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启在心中嗤笑,抬手掀开门帘,入眼便是一副混乱景象。

  按照镇西军的规矩,一个帐篷睡五十人,正好编为一队。

  帐篷不大,两侧是木板铺就的床榻,单薄被褥覆于其上,胜在干净。

  屋内正中一张长桌,几把长凳,便是全部。

  用“简陋”二字形容都算抬举了。

  粗略扫视过去,帐中中新兵不少,却都横七竖八的倒着。

  地面、床榻上东倒西歪着好些人。

  夯实的土面还残留些灰尘,他们嘴里不断呻/吟,捂胸口、抱胳膊,显然是刚被揍的不清。

  真是应了那句“灰头土脸”

  而那施暴者,赫然就是正中大马金刀跨坐于桌上,喘着粗气,正拎着茶壶往嘴里倒水的络腮胡。

  他显然刚经历一番争斗,还没换上来得及军服。

  自己的衣服胡乱穿在身上,颇有些暴发户的样子。

  络腮胡子遮住了脸颊,看不清面容和表情,只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闪着凶狠的光。

  “又来一个白斩鸡,”络腮胡见萧启进来,放下茶壶,咽下嘴里的水,居高临下道,“正好你也看见了,用不着你爷爷我再动手了吧?”

  “不想挨打就快叫声老大,以后这营帐里就属我赵豺最大,所有事情都得听我的!”

  “若我不叫呢?”

  萧启脚步不急不缓,走到床边放下手里的衣物,又将长矛归置于一旁的武器架上。

  才抬眼看他:“你又当如何?”

  ***

  军中五人为一伍,有伍长管理,管着十人则为夫长,百人需百夫长与副统共同统辖。

  五十人的帐篷,选一个统领很正常。

  以德服人也好,以武力说话也罢。

  新兵入营都少不了这一遭。

  如果选不出来,就由负责训练他们的教头选出最优秀的那一个。

  上一世的萧启,早早经历过漂泊的生涯,对所谓的统领不感兴趣,也不愿去争。

  可军营本就是弱肉强食的地方,强者为王,弱者连饭都吃不饱。

  后来怎么样了?

  萧启以手扶额,哦,想起来了。

  那位一上来就叫嚣着自己要当老大的仁兄,在作威作福过了新兵训练的头三月之后,第一次上战场就壮烈牺牲。还连带着帐中兄弟死了大半。

  德不配位,害人害己。

  第一次上战场,鲜血与惨叫不绝于耳。

  萧启按照所学闪躲拦刺,在马背上长大的契丹人也拿他没辙,不多久就被他长矛刺中喉部,薄弱处对兵刃没有任何抵抗力。

  当那人的血液顺着自己抽出的长矛飞溅在脸上,她下意识的闭眼。

  我杀人了?

  街头混迹的乞丐,见识过这世间的丑陋,揍过人,抢过食,却从未伤人性命。

  她吓傻了。

  居然在生死一线的战场上想起了阿姐。

  想起她无力倒在自己怀中,紧闭双眸,脸白得吓人,任自己怎么呼唤,都换不来半点反应。

  阿姐,我,杀人了。

  对不起。

  沉溺于对自己的唾弃中的萧启并未发现,身旁同一个营帐中的兄弟,为救没头没脑冲在前方的统领接连身死。

  统领于士兵,是主心骨,也是定心针。

  可惜这个统领也只是个纸老虎,被残酷的战场吓得没了章法。

  平日在帐中作威作福的神气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怕死,是最真实的情绪。

  那一战,帐中五十人,死的只剩三个。

  后来她才知道,有些东西,你不去争,就没资格了。

  ***

  “什么?”络腮胡赵豺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生来便混迹市井,拉帮结派,人厌狗嫌,打起架来不要命似的,就没见过不怕他的人。

  还是这小白脸不知天高地厚?

  萧启轻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说,我也想做老大,怎么办呢?”

  我也想做老大,屈居人下的感觉太憋屈了。

  所以,干脆,从一开始就不要当什么普通人。

  我有经验、有力气,我不做将军谁做?

  一味的退让只会换来得寸进尺,

  扮猪吃老虎,日子久了,自己也会变成猪的。

  所以上一世才会落得个惨淡收场。

  少年这声笑在赵豺看来简直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又听他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闻言不由怒极,粗粗喘上几口气。

  “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也敢跟你爷爷我叫板?”

  赵豺翻身跳下,几步上前,朝向萧启挥起拳头:“我倒是要看看你哪来的胆子!”

  在他的想象中,这小屁孩一定挨不住他一拳的威力,马上就得躺地上加入惨叫者的队列。

  到时候自己可不会心软,再揍上几拳,把他打服,看他还敢不敢出言不逊!

  这小子铁定得跪下来求自己。

  想象中的事情并未发生,赵豺嘴角还没来得及扯开笑,一只纤细的手掌轻轻挡住了他。

  弱柳扶风的手似乎有千钧之力,不费吹灰之力卸下拳头的力道,直直挡住了他的攻势。

  手的主人站在原地不曾挪动,另一只手迎面就是一拳,带起来的风让他下意识闭眼,他还未曾反应过来,就被这力道带的向后倒去。

  准确来说,应该是“飞”。

  他腾空而起。

  “嘣!”

  桌椅板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替他分担了一部分力道。

  赵豺仰面滑倒下去。

  眼前一黑,他摇摇头,试图缓解眩晕感。

  他想:肯定是自己轻敌了,居然给这小子有了可乘之机。

  手撑地,腿脚在地上蹬了几下,他勉强爬起来。

  鼻子上似乎有热流涌动,在重力作用下,流向口唇,舌尖品出咸腥味。

  袖子在口鼻处使劲蹭了蹭,抬手,他看见了血。

  赵豺怒发冲冠,已经很久没人感打他,他都忘了受伤是个什么滋味。

  此次的拳头甚至还没来得及挥出去,那少年脚步挪动,一个侧闪,他没收住脚,又迎面倒了下去。

  摔得有点狠,他爬不起来了。

  如影随形的眩晕感让他难受至极。

  ***

  解决了麻烦。

  萧启扶正桌椅,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把目光投向其他人。

  四仰八叉倒在帐内各处的众人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互相搀扶着爬起来。

  伴着“嘶”“啊”的倒吸气声。

  一群五大三粗的老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上前询问,互相推搡。

  “小兄弟……”那看起来明显年纪稍大的书生被推出来,诺诺开口。

  小心翼翼,好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萧启淡淡扫他一眼,不怒自威。

  好歹也曾在军营混过好几年,死在她手上的契丹人数都数不过来。

  气势这种东西,是由实力与经历堆砌起来的。

  刚进军营,曾经都是些平民老百姓,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书生又惊又怕,立刻改口:“老大!”

  看面容他都有三十了,叫十几岁的少年老大,却没有半分不服气。

  没办法,谁让这少年看起来这么凶残。

  有了带头的,其余人自然跟着叫,于是此起彼伏的“老大”在帐中响起。

  端碗把水一饮而尽,萧启满意点头:“嗯。”看来不必要多费口舌了。

  书生小心询问:“不知道老大您,贵姓?”

  “姓萧,吾名萧启。”

  碗被放在桌上,发出不大的碰撞声,吓得众人打了个哆嗦。

  “我没什么别的要求,就两点,你们听好了。”

  众人屏气凝息。

  “第一,帐中不准打架斗殴,不准欺负兄弟,更不许抢夺食物。”

  “第二,每日洗脚擦身,衣服都换的勤些,不要让我闻见什么脚臭汗臭!”

  面面相觑,看见了彼此脸上跟自己如出一辙的疑惑。

  【就这?!】

  【难道不该是把好东西都孝敬给他吗?】

  【我怎么知道,要不你去问问!】

  【嘿你个小兔崽子,你怎么不去呢?】

  【看来这位老大不一般啊。】

  【也不知道他脾气好不好,以后日子会不会很难过?】

  【貌似不太好,得夹着尾巴做人了。】

  无声的眼神交流只在几瞬之间。

  “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出来。”萧启有点不耐烦,她补充道,“只要你能打得过我。”

  齐齐摇头,这语气哪是能让我们提意见的样子哦。

  “那现在就把东西都收拾一下吧。”

  点头如捣蒜。

  “把地上那位扶起来,以后要好好相处哦。”

  几个年轻力壮的忙不迭跑出来,把半天爬不起来的赵豺扛到一边。

  扫地、扶正桌椅、铺床……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帐内恢复了干净整洁。

  所有人站在床榻两侧,等着萧启接下来的吩咐。

  “我要住靠最里面那个位置,五尺之内不准有人,剩下的你们自己分分。”

  于是开始风风火火的分床铺。

  正在此时,又有人掀门帘进来。

  “呦!各位好啊!”

  吊儿郎当的声音里透着几分笑意。

  进来的人一抬眼就看见了桌前的萧启,笑意僵在脸上。

  “额,萧贤弟,你怎么在这?”

  可不就是昨日才分别的镖局少东家柴凯嘛!

  “我也来参军啊,柴哥这是?”

  “嗨呀别提了,我偷跑出来的,大丈夫岂能事事听从家里安排?”

  “陈领事能同意?”

  “所以是偷跑啊,我早计划好了,现在入了军名册,他又不能拿我怎么样。”

  “这样啊。”

  “啧,老哥我亏了啊!说好了要请我喝酒,如今到了军营里还喝个屁!”

  “这有什么,来日方长嘛,总有机会的。”

  “也是,不过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啊,就我俩叙旧怪不好意思的。”

  哪知道其他人早已目瞪口呆,才见识了萧启收拾人,结果这煞星遇见熟人居然这么好说话。

  此人究竟什么来头,敢叫这煞星贤弟?

  萧启望向他们:“都过来介绍下吧,都是一个营帐的兄弟,该好好相处才是。”

  “哎!”众人如梦初醒,依言照做。

  “咋都听你的话呢?”柴凯挠挠头,疑惑道。

  “哦,这个呀,”萧启轻描淡写道,“我不小心露了一手,他们非得认我做老大。没办法,我就听从了。”

  柴凯:“是这样吗?”

  萧启:“当然!弟弟我还会骗你不成?”

  众人:“是是是,我们是佩服萧老大的武功高强!”

  柴凯:“那我是你哥,他们是不是也得叫我哥?”

  ……

  众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