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无论她如何喊叫,老妪都听不到。

  萧启颓然地跟着她进门。柴门轻轻合上,把小孩子们的嘲笑都关在门外。

  门内,与门外成了两个世界,异常安静,只能听见老妪走路的声响。

  萧启看着她重复昨日的操作,洗菜做饭。今日的晚饭,是一碟子从地里割出来的韭菜。幸运的是,老妪吸取了教训,在口鼻处绑了个布条,能阻拦些油烟,不至于被呛到。所以韭菜幸免于难,没有炒糊,真是可喜可贺。

  与昨日一般无二的动作。

  老妪就这样安静地吃,偶尔被噎到吞不下去,又手忙脚乱给自己倒水哽下去。

  她的每一天,似乎都充满了意外。这样的小麻烦无关痛痒,却实在有够难受。

  三天。

  萧启数着日子,跟着那老妪,过了整整三天。她雷打不动的一日两餐,还有去坟前聊天。

  萧启跟着跟着,就觉察出不对来。

  老妪张口闭口的将军,所以这坟里头埋的是个将军?自己究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与这位将军有联系么?他会是自己认识的谁?

  疑惑并未持续太久。

  第四日,老妪换上了她自己亲手缝制的红色衣袍,她将那满头白发盘起,插上了一根银钗,甚至还拿早准备好的眉笔胭脂红纸给自己画了个妆。

  不再是坟头与家里的两点一线,老妪去了躺集市,买回两壶好酒,又去酒楼里买了最好的饭菜。

  联想到她那样朴素简陋的生活,萧启都有些心疼买这些东西花出去的银子——这老妪得攒多久才能攒到这些银子?

  老妪可不知道有个人在替她心疼银钱,她把篮子提了,拄着拐杖往林子里走,不必多说,又是去那座坟。

  好酒好菜,一人一坟,自言自语,自斟自酌。

  萧启听见老妪在说:“将军,我活不成了,约莫着今日就可以下来陪你了,你会等我么?”

  她往墓碑上泼了杯酒,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灌下。

  人老了,身体机能就消退了,吞咽也没年轻时候利索,酒液辛辣,不出所料,她呛着了,萧启看不见她的正脸,只能从她紧攥着自己领口衣物的手瞧出她的痛苦。

  老妪咳了好久,终于缓过劲来,萧启也就收回了放到她背上轻拍却无甚作用的手。

  老妪道:“将军啊,我老了,这红衣穿着也不好看了,你不要嫌弃我。若是有来生,我穿一次嫁衣给你看好不好?”

  她终于叫出了墓的主人的名字:“萧启,你来娶我吧。”

  萧,启?!

  萧启很确信自己的听力没有问题,她确确实实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往前走,这一次,笼罩在墓碑上的雾消散了。上面的字就显露出来。

  上书:武威将军萧启之墓

  竟然是她自己的墓地吗?

  那这老妪又是谁?

  萧启惊异去看她,终于看清了她的正脸。虽然面上褶皱颇多,肌肉松弛,但眉目间还可看到当年小公主的影子。

  美人迟暮。

  她居然用老妪两个字来形容她的小公主。

  那个受了委屈,就跑回来找自己算账的小公主?

  这究竟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又或者只是一场梦?

  “我再也不想和亲了。”老妪的声音飘进耳里,“我要在最美的年岁,嫁给你。”

  和亲,那就是上辈子了,所以,是自己死了以后的事么?

  她应该在辽国的皇宫里锦衣玉食啊,可是辽人怎么会轻易放她归来?所以,是闵明喆救她回来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无论如何,小公主也不该沦落到现在这样,随随便便被几个小屁孩子欺负了去。

  闵明喆,你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

  在萧启接受事实的这段时间里,老妪已经背靠着墓碑闭上了眼,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弱,最后,起伏不再。

  ——她死了。

  这便是后来的事情。

  ***

  萧启终究还是醒过来了。

  对不起那些人的,她下辈子再还。这辈子,萧启不会让闵于安沦落到那番地步。

  手被紧紧的握着,有力量传递过来,握着她手的人趴在她床边,睡得很深。也不知道是因为太累了,还是睡姿不太好,闵于安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萧启居然觉得可爱。

  醒是醒了,可她不想惊动闵于安的睡眠。

  萧启闭着眼睛躺着,脑子里有两股力量在纠缠,一方是惨死的同胞们,另一方是她墓碑前的闵于安。

  萧启不是没见过死人。

  在战场上拼杀得久了,人命好像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前一瞬还活蹦乱跳着的人,下一刻就没了气息。萧启早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是因为知道自己与他们的羁绊不能太深,才会以冷面示人,不作过多交流,感情深了,又得失去,她受不了的。

  她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可这一次不一样。

  萧启不再是无欲无求的状态。她有阿姐,有闵于安,有兄弟。那些活蹦乱跳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她眼前。

  闭上眼睛之前,城门处好像就只剩下了她一个。

  也不知道是约好的还是怎么的,他们一个一个的跟自己告别,或者说,托孤。

  临终遗言,萧启必须给他们带到。

  我该用怎样的语气、怎样的表情,说什么话,去告诉他们的亲人?

  难道说你的孩子、夫君死了,我是来报信的?

  萧启都能预感到他们会说出怎样的话了,他们会悲痛欲绝,然后迁怒于她:你为什么不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凭什么就你一个人活下来了?你还我儿子来……

  人世间的感情都是这样。一条命的背后,是一整个家庭。

  再怎么样,她也不能逃避,这是她的责任,她得给他们的家人一个交代。

  况且,再怎么样也得给他们报了仇再走吧,总不能让兄弟们冤死了。

  ***

  萧启不过在那梦里呆了几天,对于闵于安来说却恍若隔世。

  闵于安早已记不清楚前世边陲小城的那些年了,或者说,她并不想在意这些。所有的该哭的、该笑的、该怨的都已经过去了。无数个难眠的日夜里辗转反侧,她都一个人熬了过来。也就没有必要,再去紧抓着回忆不放。

  如今这样,她很满足。

  人短时间内可以不吃饭,也可以不喝水,但不能不睡觉。闵于安就是再想要守着萧启,也不能忽视自己的身体本能,她得活着,才能等萧启醒来。

  又担心她醒来叫不到人,就趴在她手边睡着了。

  人是不能躺太久的,躺久了,血液粘稠,血管之中就会形成血栓,这时候再活动很可能就堵塞了某个地方,危及性命。再则,肌肉皮肤也受不了那样的压力,长时间在一个地方不挪动,会生褥疮,很恐怖的,甚至更严重些,会流脓生蛆。

  闵于安给萧启擦拭身体的时候就会拿个小锤,捶她身上各个地方的肌肉。给她捏一捏,翻动一下,活动活动骨头。这是容初所叮嘱的,说为了防止萧启醒过来的时候太难受,前提是,她能醒来。

  闵于安认认真真的照着她所言做了。

  因着她身上有伤,做的幅度不能太大,担心把伤口崩开,所以就只能收着力道。

  再麻烦,闵于安也无所谓,只是想让她醒过来。

  其实很奇怪,在活蹦乱跳的时候,你察觉不到,或者说,你知道她对你重要,却不知道她对你这般的重要。

  好像为了她,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所以她醒着的时候,闵于安就只想跟她使小性子,跟她吵,跟她闹。而当她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乖乖的一动不动,闵于安反而希望她来惹自己生气了。

  ***

  容初这两天忙的团团转,忙着处理伤员,忙着担忧阿启,忙着……林含柏。

  她身上的伤不比萧启的少,只是没有受到那么大的刺激,不过一日便醒来了。

  醒来以后,死拉着容初不放手。

  她说:“我平安回来了,你就不能给我一点奖励吗?”

  容初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她放不开,装作没听懂,顾左右而言他。

  林含柏是在容初帐子里的,她掀开帘子看看,外头没人,于是颠颠儿地跑回来,指一指自己的嘴角,继续暗示,都快算得上是明示了。

  容初,恩,她害羞了,有点儿不知掉怎么办才好。她忽然想到拒绝的法子:“你不是答应我不要受伤了吗?我是不是说过,如果你受伤,我是不会替你医治的。”

  容初寻回了荣辱不惊的气度:“我都给你诊治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林含柏如同偷腥的猫一样的笑就这样僵在了脸上。



  居然忘了这茬。

  容初看到她吃鳖的样子很开心,但眼看着林含柏越想越气,恨不得捶自己几拳、一副跟自己生气的模样,她终究还是妥协了。分个是非黑白对错,真的就那样重要么?

  在经历过生死以后,什么顾忌,什么不该,全都被她抛诸脑后了。

  这一次的吻,不是一触即离。

  她轻轻含住了她的唇。

  一个人的嘴里是苦涩的药味,另一个人,毫不嫌弃。

  再分开,换成林含柏红了脸颊。

  一旦尝到了甜头,就贪心的想要更多。

  林含柏跟在容初身边处理伤员,给她递药粉白布剪子什么的,也能算个好的助手了,如果她没有时不时朝着容初笑的话。

  本该是那种特别凝固的气氛,可是集中安置伤员的帐子里,只剩下了这两个人几乎凝成实质的甜蜜。

  躺在床上死活叫唤着的,或是疼得一声不吭的,全都把视线集中在了这俊俏的大夫和小将军身上。

  他们面色不善——

  如果不是因为这大夫还要替自己诊治,担心得罪了她,他们定要反抗。

  还有没有人性啊?受到□□上的伤害就算了,心理还得遭受双重打击。

  这简直就是惨绝人寰啊。

  有人打破了僵局。闵于安跌跌撞撞跑进来,道:“萧大夫快随我来,萧将军终于醒了!”

  ***

  容初给萧启把过了脉,紧蹙的眉头终于展开,朝向闵于安道:“已然无碍了。”

  然后就开始了长达整整一炷香时间的说教。

  被教训的人缩着脑袋躺在床上,也不敢做什么。

  至于围观教训的人……

  闵于安在心里给容初拍手称赞,心说教训的好,若不是怕崩了我的演技,我也得这样说说。林含柏则是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是该庆幸自己没有伤得这般严重吗?所以没有受到容初的教训,反而还多了一个甜甜的吻。

  这叫什么来的?对比产生美。

  容初说的嘴干舌燥,终于暂且放过了她,扔下一句:“下次若是再敢如此,你看我怎么收拾你。”就走了。身后的林含柏颠颠儿地跟着她走了。

  闵于安收敛了眼底的笑意,正色道:“药在灶台上熬着呢,我现在去给你取过来。”萧启都没来得及说句挽留的话她就离开了。

  然后就剩下了萧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帐子里面回味方才的羞耻。

  她以为逃过了阿姐的训斥,这件事情就算是过去了。

  谁知道对她脸色特别好的闵于安,居然暗地里面使坏!

  表面上依旧是照顾的无微不至。

  因为昏迷了多天,肠胃比较虚弱,所以只准备了清粥。

  喝完一小碗粥,萧启咂咂嘴,感觉肚子都听不到回响,空荡荡的,还想再来一碗。闵于安就特别无情地把那碗褐色的散发着不知名气味的汤药,端到了她面前。

  如冷面杀手一般道:“兄长说了,你昏迷了四天,才刚醒来,不能吃太多、太油腻的东西,先用一小碗安抚下肠胃,等喝完药,过会儿再给你盛粥。

  也行吧,这道理萧启也懂,就是馋的慌,她压制住了自己的食欲,老老实实地往肚子里灌药。

  眼睛一闭,鼻子一捏,一口气闷下去。

  却没有等来期待中的糖果。

  苦味犯上来,萧启差点没把刚喝进去的药给吐出去。

  萧启拿手顺了顺胸口,紧紧地盯着闵于安,眼睛止不住地往她身后瞄,想知道她把糖藏哪儿去了。闵于安像是完全没察觉到,无动于衷。

  萧启咳了两声,只能问:“这次没有糖吗?”

  说的极其可怜,嘴角向下撇,一双黑眸水汪汪看着闵于安。

  闵于安一点儿也不被她这副模样糊弄

  “没有。”她冷冷道。

  “好吧。”萧启可怜兮兮道,重新躺进了被子里,还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既然她生气了,萧启自然也只能受着,谁让自己理亏在先呢?

  闵于安一掀她的被子:“都躺了好几日了,你起来坐会儿,老躺着对身体不好。”还是忍不住关心她,顺手还往萧启身上搭了件厚毯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2623:17:15~2020-09-2723:4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7yen_、23704610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