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要不要叫她来一起吃个晚饭？”季先生问道，“她好像也才刚回来。”
“还是不用了。”季浮舟下意识回绝了，“她应该自己在外面吃过了。”
这当然是借口。
季浮舟本能地不太想让她小叔过多地了解她和叶听风之间的私人关系。
倒不是不信任小叔, 只是她习惯性地将亲人与其他的社交关系都分得很开。
就像是以前她和程观月交往的事, 季家至今无人知晓。
旁人谈恋爱的必要步骤便是见家长, 唯独季浮舟从无这样的概念, 即便知晓有这样约定俗成的习俗, 她也不会那么做。
因为她很清楚不会得到父母的祝福或者支持, 或许反倒会觉得厌烦。
哪怕是季家最关心她的小叔, 也始终隔着那么一层，季浮舟更不愿拿自己的事情去麻烦或者打搅他。
现在也同样如此, 是习惯变成本能了。
越是复杂密切的关系，她越是下意识地对着亲人隐瞒。
更何况现在就连她自己也没搞清楚和叶听风之间的关系。
有触动，亦有抗拒。
内心来回拉扯着，便索性借着工作的借口, 光明正大地装死, 勉强维持着现状，不断拖延下去。
好在季先生没有深究, 点点头便继续去做饭了。
他岔开了话题：“你准备什么时候回A市？”
季浮舟回过神, 想了想, 答道：“五月份吧，我一个同学结婚，正好请假回去一趟。”
这件事季浮舟之前已经跟她小叔说过了。
季先生倒没有那么健忘，这时候提起来当然也不只是为了这个问题本身。
“在那之前没有想过再回去一趟吗？”
“好像也没什么事。”季浮舟歪着脑袋想了想，避重就轻地答道。
“大哥他……”季先生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上周刚出院, 让我别告诉你。”
“……哦。”季浮舟把头低下去，盯着水杯发呆。
不告诉她，是因为怕她担心，还是因为单纯地认为跟她无关，所以才不想让她知道呢？
季浮舟很希望自己能够猜测是前者，但理智告诉她是后者，她一点没对此抱以什么期望。
不过作为子女，基本的关心还是要有的。
季浮舟勉强打起精神，多问了一句：“结果还好吗？”
“暂时没什么大碍。”季先生答道，“医生交代要静养，他推了工作，暂时回老宅去休养了。”
季浮舟“嗯”了一声，很勉强的露出了类似“那就好”的表情，但也没说出更多话来。
季先生不得不明示她：“你要不要抽空回去看看他？”
季浮舟撇了撇嘴：“我怕他看到我又生气。”
她亲爹就是怎么看她都不顺眼。
或许是有生性严谨的原因在里面，但季浮舟也并不认为对方看到她会觉得高兴。
季浮舟小时候还有所期待，长大了之后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对方不主动叫她，她就自觉地躲得远远的。
期待和孺慕之情也早就被磨没了。
季先生不由叹了口气，出神的那片刻险些让菜糊在锅底，他匆忙关火，盛好菜，才看了眼季浮舟。
“大哥他……其实很在意你。”季先生这话说得很没底气，“只是他不知道怎么表达而已。”
季浮舟“哦”了一声，没什么反应。
大概是把那句话当成怜悯的安慰了。
季先生想要继续替大哥辩解一二，却又发现言语确实苍白无力得很。
季家大哥不仅沉默寡言，从不将爱与在乎宣之于口，行动上更是实打实的矮子，至少明面上从没见过真正关心女儿的行为，就连他那出嫁到外地的妹妹都不如。
他妹妹——也就是季浮舟的姑姑，也曾为了季浮舟不远万里、丢下自己的工作和家庭，回到A市来照顾过侄女。
季家大哥却从没有过。
从小与女儿聚少离多不说，相处时也从来只有严厉的批评与指责，带着温情的笑脸都见不到几次。
准确来说，是屈指可数。
年少的季浮舟一度怀疑过自己其实是她爹死敌的孩子。
也不怪她如此怀疑。
季家其他人私下里都对大哥夫妇颇有微词，明里暗里劝说过好几次，却毫无作用。
他们即便心疼大侄女，但对于那个小家庭来说终究是“外人”，而且他们也都各自有自己的家庭要去操劳。
也就季家小弟——季浮舟的小叔一生未婚无子，没什么顾虑，几乎是把季浮舟当亲女儿一样看待。
但也只是“几乎”。
亲生父亲毕竟还在头上压着，做小叔的也不好太过逾越，也只剩下事后的担忧与后悔。
季先生思索片刻，反倒语塞，觉得强行劝说反倒是委屈了季浮舟，便把剩下的话咽回去。
“不回去也没什么，老宅人多，都能照顾好他。”季先生毫不犹豫地把立场歪向了侄女，“只是你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
之后又是例行的嘱咐时间。
即便知道季浮舟有事主动找他们的可能性寥寥，季先生还是仔仔细细地说起家常话。
“三姐前段时间才跟我说她要调到你们这边省会的学校一段时间，你有什么事也可以去她学校找她，还有小哲，上次见到还提起你，说毕业之后来投奔你……”
“那还是别了，前程要紧。”季浮舟连忙反对，“下次我会劝劝他的。”
小哲是她大姑家的儿子，也是她大表弟。
因为年龄最近，因此关系还算不错——单纯在季家范围里来算的话。
实际上几年也见不了一面，全靠着发达的现代通讯，偶尔还能寒暄几句。
季先生倒是兢兢业业地试图构筑起季浮舟和家族成员之间的沟通桥梁。
这次也不例外。
见季浮舟反应激烈，季先生眼底反倒浮现几分笑意，他将炒好的菜端上餐桌：“先吃饭吧。”
季浮舟怔了怔，“嗯”了一声。
-
吃完晚饭之后，季先生在厨房里洗碗，季浮舟被赶到外面消食。
季浮舟捧着温水走到阳台上，去看她栽的几盆小葱，还有刚撒下种子的其他蔬菜，低下头仔细去看的时候，已经可以隐约看见冒头的的嫩芽了。
C市的短冬已过，天气眼见着就一日日的暖和起来了。
季浮舟的心情莫名有些愉悦，伸出手去轻碰嫩芽的时候，听到手机响了一声，才回想起小叔提过的表弟的事。
虽然知道很有可能只是个玩笑话，但感念于对方的用心，季浮舟还是花了很长时间去长篇大论地叙述C市有多不适合学理工科专业的表弟的前途发展。
中心思想就是千万别来C市，去隔壁省会都好过来这里。
[小哲：那姐你一个人在C市岂不是很寂寞？]
季浮舟沉默了片刻，不知道该责怪一声熊孩子忒会戳人伤口了，还是该假装感动一下对方的关心。
[浮舟：乖]
[浮舟：姐姐是成年人了]
[浮舟：有工作有朋友，每天都很忙很充实，哪有时间寂寞]
[小哲：那你有男朋友了吗？]
[浮舟：……]
[浮舟：小孩子不要学人家整天八卦]
[小哲：我已经22了]
[小哲：不是小孩子了]
[小哲：而且不是我八卦，而是我妈、大姨、三姨她们全都很关心]
[小哲：姐你要知道，自从当年家庭会议上大舅舅被全票表决踢出监护人队列之后，从大姨到小舅舅都把你当亲生的了]
[小哲：她们觉得你年纪不小了，该谈对象了，不然可能再迟就没人要了，以后没人照顾你，怪可怜的]（已撤回）
[小哲：后面是我个人的猜测加些许润色]
[浮舟：你有三秒钟时间撤回]
[浮舟：[微笑]]
[小哲：当然我觉得凭姐姐你的魅力，八十岁找都不晚]
[小哲：我绝对支持你追求真爱]
二十二岁的熊孩子。
季浮舟在心底给她弟贴上标签。
跟大表弟天南地北地扯完皮之后，季浮舟觉得腿都蹲麻了，这才想起来站起身。
阳台上的灯没开，全靠着客厅里透出来的一点光照着。
因此朝外面看过去的时候，反倒是外面的路灯更加明亮。
天尽头还能看到绵延到远处的公路，以及两侧已经化作一小团光晕的路灯。
季浮舟将手机塞进口袋，手里捧着的杯子已经变凉，看着远处的那一刻确实心有触动。
她的大半生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孤零零地飘在湖面上的一叶小舟，找不到渡口，周遭都是迷雾，时不时遭遇风雨，不知何时就会沉没入无人知晓的迷雾与江流之中。
即便所谓亲人现在再如何关心体贴她、想要补偿她，但她早已经离岸太久，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仍是在江心打转着。
习惯了漂泊无依的人，还能够停下来吗？
季浮舟有时站在路口迷茫，仰头望着两边的高楼大厦，就会忽而清醒地认识到，孤舟是难以停泊的。
而世人艳羡的真情，也绝不会属于她。
她不配。
自己都找不到归处，又如何给别人归宿呢？
季浮舟叹了口气，收起自己难得的多愁善感，但多少还是因此影响了心情，脚步都变得沉重了一些。
她转过身，正要往回走，忽的听到侧边传来了轻微的声响。
“咚咚。“
有人在敲玻璃。
季浮舟怔了怔，下意识扭头去看，正对上隔壁阳台上叶听风的脸。
叶听风拉开了窗户，从里面探出了脑袋。
“晚上好。”她说道。
她看起来只是恰好与季浮舟撞上，手里端着咖啡杯，大概也是忙完了才突发奇想到阳台上来透口气。
那双看过来的眼睛里也有着别样的温和。
季浮舟停下脚步，不得不调转方向，阳台上本来只开了一条缝的窗户被推开更大，对面的声音越发清晰了。
“出什么事了吗？”叶听风担忧地看着她的脸色。
“没事。”季浮舟趴在窗台上，揉了下自己的脸，“只是聊天的时候被我弟弟气到了。”
她看起来可不像是生气的模样。
更像是无奈。
叶听风“哦”了一声，追问了一句：“是你亲弟弟吗？”
季浮舟摇了摇头：“是表弟，我二姨家的儿子。”
“你们关系看起来很好。”叶听风打量着季浮舟的脸色，“你叔叔也很关心你。”
“嗯。”季浮舟点了点头，这也算是事实。
之后的话题就被自然而然地引到了“家人”身上。
季浮舟捧着冷茶，吹着夜晚的冷风，后知后觉晚上跟叶听风说得有点多。
或者说叶听风追问得有点多。
虽说并不惹人讨厌，但是看起来却不像是平时那个沉默少言、绝不多过问别人私事的叶听风了。
“你很想知道我家里的事吗？”季浮舟问道。
“想。”叶听风理所当然地答道，“我想更了解你一点，也想更靠近你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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