定的步骤。

  他们说,只有去到宫里,去往权力顶峰,才能得到幸福。

  那些模糊的概念都毫无意义,她所度过的十六个年头,都这样枯燥而麻木。

  所有人都在意她,但没有几人真正关心她。

  她逃过王府,在外游荡,一回生二回熟,王爷从阻止到派人悄悄跟着她,民间的一切令她感到新奇,也令人心怀悲悯。

  但这样的日子如此短暂,她的身份,她的阶级就是原罪。

  明月乖乖回到了亲王府。

  之后,身体一直抱恙的母亲,靠在床边,慢慢阖上了眼,再也没醒来。

  伤心,但没有眼泪。

  没有得到过多少母爱的她,跪在床头,握着那冰冷的手,说不出话来。

  她温热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心脏跳得缓慢,人变得冷酷起来。

  她不知道什么叫爱,但那一刻,她是舍不得母亲的。

  原来有时候,即便不做什么,光是那人的存在,就足够深深刻入她骨髓。

  沈砚冰久久无言。

  这些散乱的碎片,她拼凑了很久,才勉强还原出一个合乎情理的事实。

  她问黎明月,她的推测对不对。

  黎明月只加快步伐,没有反驳。

  春夏秋冬,轮回又轮回。

  沈砚冰已经对这个世界极熟了,对在养心殿听到的许多朝政议题,随口就能直指弊端根源。

  每次谈论这些时,昭月公主总听得非常认真,让她想起现代热爱做笔记的黎明月。

  现在的昭月公主,已经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了。

  宫中哪怕最不喜欢她的皇后,也要客气三分。

  沈砚冰眼见她越来越会审时度势,揣测人心,越来越爱拐着弯说话,面上和善,内里却冰冷孤僻。

  昭月公主在国子监力压皇子,开始频繁出入养心殿。

  沈砚冰听见宫里的嫔妃们在背后调侃:“这公主殿下,下一步该不会就要去上朝了吧?”

  她把这当笑话转述给黎明月,不料对方沉默而庄重:“为什么不可以?”

  沈砚冰收敛了笑容,问:“你想被后世唾骂吗?”

  黎明月抬头看她,轻笑出声,“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沈砚冰怔怔地看她,低头,手掌去碰额头,仿佛遇到了什么绝世大难题。

  黎明月的野心逐渐显露,皇帝非但没有戒心,反倒相当欣赏。

  亲王府不留痕迹地扶持着昭月公主的声望,引得大皇子忧心忡忡。

  宫道内,大皇子拦下黎明月的去路,笑得大方:“女儿家就要有女儿家的样子,现在皇妹这样,哪还有男人敢娶你呢?”

  黎明月无意与他纠缠,轻笑:“多谢皇兄关心,但我最近听说,皇嫂的状态可不太好。”

  她暗讽了两句,见对方脸色不虞,毫不在意地慢步离开。

  沈砚冰一直跟在她身旁,提起她最不爱听的话题:“太后也在帮你物色人家了。”

  黎明月已经快十八,放在景朝已经算大龄剩女。

  但黎明月只是嗤笑一声——她只有在无人时,只有沈砚冰前,才会如此直白地展露情绪。

  “我不会满意的。”昭月公主回,并且把这句话带给了所有试图向她介绍的人。

  不满意,没有什么男性能让她心动。

  都只是一群连她都比不上的草包而已,她看着太后送来的画像,不忍细看。

  新来的嬷嬷强调:“公主殿下,您必须选一位了。”

  黎明月撑着脸,漫不经心翻过,抬头看了面前的沈砚冰一眼。

  “你有什么想法?”她出声,嬷嬷以为问她,立马照太后的意思介绍了一通。

  沈砚冰说:“你不喜欢。”

  黎明月笑了,看向那声情并茂的嬷嬷:“我不喜欢。”

  那一堆画像又被退了回去。

  亲王府隐秘地传来消息,黎明月拆开看完,在蜡烛前点燃。

  沈砚冰静静看着。

  没几天,太后和皇后共同召见了她,当天下午,养心殿内皇上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夫婿。

  沈砚冰似有所感,一整天都没跟着她出门,任她自由应对。

  昭月公主不是为情感所羁绊住的人,她有更远大的理想和野心。

  她懂妥协,也懂低头。

  沈砚冰很快知道,昭月公主和皇后的侄子定亲了。

  她笑着恭喜公主殿下,却没得到任何回音。

  一连几天,黎明月没有和沈砚冰说一句话,当她不存在一样。

  沈砚冰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尴尬,依旧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对方不回就自问自答。

  朝中的政事在这年盛夏掀起了一阵不太平的波澜。

  酷暑下中暑的百姓愈来愈多,更别提徭役中死去的人数,北方大旱,赈灾频频生岔,不少地方已经出现动乱。

  但朝中始终不肯减轻赋税,对赈灾事项含糊其词,黎明月在养心殿的发言多次被官员们打断,被冠上“没有远见”的帽子。

  她静默地听着诸位高见,只觉得那几位大臣祸患无穷。

  身处宫墙之内的皇帝怎么能相信,人间炼狱的存在。

  黎明月在宫外时,接触过太多百姓——皇城根下的人尚且如此,其他地方难以想象。

  出来时,她仰头看那明晃晃的太阳,觉得眩晕而闷热。

  昭月公主给亲王府写信,试图挽回一些这“盛世”下的余晖。

  王爷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的请求。

  “陛下不会想听到这些的,你不准去触霉头。”

  没有人说实话,也没有人能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

  她想起自己能够接触到的那些奏章,那些呕心沥血之语,全被压在了重重喜报和口水话之下。

  黎明月看着靠在窗边的沈砚冰,终于打破了这么久来的沉默,第一次主动开口:“我应该怎样做?”

  沈砚冰也无法回答她。

  昭月公主失落地低头:“大臣们都知道,但一个个中饱私囊,没有人戳穿。”

  沈砚冰看着她,恍惚间,见到了她饮下毒酒的那一幕,心脏猛然紧缩,呼吸一窒。

  她看着昭月公主,久久沉默。

  昭月公主十八岁的那个夏天,第一次被皇帝说了重话,被遣出了养心殿。

  不知多少人在拍手叫好。

  黎明月看向沈砚冰,心中默念,妥协、后退。

  没过几天,昭月公主再次得到圣上的恩宠,赐下令全宫眼红的饰品黄金作为嫁妆,并新修公主府。

  这是一段与她无关的婚姻,她甚至没有见准驸马几面。

  昭月公主沉默着答应下来,谢陛下恩典。

  天水阁内,黎明月抚摸着那一箱箱的珠宝黄金,无澜的面容渐渐转向哀愁。

  窗外的月色洒落,流光落在金灿的首饰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她看向那一身白色睡衣的赤脚女子,轻声细语:“这些能换多少粮食呢……”

  能够多少户人生活一整年呢。

  她不敢去探究这个答案。

  沈砚冰靠近了她,伸手想要拂过她安静流下的眼泪,却依旧毫无办法。

  黎明月感受到对方肢体的穿透,笑得勉强。

  皇上少见地喜气洋洋,催起公主府的修建来,昭月公主却主动提出利用宫外早先置办的宅子当作婚房。

  太后一众人自然喜闻乐见,打趣她连建府都等不及了。

  黎明月只笑,“现在不是建府的好时候,等以后再说吧。”

  这样的难熬时日,她怎么敢任他们再调动人力财力在这上面。

  宫内放置了不少冰块,天水阁作为昭月公主的住处,自然得到了极大的优待,寝宫内,侍女扇风,冰镇空气习习吹来。

  黎明月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不紧不慢地练着字。

  她需要刻意提醒自己,不去想宫外的百姓。

  这么一想,她稳当的笔触竟然歪了,留下一团难看的墨渍。

  侍女被她遣退下去休息,她独自坐在桌前,问:“另一个世界也是这样的吗?”

  沈砚冰答:“不是。”

  她描述了一番现代场景,听得黎明月心神向往,末了叹气:“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呢……”

  沈砚冰摸了摸她的头,什么也没碰到。

  日子一天天逼近大婚日,太后皇后似乎都生怕她反悔,恨不得把黄历一番,就近定下日子。

  礼服紧急赶工,嬷嬷问她喜欢什么样式,昭月公主回都可以。

  “简单一点就好,不要为难绣工。”她补充,听得嬷嬷笑出来。

  黎明月躺在天水阁的床上,看着顶上的帷帐,说:“我要成亲了。”

  沈砚冰没有出声,但她知道对方在听她说话。

  她继续说:“和我不喜欢的人。”

  沈砚冰坐在了她的床头旁。

  黎明月感觉对方倾身过来,伸手拂过她的发丝,虽然什么动静都没有,但她知道,沈砚冰就是这样做了。

  她露出一个哀伤的笑脸。

  沈砚冰的手指,抵在了她的唇上,没有任何触感,黎明月却闭上了眼。

  她能感觉到,柔软覆上柔软,沈砚冰吻上了她。

  眼角晶莹的泪光往两边淌去,指腹抚摸下,依旧无法阻挡。

  热意横流。

  昭月公主大婚当日,到处是喜庆的红色。

  黎明月一早被一群人打扮着,上妆做发髻,戴上沉重的宝石金凤冠,穿上一身交领金绣纹霞帔,玉石轻坠,光彩夺目。

  沈砚冰坐在她身旁的凳上,认真地注视着。

  黄铜镜内,只映照出昭月公主一人。

  沈砚冰没有说话,黎明月也没有出声,两人静默地、静默地看着彼此。

  仿佛终点。

  时间一点点流逝,两人似有所感,踏出房门时同时抬头看了眼天空。

  没有往日的艳阳高照,沉闷的,山雨欲来。

  她同那未谋面几次的驸马拜堂,僵硬而机械,仿佛灵魂出窍,那一身喜服的不过是个提线木偶罢了。

  昭月公主被送入了洞房。

  她安静地坐在床沿,她知道沈砚冰一定在她身边。

  “都出去吧。”她让端着盘子的侍女们都离开了。

  慢慢地扯下喜帕,她看清了面前的房间装饰,没有看见沈砚冰。

  她的手垂了下去,喜帕滑落在地也无人在意。

  黎明月恍然看着这一切,忽地觉得可笑至极,“值得吗?”

  她的一步一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处心积虑还是走到这一步。

  房外热闹喧天,但更远的外面,横尸遍野。

  ——那是景朝的子民,也是筑起这王朝城墙的砖瓦。

  她什么也没能改变。

  无力感袭来,侵蚀着她摇摇欲坠的信念。

  她突然大喊:“沈砚冰!”

  这是自她们第一次见面来,她第一次喊出这个名字。

  沈砚冰蓦然出现在了这个房间里,如涂抹一般慢慢显现。

  她看向黎明月,眸光似水:“对不起,我要离开了。”

  这是她的感觉,也是现实。

  她已经不能在这个世界时刻显露,时刻有彻底湮灭的风险。

  黎明月定定望着她,忽然酸涩地笑出来:“那,再陪我一会儿吧。”

  沈砚冰低声应:“好。”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彼此,沉默中,黎明月忽地问:“我要怎样再见到你?”

  她面露疲倦,眼眸中少有的迷茫彷徨。

  时间,缓慢地流逝。

  沈砚冰没有给她答案。

  房门终于被打开了,驸马进来了。

  他端了一壶新酒。

  黎明月沉默地听着他的自言自语,等到那盏交杯酒递到她面前,她才堪堪回神。

  她倏然一笑——她到底为何而活呢?活着总是这样辛苦吗?

  血液仿佛突然热了起来,心脏嘭嘭直跳,她看向那言笑晏晏的驸马,也笑了起来。

  对方似乎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黎明月转头,一旁的沈砚冰想要靠近她,但身影已经逐渐开始消散,慢慢变得透明。

  只有黎明月能听到的声音,缥缈而温柔地从风中传来,还未听清就慢慢消散开来。

  黎明月低头,辨认不清对方的话,无力地闭上双眼。

  会说什么呢,她看向那个已经无人的位置,眼前浮现起白色睡衣赤着脚的女子幻象。

  要是能触碰到就好了。

  雪地里,女子一袭大红宫装,站在高墙之外,远远地遥望着她。

  她胡乱想着,眼前的交杯酒也变得浑浊起来。

  这个世界有谁真心待她呢?大概都想让她喝下这杯毒酒吧。

  驸马催她快喝。

  昭月公主抬头看他,忽然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这大概是最长的一章,开头写得很卡,但到后面意外地顺畅,算是对黎明月人物性格的完善和补充,以及交代一下前半生,这些其实应该在正文里的,但当时完结得太仓促很多都没来得及写,跪。

  然后就是前半生黎明月在景朝到底有没有遇见沈砚冰灵魂这回事,回答是没有Ort,看诸位想法啦,我本来想在结尾点名是一场幻梦,但结果发现写到现在这个位置结局也不错,索性就没有接着往下写了。

  到现在就算正式完结了,之前答应过的其他番外,抱歉抱歉,真的写不动了,大家自行脑补吧,反正往最甜的方向想就对了!

  最后,感谢这一路的陪伴与支持,新文也请继续关注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