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变故持续了不知道多久。

  萧启纵马狂奔,往山的侧边跑,直到身后许久不再传来令人畏惧的颤动,才松了缰绳放任马儿停下。

  两个人的重量加诸在一匹马身上,屁股上还挨了一下,马儿也是筋疲力竭。

  萧启松了口气,一直憋着的那股劲儿也散了,感受到了迟来的虚弱,压抑着的身体本能反应一股脑涌上来。

  四肢湿冷,烦躁不安,也不知道是淋雨太久,还是失血太多,她本能地有些颤抖。

  闵于安一路上都没说话,缩在她怀里没有动静,现在停下来,还是没什么反应。

  萧启有点担心是方才的变故把她吓着了,放柔了声音问道:“公主,还好吗?”

  闵于安没有吭声,只是又往她怀里缩了缩。

  萧启莫名的有些想笑,居然会觉得有些可爱,她想,自己真是疯了。这样严重的事情,自己居然还有心思笑。

  她努力甩了甩头,把多余的心思都抛出去,轻声道:“别怕,我们安全了。”

  “没有危险了,有我在,不会让你出事的。”

  闵于安终于有了动静,偏过头来看她,嘴角有血沁出,萧启面色一凝,笑意也散了,她问:“可是哪里受伤了?”

  “没有受伤,”闵于安摇摇头,“是我自己没注意咬的。”

  没受伤就好,只是看那血迹还是很刺眼,萧启控制住自己的视线不去看闵于安的嘴角。

  补充了一句:“现在还不算太安全,淋了这么久的雨又颠簸许久,我们得找个地方歇一歇。”

  ***

  马儿慢悠悠地往前晃。

  到了树木茂密的地方,此处地形复杂,泥土夯实,想来应该不会发生方才的事了。

  萧启跳下马,递了手过去给闵于安:“好了,我们就在此处歇一歇。”

  闵于安握住她的手,估计是奔波太久,身体使不上力,下马的时候腿脚一软扑进萧启怀里。

  两个人的身体皆被暴雨淋湿,又被冷风吹了,冰凉冰凉的。甫一接触,就冻得萧启一个激灵,她倒吸一口凉气。

  等这股劲过去,缓过来,就想逗逗她缓解下气氛。

  “腿软了?”是调笑的声音,“怎的站都站不稳了?”

  往日的角色在此刻似乎调换了过来,受惊以后,被动的一方成了闵于安。

  闵于安恨得牙痒痒,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她有心辩解几句,从萧启怀中直起身,却在眼神触及她的时候打消了念头。

  眼前人脊梁依然挺直,面色苍白的可怕,偏生嘴角带笑,好看的紧,自有风骨,她刚生出来的气又没出息地消了。

  闵于安收敛了心神,想起了正事,问:“方才那是什么?”那好像天崩地裂一样的场景,身后好似有深渊在撵着人走,让人心底发慌。

  便是现在逃离到了安全的地方,她仍不能将之抛之脑后,仿佛还置身其中。

  “难道是地动?”她惊魂未定,虽因萧启的打岔松了心神,却还有些后怕。

  若是地动,那必定不止一波,后面还会有的。

  萧启摇摇头:“不是,地面没有龟裂,该是连日的暴雨导致泥土松软,突然来的大雨把高处的泥土树木全都冲下来了。”

  “别怕,此处树木繁茂,泥土结实得很,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我们安全了,没事的。”

  闵于安如释重负,不再担忧了,又道:“你……疼不疼?”

  同样的话问出口,回答的人也是同样的话。

  萧启一怔,想宽慰下小公主,强忍着身体一阵阵的不适感:“不疼。”

  “你说谎!”闵于安真是气都生不出来了,又焦又急,却不知道怎么办好,这人还不肯说老实话。条件这般恶劣,伤口不处理的话,会更严重的。

  “分明你疼的脸都白了,唇都没有了血色,还嘴硬!”

  萧启无奈一笑,也就没再嘴硬,说出的话里虚弱感显而易见:“被小公主看出来了啊。”

  还是不愿意她太担心,没事人一样,毫不在意道:“确实不疼,这样的伤经历的多了,也就习惯了,于我而言,算不得什么的。”

  “就是得劳烦小公主替我拔箭了,这伤口不能再拖了。”说到这里,她有些歉意。本不愿让小公主接触到这样血腥的事,可偏偏形势迫人。

  即便是压迫止血,也不能绑太长时间,否则被绑缚的地方得不到充足的血供,容易坏死,到时候整条手臂都保不住,独臂人可不是她想要的。

  萧启偏过头,用牙辅助着左手扯下了绑着手臂的布条,麻木了的臂膀感觉到久违的酸痛,血倒是不再流了,想来方才的绑缚是起了作用的,那就好,这血再流流,她就真的撑不住了。

  她笑了下,说:“公主别怕,用点力就拔下来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那什么才是要紧事!

  伤都这样严重了!

  闵于安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触及那人温润的眼眸时,停了下来,与她争论这些有什么用呢。

  她已经这样难受了,还去争什么是非黑白对错。

  闵于安抿抿唇,道了声好。

  正打算拿剑划破布料,却又愣住:“可是,衣服都湿了,没有干净的布料了。”

  淋了雨、沾染了不洁之物,这样的布条接触到伤口,怕是只会加重病情吧。

  萧启也怔了怔,也是没想到自己居然忘了这茬,真是脑子坏掉了。

  “那算了吧,就这样插着,反正也不流血了,先坐下歇歇吧。”

  ***

  萧启拿了长剑打算砍断几根树枝,横过来当板凳。

  刚下过暴雨,地面都是水洼,总不能让小公主就这样坐地上吧?

  谁知道她才一碰到剑,就被闵于安给拦住:“都伤的这样重了,你还想折腾什么?!”语气带了责怪,却不难听出里头的关切。

  “我,只是想砍点树枝做个凳子。”

  “放着我来!我没长手的么,事事都得你操心?”

  一向养尊处优、姿态礼仪无可挑剔的公主提剑砍树,这场面实在有些滑稽,萧启忍不住想笑,若是韦嬷嬷在此处,估计得急的跳脚。

  但一想到她是为了自己才这样,又敛了笑意。

  她说:“小公主别怕,等过去了,会有人来找我们的,只需等着便是。”

  闵于安却抓住了她话语里的漏洞,适才是心焦,没有在意她的叫法,现在冷静下来却发现了不对:“谁是小公主?”

  我把你当将军,你居然叫我小公主?差辈了都!

  萧启:“……”受伤把脑子给整坏了,居然下意识喊出来了。

  失血让人失智啊。

  沉默。

  闵于安看着她苍白的脸,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从她脸颊上滑落下来,睫毛都被压得颤动,她半睁着眼,很疲惫的样子,却强打精神安抚自己。

  虽然萧启竭力掩饰自己的虚弱,但外表还是出卖了她。

  算了,跟她计较这些做什么呢。

  只要你能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

  天渐渐暗沉下来,却不见任何来寻找她们的人的踪迹。没有脚步声,这偌大的林子里只能听见鸟叫和风声,有雨滴被风吹落。

  萧启一点点等,就一点点焦急。

  身体里的温度在一点一点流失,她眼前阵阵发黑,坐都坐不稳了,真想就这样仰躺下去闭上眼什么都不去管。

  这念头甫一冒出来,就惊得她立刻清醒过来。

  不能再等了。

  深秋的夜,得有多凉?

  衣衫湿透,又寻不到干燥的木柴生火,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更不要提她此刻受着伤,小公主又娇贵,若她就这么晕过去,小公主怎么办?

  “公主,”萧启打破了沉寂,声音沙哑细微,透着让人心安的力量,“等不到了,我带你去寻个地方,歇一晚再说。”

  不要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人,这是她拿命换来的道理。

  她以为禁卫军会来寻她们才在此处等着,可若天黑,就更等不到了。

  深山老林里,最不缺的就是野兽,她此刻的状态自身难保,更不要提护住闵于安了。

  也是,没有实权的公主,哪里值得这些人卖命呢?

  闵于安懂了她的话,问她:“这荒山野岭的,去哪寻?”举目所见了无人烟,她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来寻她们的人,萧启的伤……说到底,还是自己的错。

  若她没有念着儿女情长想和将军单独相处,若她没有遣走柯壹柯伍,若她没有任性地想要一只大雁……

  是不是将军就不会受伤,不会受此险境。

  萧启不知道她脑子里的千回百转,只说:“总有山洞什么的,能遮风避雨也好,找一找,总会找到的。”

  ***

  这意外始料不及,人力在自然灾害面前不值一提,无论身份高低、尊卑与否,能活下来,靠的都是运气。

  山脚下不远处。

  皇帝裹着毯子坐在新搭的营帐之中,面色不虞,眉头皱的老高。

  他身旁护卫诸多,只受了惊吓,淋了些雨,没受伤,很快就被护着从山上退了下来。

  孟合在门口通报,声音也不像往日那样拉得长长的:“皇上,齐统领求见。”

  “宣他进来。”皇帝的话里透着风雨欲来的架势,他怒不可遏,已经发作了一波,钦天监管事的全被他打入天牢打算斩首。

  迟迟没有回宫,就是等着禁卫军寻找闵于安的踪迹。

  太子同他一道,已然安全了,可闵于安,一想到乖巧像皇后的女儿会出事他就心痛得不行。

  “安儿呢?”皇帝问。

  孟合在门口拉长了脖子,耳朵高高竖起,公主殿下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禁军统领战战兢兢,咬牙道:“回皇上,下边找过了,没见着公主的影子。路塌的厉害,山石拦路,寻不着路上去,公主她,怕是……”

  娇滴滴的女儿家,面临险境,能活下来的几率微乎其微。

  皇帝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把捧着的姜汤扔到他头上:“朕养你干什么吃的!废物!”

  他腾地站起来,困兽般原地来回走动,勉强平静下来,道:“立刻,召集所有禁军,给朕把山石挪开,没有路就去开路!”

  “是,微臣立刻去办。”齐统领顶着他的怒火,大胆进谏,“皇上,此处还不算安全,请皇上移步回宫吧。”

  皇帝怒极反笑:“你是要朕一个人逃回去,不管安儿了?”

  齐统领几乎五体投地:“臣不敢,臣惶恐。”

  “滚下去!找不到安儿你也不用回来了!”

  “是。”

  齐统领躬身退下,回去命手下多召集些人手,打算连夜开路。

  齐文宇就在一旁,看着他发号施令完毕,瞧瞧他的脸色,忐忑不安地开口:“父亲……”

  齐父挥手,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公主到底跑哪去了,怎么就寻不着人呢。”

  齐文宇动作一僵,他有心说些什么,犹豫再三还是闭了嘴。

  这时候说出来,他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公主找回来了,要问他的罪;公主找不回来,更要问他的罪,何必呢。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还是自己的命更重要。

  ***

  秋猎开始之前。

  有一个当禁军统领的父亲,秋猎这么大的事,齐文宇当然得一起跟来。他今日好好打扮了,意气风发,跃跃欲试,想在这场秋猎中一战成名。

  齐文宇远远望着更美了几分的公主,心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解不了的痒。

  公主,该属于他才对。

  他不知道是皇城多少姑娘的梦中情人,可他一心念着的女子却成了别人的夫人!

  萧启!

  若不是这个萧启,公主身边那人该是我!

  他咬牙切齿,恨恨地想,夺妻之仇不共戴天,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一个出身卑贱的垃圾,怎么配得上金枝玉叶的公主?

  他表情阴鹜,捏紧了手里的马鞭。

  秋猎,干脆就让这位驸马爷载个跟头吧。

  齐文宇特地命人带了没有禁军标识的箭矢,暗地里偷偷跟着萧启和闵于安,这样即便射中也没人知道是他干的。

  他不想杀人的。

  他只想给他个教训,只想看看这位驸马爷狼狈的模样。

  射箭的时候,都是特意嘱咐手下,躲过了公主,只瞄准萧启。

  不是说于万军从中取敌军首领的首级么,那区区箭雨应该也奈何不了他吧?

  齐文宇扭曲的想,也就这样做了。

  我也没想着杀人的。

  谁能料到山石就这样滑落了呢?这都是命。

  他带着几个跟班,射完箭得手了就开溜,谁知道这萧启居然这么厉害,手受伤了还能一箭多发,只拉了一次弓,便重伤了他的几个兄弟。

  力道还半分不减,箭头穿皮肉而过,疼得直叫唤。

  只有他齐文宇运气好,被石头绊倒崴了下脚,箭矢擦着脸侧过去了,没受什么伤。

  然后。

  然后就……

  他们逃走的时候唯恐萧启追上来,慌不择路,走散了。

  也是齐文宇运气好,逃走的方向正巧让他躲过了这场灾祸,后来下山以后却没见跟班的踪影,估计是遭了难。

  他有想过要不要去找公主的,可,可他也想活着啊。若这山石再次滑落怎么办?下一次若是没有这么好运呢?

  这可是天灾,谁能保证自己一定可以活下来?

  齐文宇垂首,他犹豫间,齐父已经带上人出了营帐,大概是去挖路吧。

  他掩下自己变幻莫测的神色,面颊上箭矢留下的擦伤隐隐作痛。

  要怪只能怪你们自己走错了路,与我有什么关系。至于公主,既然你没有选我当驸马,后果自然得由你自己承担,这都是命。

  女人而已,只要活着,什么样的女人他得不到?

  ***

  天冷了,天就黑得早,再加上又是阴雨天,天光暗淡就更快了。

  萧启牵了马,闵于安拉了她的衣角,一同去寻栖身的地方。

  有细雨吹打在脸上,闵于安冷得都有些麻木了,牙齿忍不住打颤。

  可是身边的这个人……

  闵于安的视线紧紧黏在萧启身上,方才的捆勒让伤口微微凝固,右臂不再渗血了,被暴雨冲刷过后,水带走了血,靛蓝色布料显露出原色,微露出来的伤口稍稍泛白,箭矢在她行动间晃得厉害。

  萧启跟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寻找山洞,时不时松开缰绳,拿左手拨开眼前遮掩的枝叶,若是寻空,则又牵了缰绳继续寻找。

  这动作重复了好多遍,她不厌其烦。

  闵于安死死咬着唇,方才咬伤的地方有痛感传来,不过一个小破口就这样的疼,那你,该有多疼?

  都是我没用,事事都拖累着你。

  她们专往树木繁盛的地方去,这样的地方保不齐有什么野兽挖的或是天然形成的洞穴。

  果然在一处山壁上寻到。

  洞穴不大,堪堪能够容下两人和一匹马,也只够挡风遮雨了。

  **

  驸马府里,容初快急疯了。

  萧启出门前给她打过了招呼,说只是参加秋猎而已,还有禁卫军守着,能够什么危险?

  容初就没当回事,她与林含柏外出逛街,逛到一半,天忽然下起了暴雨。

  电闪雷鸣。

  闪电好似要把天给劈裂。

  似乎是一瞬间的事,毛毛细雨成了倾盆大雨,一下子将人淋了个透湿,从头到脚。

  才一下雨,她就有些担心,但想到皇家的排场,想必做足了准备。

  街道离驸马府较近,容初就带着林含柏回府换洗,这么大的雨,让她赶回去她也不放心。

  可她等了又等,始终没有等来萧启的消息。

  再怎么样,下了暴雨,也该返程了吧?

  容初有些恨自己的无力,出了任何事,她永远都只能默默地等着,帮不上什么忙。

  林含柏端着碗进来,放到容初面前,没有换洗的衣物,她穿的容初的衣服,大小居然正合身。

  林含柏宽慰道:“别担心了,她会没事的。”

  容初心不在焉点点头。

  李管家慌慌张张跑进来:“公子,宫里来了人。”

  容初立刻起身相迎。

  皇帝愤怒担忧还来不及,怎么会想到让人给驸马的兄长递消息。传令的小太监是孟合派来的,他第一次传这样的消息,也是不忍:“公主与驸马迷失在山中,目前还未寻到。”

  容初如幽魂般送走了传令之人,跌坐下来,手捂住脸,失魂落魄。

  林含柏把手搭在她身上,感受到手掌下的身体轻微一震,没一会儿有轻泣传来,透着绝望。

  “我该知道的,这京城,从来都充满了危机,早点回去倒也好了。”

  “千万不能有事啊……”

  ***

  外头人的担忧再怎么也传不过来,闵于安和萧启浑然不知家里人的牵肠挂肚,现在,生存下来才是最主要的事情。

  好像是一刹那间,她们才在山洞里头安顿下来,天就黑了。

  黑黝黝的洞口像一个深渊巨口,仿佛下一瞬就要把人吞进去。

  不大的洞穴里没有光亮,没有带火折子,洞内只几根枯枝,生火是不够的,也就只能忍受黑暗。

  在这样的荒郊野外,没有光亮,人就好似失去了主心骨,希望渺茫,索性还有身边的人陪伴。

  寻常马儿都是站着睡觉的,但这匹马疲于奔命,累的狠了,躺在洞口睡的香甜。

  马儿无忧无虑,人就不是这样了。

  闵于安脱去湿透的衣物鞋袜,只留一层亵衣在身上。

  萧启离她远远的,靠着马席地而坐,萧启牢记着“非礼勿视”四个字,即便是在黑暗中,也没敢抬头看她。

  两个女人之间,还存在什么“非礼勿视”?

  当然只有在,你对她动了心思的时候。

  可惜,脑子都不太清醒了的萧启是不会去想为什么自己要这样躲着的,不过依照她的思考方式,哪怕她清醒着,估计也想不起来这茬。

  闵于安简直无奈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俗套。

  她用了哄劝的语气:“天这么冷,你先把湿衣服脱了好不好?穿在身上得了风寒怎么办?”伤口不重,但流了那么多血,又淋了雨,湿答答的衣服再穿在身上,不出事才怪!



  萧启思索半晌,缓缓点了点头,她的伤口已开始发热了,眼一阵阵发黑,晕眩感如影随形。

  箭头阻碍着,为了避免触动伤口,她利落地拿剑划开了衣衫。

  于是脱去了外衣,里头的怎么也不愿脱。

  她还记着自己里头绑了束胸的棉布,塞了铁板撑着。

  不再清醒的大脑里只存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小公主发现身份。

  就这样吧。

  闵于安见她不愿脱,也不勉强,等她夜间睡了再扒下来便是。现在揭穿她的身份,惊吓到她,大概对身体更不好吧。

  闵于安挪过去,与她一道靠在马身上。

  洞口吹进来的风被马儿挡了大半,马的皮毛很快干透了,阵阵暖意散发出来,让两个浑身冰凉的人能有依托之处。

  闵于安方才脱去外衣的时候,便从怀里掏出个荷包来攥在手里,那是她绑萧启进宫那日从她身上扯下来的。

  贴身放置,怕体温让糖融化,她特地包了几层油纸,所以这糖在暴雨侵袭下完好无损。

  糖可是个好东西,平日里只能算作消遣,此刻却是救命的东西。

  她扯开荷包,一层层剥开油纸,轻轻笑了:“好在我一直带着,也往里头补了不少糖,现下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萧启还未反应过来,愣愣的不明就里。

  闵于安拿手拈了颗糖,递到萧启唇边:“吃糖。”

  萧启下意识听从,张了嘴,硬邦邦的东西被塞进嘴里,然后就是她熟悉的甜意在唇齿间扩散开来,乏淡无味的唇齿立刻就感受到了兴奋。

  连带着失血的反应都缓了不少,她说:“你也吃。”

  闵于安听她的话,反手扔了个糖进嘴,享受着灾祸过后难得的甜蜜。

  闵于安抱着胳膊,往萧启那边又挪了挪,挨到她的左肩才停了动作。

  两个人靠着,挨得很近,闵于安问她:“驸马,你说,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我们?”

  萧启正竭力抵抗脑子里犯上来的一层又一层的晕眩感,她费力开口:“会找到的,会的。”

  答不对题。

  闵于安抬头,想要追问,求个心安。

  却见这人直直倒下来,砸进自己怀里,骨头撞下来硌得生疼。

  她撑不住了。

  受伤失血,又淋了雨吹了冷风,再厉害也扛不住。

  终于找到栖身之所,心神放松下,萧启支撑不住,一直强行抑制的身体本能反应涌上来,她晕睡过去。

  闵于安轻拍她两下,没有反应,于是抱紧了怀里的人,手交叠握紧,冰凉的温度透过湿冷的衣物传递过来,她恍然意识到,这人的身体竟这样单薄。

  分明平日里看着还好好的,自己居然也没注意。

  她懊恼不已,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闵于安把萧启轻轻放下,让她斜靠着马儿,然后起身越过洞口到了外头,折了几段树木的枝丫,拿回洞口插进地面,充当临时的晾衣架,这里有些许凉风吹过,正好可以吹干衣物。

  湿透的衣服穿在身上,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于是她理所当然替她褪下,全都挂在了临时的晾衣架上。

  事情都做完了,闵于安重又返回原地,把昏睡过去的人儿抱紧在怀里。

  下颌搁在她的头顶,胸膛感受着她的心跳,闵于安喃喃道,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两个人相互依偎着,本能地寻找热源。

  闵于安今日受的刺激并不小,身体也有些扛不住,心神具疲之下也睡去了。

  她是被怀里的温度给烫醒的,温度高的吓人。

  睡前还是寒铁一样的人不知何时,体温上升到了烫人的地步,像一个散发着热量的巨大火炉。

  脸色红得不正常,嘴唇干裂起皮,紧紧抿在一起,这样冷的天,居然还有汗自脸颊冒出。

  萧启整个人蜷缩在她怀里,微微颤抖着,缩成了一团,面具早就滑落在地上,有伤疤的那半边脸显露出来,显得格外脆弱。

  果然,她还是发起了高热。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闵于安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尽管忍不住地叹息,却还是冷静地按心里想了千遍念了万变的计划行事。

  担心是没有半点用的,她必须有条不紊地处理好一切。

  首先要处理的,就是伤口。

  被射穿的地方已不再是之前所见的泛了白的样子,因着没有得到有效及时的处理,又有了暴雨寒风的雪上加霜,伤口理所当然的肿胀了起来,还在发红。

  外头隐约有光亮透过来,闵于安摸了摸睡前晾着的衣衫,还带着湿意。

  她无奈叹息,转而一件件摸了过去,幸好,用作裹胸的棉布条因着轻薄透气,居然干了。

  只微微权衡,她便做好了决定。

  长长的布条被剑尖划过,一分为二,一半用作伤口的包扎,另一半,等人来寻她们的时候再给萧启裹上,用作遮掩。

  用作包扎的那一半,再分一小块下来,仔细叠了备用。

  闵于安的手轻抚过萧启的脸,有些不忍她再受苦痛,可若不及时处理,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

  她取了件稍微干净些的衣衫,仔仔细细叠成方块大小,一手捏开萧启的下颌,然后塞了进去。尽管还是昏迷的状态,但人还是会有痛感,剧痛之下担心萧启咬伤了自己,垫块布料是最好的选择。

  准备完毕,她活动一下手心,深吸口气,接着以最快的速度拔出了箭头。

  萧启闷哼一声,眉头紧紧皱起,眼睛还是闭着,却有痛苦的呜咽从喉间溢出。干裂的唇瓣因为用力而撕裂开来,用作咬合的布料染上红色。

  闵于安狠下心肠没去看她,手里的动作加快。

  没有火堆,没有烈酒,没有药物,没有烧开的热水,这样的包扎本是不对的,若是有大夫在此处定要指着她的鼻子痛骂,可她却必须做下去。

  层层叠叠的小块布条被垫在伤处,白布在手臂上裹了一圈又一圈,她打了个结,确定下松紧度可以,不会勒的太狠,才放松下来。

  她凝视着被裹好的伤口,不一会儿,有血迹沁出,但没有流得太多,红色的圈没有继续扩大的架势。

  万幸。

  闵于安终于有心思分些注意力到别的地方,视线上移,就瞧见了萧启唇上的血色。

  !!!

  她拿手分开萧启死死咬住的唇齿,往里头看,浅粉色的小舌缩在深处,并没有伤口。舌头上没事,那就是嘴唇上的血了。

  她后悔不迭,光顾着处理伤口去了,怎的就把这事给忘了?

  唇瓣干裂,再一用力可不就裂开了么?真是糊涂!

  闵于安急急跑了出去,暴雨过后的枝头还留有水珠,她摘下一片宽大的树叶,收集雨水,小心捧着进了山洞。

  树叶简单制成的水碗放在一边,闵于安用布条替她轻轻擦拭唇上的血迹,然后扶着她斜靠在自己身上,慎重端起了水碗。

  清水来之不易,她很是珍惜。

  但是昏睡没有意识的人就不怎么珍惜了,水从叶子制成的碗里倾倒出来,只在唇间停留了片刻就往下走。

  怎么不知道吞咽呢?!

  闵于安焦灼至极,高热的人因为体温的上升,身体里的水分就耗失的快,不及时补充水分就会更加严重,可这个人怎么睡着了还这般不听话!

  闵于安捏开萧启的唇,往里倒了些水,然后替她闭合唇瓣。

  没有用,水还是从唇角溢出。

  她焦躁不安,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索性给自己灌了一口水,然后俯身覆了上去。

  ***

  闵于安没有在深山之中的生存经验。

  上辈子,即使是在最落魄的后半生,她也只是以随身首饰卖了银钱、换了田地,耕作自给自足。能够认识寻常的农作物就算是很不错了。

  现在萧启还在昏迷之中,闵于安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呆着,附近又寻不到可食用的东西,闵于安只能隔一段时间就给她喂些清水。

  荷包里的糖还剩下不少,也是隔段时间喂一次,糖分对现在生病的人而言,算是难得的滋补品了。

  马儿早早地醒来,闵于安把它拴在附近一颗大树边上,让它自己吃草。

  它昨日屁股挨了一下,居然也没什么大事,想来是萧启收着了力道,没伤着什么要紧的地方。

  若是不能等来救援的人,闵于安想,起码还能骑着马下山,自己寻出一条路来。

  前提是,萧启没有大碍。

  闵于安没学过医,她只知道,不干净的伤口若封闭得久了,会腐烂的。但她又不敢不包扎伤口,于是只能隔一段时间松开伤口透透气。

  可不管她怎么折腾,昏迷的人始终没有醒过来。

  只有稍稍降下去的体温告诉她,萧启或许是在好转。

  马儿被拴在洞外,洞口就是完全敞开的,闵于安背对洞口替她挡着风,用剑把一件衣衫划成了布条,沾了水打湿敷在萧启的额头上,其他的布条则轮流沾水给她擦脸擦身。

  就这样反复起身接水、拧布条、敷额头、擦身,一天下来重复了许多遍。

  等到外头传来的光亮渐渐消散了,洞内转为黑暗,萧启的体温也终于恢复正常,面色转好。

  时刻注意着她状况的闵于安终于安心,应该,是没什么大事了吧?

  被雨淋湿的衣衫在临时的晾衣架上挂了一日一夜,终究还是干了。闵于安替萧启一件件穿好,就有点头疼,该怎么解释这少了一截的裹胸布呢?

  要不要揭穿她呢?

  可萧启这状况才好了一些,受惊吓不太好吧?

  想着想着,她就这样闭上了眼,总会有办法的,到时候再说。

  ***

  萧启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她们到达山洞的第三日了。

  连着两日没怎么进食,又是受伤失血,又是发高热的,她睁眼的时候都有点儿费劲。

  熹微的晨光从洞口照进来,她费力地眨眨眼——小公主?

  马儿既然恢复,自然是站着睡觉的,她们也不方便靠着它取暖——总不能靠着马蹄子吧?那马若是蹬个腿能把人给踹成内伤。

  闵于安是斜靠着洞壁睡着的,干爽的衣物穿在身上,倒也不是特别冷,她还是依照昨日,把人搂抱在怀里。

  如此这般的姿势,让萧启一睁眼就看见了闵于安近在咫尺的脸。

  淋了暴雨以后,闵于安就松了发髻,后来也没心思去管什么头发,黑瀑布样的长发就这样垂在身后,许是睡姿不太好,睡的不太舒服,她在梦中还微皱着眉头。

  真好看啊……

  等等,萧启顿了顿,我在想什么?

  萧启抬手揉了揉脸,帮助自己清醒,记忆回笼以后,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找到山洞,褪了外衫,吃糖,后来,是晕过去了吧?

  她咂摸了下唇齿,还有细微的甜意。怎么那颗糖的效用居然这般持久?

  右臂传来痛感,直达脑中,萧启撑着身子坐起来,就看见了被包扎好的伤口。

  这也是,小公主干的?

  一时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小公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哭哭啼啼了?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闵于安就被她的动作吵醒。

  闵于安又惊又喜,睡眼惺忪,却有掩饰不了的亮光在眼里闪烁:“你醒了?”

  萧启点头,还未来得及开口,闵于安就连连发问:“怎么样?伤口疼不疼?饿不饿?渴了么?要不要喝点水?”

  说着就把早早放在一边的树叶碗端起来递到她唇边。

  清凉的水从嘴唇张开的缝隙里漫进去,萧启不由自主地吞咽起来。

  奇怪,虽是有点渴,却没有那种火烧喉咙的感觉。

  到底是为什么呢?

  直到萧启把一整碗水都喝完,闵于安才挪开树叶,又掏了颗糖塞进她嘴里。

  “我也寻不到什么吃的,你先吃糖缓一缓,说不定今日就有人来寻我们了。”

  萧启:“……”本想说些话宽慰小公主,可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她徒劳张了张嘴,又闭上。

  萧启自暴自弃了,眼神触及到右臂的伤口,想起来自己想问什么了,这布条的颜色……可真是眼熟。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得好好的衣服,感受一下,又觉得没什么不对的。但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决定问一问。

  “公主,这包扎用的布条,是从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