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真巧。

  这句话藏在叶听风的喉咙里,没有说得出来。

  她摘下用来伪装的墨镜,打量着季浮舟的脸。

  脸上有擦伤, 不过已经好好包扎过了, 嘴唇有些干燥, 像是很久都没有喝过水, 面色憔悴, 夹杂着几分倦意。

  明显是没有好好休息。

  一夜未接电话肯定是有理由的。

  “你还好吗?”叶听风担忧地问道。

  “还好。”季浮舟答道, “只是有点低血糖, 回去睡两觉就没事了。”

  季浮舟注意到叶听风的视线还停留在她的手背上,她便抬了下手背, 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一边解释道:“刚刚挂完水,都不需要吃药, 不要紧的。”

  叶听风稍稍安心, 问道:“你现在住在哪里?”

  “两条街以外的宾馆。”季浮舟顿了顿, 想到了什么, “你要留下来吗?”

  叶听风转头看了眼外面的大雨, 脸上的意思很明显:“这个天似乎不太适合再到处乱跑。”

  那你倒是好好待在A市啊。

  季浮舟憋着一肚子的话终究还是没有吐出来, 只是眉头稍稍拧了拧, 轻轻叹了口气。

  叶听风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因此误会了她的反应:“你不想看到我?”

  季浮舟移开了视线,同样看向窗外, 一边拨弄着手里的伞,一边喃喃自语似的说道:“我并不希望你来找我。”

  叶听风下意识追问道:“为什么?”

  季浮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她:“你的工作怎么办?这两天不是有活动吗?”

  叶听风沉默了片刻,答道:“推掉了。”

  季浮舟愣了愣, 虽然猜到了,但真正听到的时候她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她扭头看了眼叶听风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咽回去。

  叶听风一时冲动,那些话就脱口而出:“我担心你——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上飞机了。”

  来都来了,总不好再回去了。

  季浮舟问:“你不会是在录节目的时候走的吧?”

  她只是随口一问,谁料最糟糕的猜测就这么成真了。

  叶听风沉默不言,默认了。

  这下不用去看网上的那些言论,季浮舟都能猜到那些人会说些什么。

  总归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说不定公司和节目组的人都会对她产生芥蒂。

  这对叶听风未来的发展并没有什么好处。

  季浮舟无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后颈,自言自语:“……所以我才不希望你过来。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特意跑过来一趟,被人知道会说你不负责任不务正业——”

  叶听风安静地听着那些话,说不上多么高兴。

  季浮舟总是比叶听风自己更在乎她的工作。

  拒绝她的时候也是同样。

  说什么担心耽误她的工作,影响她的未来。

  索性不要开始,长痛不如短痛。

  该说她是理智好呢,还是缺乏勇气和信心?

  不得不承认,叶听风在某些时刻对这样的说法是有些恼怒的,不过不是针对季浮舟,而是对自己。

  季浮舟对她没有信心,不是因为她不习惯于信任别人,而是叶听风没有给出能够让她毫无保留地信任的底气。

  叶听风也时常恨自己嘴笨,说不出程观月那样的甜言蜜语,也不像程观月那样善于抓住机会。

  在感情一途上,她唯一的优势或许就只有长久的执着。

  但说不出口的执着是没有办法打动人心的。

  叶听风想起曾经有什么人跟她说过,大约是抱怨她的沉默寡言——

  人长嘴是用来干什么的?

  当然是用来开口说话的。

  所有的想法、心思、感情、喜怒哀乐……什么都可以说出来,谁也没有读心术,不说出来对方就永远都不会知道。

  如果人人都善于沟通,那么那些狗血电视剧里的波折情节起码要少掉大半。

  去除掉那些误会,电视剧就会变得有些寡淡,放在现实之中却恰恰相反。

  没有人喜欢猜来猜去的日常。

  揣度别人的心思是件苦差事,尤其是在默契没有培养出来的时候。

  大多数人谨言慎行,是为了不得罪人,但习以为常之后,连压抑和隐瞒爱意也似乎变成了美德。

  为什么会这样呢?

  说了第一次,为什么不能说第二次?

  那些美好的、善意的、赞美的语句,为什么也同样需要隐瞒。

  在意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吗?

  这样简单的话语为什么还需要反复做着准备?

  叶听风因此对自己有些恼怒,像是无处脱身的困兽,在看到季浮舟的刹那,那种情绪便到达了顶点。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说出了口。

  “你比‘工作’更重要。”叶听风说,“我当初选择出道,就是想着,即使我们天各两端,也许有朝一日你也能隔着屏幕看到我。”

  叶听风注意到季浮舟意外混着震惊的神情。

  “从以前开始……”叶听风顿了顿,“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我想让你看到我。”

  “只要你能看到我,总有一天,我会鼓起勇气,对着全世界说‘我爱你’。”

  这是叶听风深埋心底的秘密,就连上一次告白的时候也没有说出口。

  可那不是什么哄骗人的情话,而是将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一层层剥开,展露在另一个人的面前。

  这种感觉让人觉得惶恐。

  但想到对面的人是季浮舟,她又觉得好受了一些。

  本来就是应该告诉她的事实。

  在刚考上大学的时候,叶听风并没有想过出道的事,她只是单纯的喜欢音乐,对于未来的规划有些随遇而安。

  以她的性格来说,她更倾向于成为曲作词作,再往前一点也是创作型歌手——常年隐在幕后,发歌了才蹦出来诈尸一下的那种。

  程观月目标则跟她相反,那年看到选秀节目大火,便起了心思,找叶听风组队。

  哪怕只是多一份的颜值,也要比一个人硬抗着能走得更远更容易一些。

  程观月说她想要成为巨星,站到顶端,让全世界每一个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那时候叶听风在看书,敷衍地“嗯”了两声。

  程观月不满于她的态度,在旁边问她:“你就不想让别人看到你的才华吗?”

  叶听风被迫分出点心神思索了几秒,勉为其难点了点头:“也就一点点。”

  程观月:“……”

  对于出道成为巨星的事,叶听风并没有那么热衷,但也并不抵触出现在人前。

  程观月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放弃,之后一段时间接连骚扰着叶听风,明示暗示威逼利诱,总算让叶听风松了口。

  至于叶听风为什么改变主意,程观月并不想去深究。

  所以从始至终,也只有叶听风自己知道那个秘密。

  在某天午后,程观月在图书馆门口堵住叶听风,拉着她在图书馆后面的小湖边散步,伸手比划着成为明星的可行性。

  与叶听风不同,程观月享受他人仰望的视线,她想要所有人都喜欢她,所有人都崇拜她,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她想成为万众瞩目的光芒本身。

  叶听风不会去批判同伴的愿望,心不在焉地听着,看到湖边开落的桃花瓣飘飘扬扬地落到湖面上,粼粼波光映入她的眼底。

  然后她忽的就想到了季浮舟。

  如果变成有名的大明星的话,那个不知道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的人也能够看到她吗?

  一闪而过的念头便迫使她开了口,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对程观月说了“好”。

  于是出道计划的雏形就这么定了下来。

  叶听风信奉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要做好,跟公司签约之后也从没有不配合的时候,除了天生性格上的缺陷难以扭转,别的部分公司上上下下都要说一声省心。

  更何况她的才华已经足够弥补那部分缺陷了。

  没人怀疑过她出道的初衷。

  也不会有人在意。

  包括季浮舟。

  拥有着才华的人站在聚光灯下,受到普通人的喜爱与追捧,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叶听风从未对人提起过那个午后的小秘密,渐渐也把当明星当做一份长久的工作认真地做了下去。

  还没等到她们两个真正变成巨星,季浮舟便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而叶听风也不再仅仅满足于让她看到自己。

  她真正想要的,远比那更多。

  直到她开始意识到也许有一天,季浮舟真的可能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永远地消失的时候,她从惶惶不安中惊醒过来——

  她没有她自以为的优秀自制力,再多自欺欺人也敌不过一个没有确认的假消息。

  无法再停留在原地等待,那就往前走。

  先从消除误会开始。

  “所以,不要再用影响我的工作和前途来拒绝我了。”叶听风最后这么说道。

  “除非你说,你不想再看到我,你讨厌我、你恨我,连一点点喜欢和好感都没有——”

  季浮舟的眼睛转过来,看了叶听风一眼,又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她看起来还算镇定,只是手上已经将雨伞开合了好几个来回。

  明显的不安与局促。

  周围渐渐有行人注意到一直僵立在这里的两人,下意识朝这边张望着。

  季浮舟觉得那些视线像是滚烫的岩浆。

  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眼前这一个的热度。

  “也不全是工作。”季浮舟小声自语着,将视线转向了外面的雨幕,“只是这么大的雨,很危险。”

  赶在叶听风再说出些什么之前,季浮舟轻咳了两声,提醒道:“有什么事,等回宾馆再说吧。”

  叶听风点了点头。

  季浮舟走到外面的台阶边,站在屋檐下雨帘构筑的分割线之前,撑开了伞。

  伞朝外立起来的时候,叶听风钻到了她的伞下。

  季浮舟看了眼她手里的伞,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