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 叶听风的父母恰巧去程家看望程妈妈。
两家世交，叶妈妈与程妈妈在各自嫁入两家之前也是自幼相识的朋友，因此两家关系格外紧密。
自从程妈妈病重, 叶家夫妇便时常抽空去探望她。
为人父母之后, 谈论更多的自然就是自家的孩子的。
叶听风和程观月都是家里最年幼的孩子, 如今关系又格外紧密, 对外几乎是完全的绑定关联, 就连偶尔打个家常电话, 也必然要提到另一方。
因此话题自然而然滑到了这两个孩子身上。
程妈妈近来刚物色好新的相亲人选, 这次的人选便是叶家夫妇介绍的，各方面都要比之前的二世祖好得多。
虽然这是旁人的家事, 但程观月到底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也会为她的遭遇感到心疼，先前那些相亲对象他们也有所耳闻，除了不靠谱也没别的评价。
然而就连程爸爸也没有干涉夫人的选择, 他们作为外人也就不多说什么, 偶尔旁敲侧击地劝慰几句。
但是因为害怕一不小心就刺激到程妈妈，他们也不敢多言。
这次是恰巧看到了合适的对象, 便干脆给程妈妈介绍了。
程妈妈却还记挂着叶听风, 疑惑这样好的对象怎么不留给叶听风, 反倒要让给她们家。
叶家夫妇不好说他们不干涉叶听风的择偶，否则可能会让程妈妈觉得他们是在责备她从而陷入无尽的愧疚和自责状态中。
——以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所以面对程妈妈时，他们开口总是一慎再慎。
恰好这次倒也真有借口。
“听风说她有喜欢的人了。”叶妈妈这么解释道。
叶听风确实跟他们提过几句，没有细说，不过也足够做父母的从中拼凑起那些碎片，心里勾勒出大致的轮廓。
人在C市，被叶听风记挂了很多年, 现在关系进展似乎还不错。
叶听风有了正在追的人，自然也就不需要略带包办性质的相亲了。
程妈妈放下了心，这才高高兴兴地跟程观月联系。
但程观月也说她有喜欢的人了。
程妈妈的敏锐似乎也仅仅用在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她立刻就猜出来程观月突然跑到C市，可能是跟叶听风同样的理由。
喜欢上的自然也是同样一个人。
倒并非程妈妈真那么聪明，她只是本能性地不信任女儿。
“你从小就喜欢争抢听风的东西，凡是她看上的，你就要插两脚，幸好听风从来不跟你计较，小时候还能找借口说不懂事，但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再跟好姐妹争抢同一个人，说出去像什么话？”
程妈妈有些慌乱了，温柔的话语里几乎都是指责。
她甚至没有等到程观月回应一句，便自顾自地劝说起她来。
“那些人你要是不喜欢，妈妈再帮你找更好的，好不好？”程妈妈的声音里几乎带上了几分哀求，“那个人……你就让给听风好不好？”
说得就好像“那个人”是个可以随意出让的物品似的。
但程观月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只是心寒于母亲的态度。
即便她对此早有预料，但听到母亲哀求的话语，程观月还是觉得心里颇不是滋味。
流入心脏的血液都像是混着冰渣，再涌入喉咙口，让人几欲作呕。
以前程观月会温顺地说“好”，哪怕她的后续行为截然相反。
她不应该和病重的母亲计较——
跟精神不正常的人，有什么道理可讲呢？
无非就是假意顺承，然后再找理由敷衍过去。
程观月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从小就是。
但偶尔她也会有憋屈到快要忍无可忍的时刻——凭什么一定要她让？
明明自己才是亲生女儿，为什么总是要偏向于外人？
哪怕她知道母亲只是害怕自己在外面得罪人，没人帮扶会过得很辛苦。
本质上是因为程妈妈爱她、担心她、希望她过得顺遂。
可这样带着压迫性的“爱”，只会起到反作用。
不满与厌烦的情绪堆叠着，还有成为“完美的人”的压力，程观月就像一个充满了气的气球，却还没有停止充气。
终于在某个瞬间——
“啪。”
气球炸开了。
程观月缓缓地回答她的母亲：“不好。”
她的声音比母亲更温柔，态度却是前所未有的强硬与坚决。
“这一次，我不想让。”程观月一字一句地说道。
然后她挂断了电话。
-
夜色之下。
季浮舟和叶听风缓步走在昏暗的林荫道上。
她们是打车回来的，不约而同地决定在小区里散个步，挑着人少的地方也不用担心被撞见，正好可以在夜风里平复平复心情。
“我觉得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季浮舟眼底有些茫然，“我还以为她会忘了我。”
“不会。”叶听风接道。
“为什么？”季浮舟侧过头去看她。
“因为你先离开了她。”叶听风答道。
“嗯……所以呢？”季浮舟有些不解。
“会感到不甘心。”叶听风淡淡地答道。
“会生气吗？”季浮舟猜测道。
“可能生气过。”叶听风顿了顿，“不过现在应该没有了。”
“哦。”季浮舟扭头望了望天空。
今天晚上天气不太好，乌云遮住了月光，星星也不见踪影，斑驳的枝叶之上漆黑一片。
“你们的过去是什么样的呢？”季浮舟缓缓地问叶听风。
“你想知道吗？”叶听风反问道，“因为程观月吗？”
“如果我说我想更了解你一点，你信吗？”季浮舟揉了揉耳朵，微微笑了一下，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她下意识避开了叶听风的视线，看着远处有些出了神。
“刚刚程观月问我是不是在可怜她——我说没有。但是我觉得她那时候好像很难过。”
“可能是因为家里的事吧，也许心情不好。”
后一点被叶听风的那个电话证实了。
季浮舟以前跟程观月在一起的时候，一度也有过很亲密的时刻，触及到对方的背景深处。
年少的学生社交圈子有限，对她们影响最深远的无疑还是原生家庭。
就如同程观月曾经觉得季浮舟孤身生活可怜一样，季浮舟也意识到过程观月的家庭问题。
程观月的父母都很温柔有礼，尤其是她母亲，几乎将礼貌刻在了骨子里。
同时她也对女儿有着过分的保护欲——说跟叶听风在一起时还好，但凡程观月独自出门，每隔几分钟都会收到她母亲的来电。
一度导致两个人的约会直接泡汤。
后来程观月自己想办法解决了这个问题，可惜那时候她和季浮舟已经渐行渐远。
在那之前季浮舟偶尔会听见程观月跟她父母的交流。
明明都是温柔而关切的声音，甚至细致到中午吃了什么菜，吃了几口饭。
但偏偏叫人感受不到任何温情，只觉得压抑。
大抵是因为程观月的父母从不问及她自己的意见、不问她的感受，嘴上是打着关切的旗号，可从没给过她选择的权利，只不过就是礼貌性的例行通知罢了。
程观月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完美的人，在外人缘极佳，人人称道，也让她的父母为之骄傲。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年少时的程观月跟季浮舟并没有什么差别。
都是孤独到骨子里的人。
季浮舟曾经想过是不是因此她才被程观月吸引到，甚至幻想着互相舔舐伤口，互相取暖，一同走过余下的时光。
当然事实证明幻想也仅仅只是幻想而已。
年少的程观月没有季浮舟那样的天真，最终的结局也是有缘无分，就此分道扬镳。
长大后的程观月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只是心思藏得更深了一些，那些失控的情绪转瞬间就能够重新收回来。
她仍然将所有人都排除在外。
季浮舟已经不再试图走进去。
“我只是有点好奇，你和她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为什么跟她完全不一样，你也会有像她那样的压力吗？”
这才是季浮舟真正好奇的地方。
明明两人形影不离，理应生长环境也没有到天差地别的地步，为什么两个人长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
她好奇的是叶听风的过去。
叶听风理解了季浮舟的意思，心里是有些高兴的，原先的烦躁也跟着散去了一些。
但提及过往的时候，即便是她，也明显表现出了几分厌倦的情绪。
那也不是什么秘密，圈子里也曾传出过不少狗血故事，只是说起来仍旧叫人觉得有些压抑和难受。
“阿姨——也就是程观月的妈妈，带她大女儿的时候曾经把才四五岁的女儿弄丢了，其他所有人都在指责她，她太过于愧疚，精神上就出现了问题。”
这是两家悲剧性的起源。
“等其他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办法根治了。那些事都是我们出生以前发生的，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据说我们出生前后几年是阿姨状况最平缓的时候。”
因为觉得自己无意间透露出的责备加重了程妈妈的病情，所以叶家人也对她心怀愧疚。
那之后也有意无意地包容乃至纵容着她，时不时都要上门去看望她。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是我们两家关系比较近的两个表亲私奔了，搞得两家见面火气就很大，都觉得是对方的问题，那时候正好两家还有重要的合作，我和观月就被千叮万嘱要处好关系，千万不能吵架，可能是压力比较大，阿姨就又有点魔怔了，生怕观月说错了话惹我们家生气——虽然我们都说了好多次不在意。”
这样微妙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了她们上大学的时候。
“差不多四五年前吧，观月的姐姐有了消息，但是当时一直找不到人，阿姨受到刺激，病情就开始反复了，最后找到了人，也没有办法痊愈了，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
“那最后找到了吗？”
“找到了，正好遇上了我大哥，还在一起了，好像是国外一户有钱人家收养了，但是那家人早就去世了，程家就把她接回来了，去年跟我大哥订了婚。”
肉眼可见的是程观月的位置变得尴尬起来，会压力大到几近崩溃也不是什么会让人意外的事。
“不过观月原本就没有继承权——我家也一样，只有儿子有继承权，但我本来就有哥哥，程叔叔原先就在培养他的侄子当继承人。”
叶听风说起来云淡风轻，但很难说她现在的性格是不是也受到了家庭的影响。
季浮舟扭过头去打量了半晌，忽的问道：“那你呢？”
说到现在说的大多都是关于程家的事。
关于叶家的、关于叶听风的都成了背景板，被随意地一语带过了。
季浮舟消化着第一次知晓的程家往事全貌，但仍旧对叶听风的过往感到好奇。
她的童年过得幸福吗？至少有过幸福的时刻吗？
现在是不是仍旧承担着家庭的压力呢？
“我比观月好很多。”叶听风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至少她没有一个精神有问题的母亲和一个失而复得的姐姐。
相反，她父母感情和谐，哥哥对她还不错，说有求必应也不为过。
只不过一家人都像是一个模板里刻出来的人物，都有些过分内敛，不擅长于表达感情，因此逢年过节凑到一起，看起来也不像其他人家那么热闹。
仅有的显在困扰都来自于程家。
因为程妈妈的病情反复，叶听风跟程观月待在一起的时候也压力很大，周围的人除了程妈妈本人，都会有意无意地偏向程观月。
一来在程观月之前就已经有过一个丢失孩子的案例。
二来程观月顶着母亲的压力，别人都觉得她可怜，便格外怜惜她。
更何况程观月开朗大方，嘴甜温柔，本就更得长辈们的喜欢。
叶听风很多次受了委屈也没有办法言说，有时候忍不住哭出来，也会被教育“你就不能让着妹妹吗”。
所有人都刻意地忽略了实际上叶听风只比程观月大几个小时的事实。
后来她索性就不说了，渐渐地就越来越沉默。
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她长大之后，也逐渐意识到了程观月面临的窘境。
她也可怜过程观月，便不去计较。
再之后就是形成了习惯。
但相较于程观月自幼经历过的那些，叶听风的人生就堪称幸福了，苦恼的几乎就是所有普通家庭里都有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跟程观月仿佛是两个世界的画风。
“我爸爸对我比较严厉，从小到大几乎都没有夸过我，但是我能自己做出选择的时候，他也不会过多干涉我。”
就比如叶听风临时转道准备去学音乐的时候。
又比如她跟父母提及她喜欢的人是女孩子的时候。
她的父母只是板着脸找她面对面谈话，再三确认了她是认真的之后，他们便不再干涉她的决定，甚至以过来人的身份给出了建议。
比如当年艺考时由母亲倾情提供的面试指南。
还有关于父母谈恋爱时的一些小建议——其一便是要坦诚。
但那些事比起程观月人生中的波折起伏，似乎根本不值一提。
叶听风思索着自己人生之中可以称为“大事件”的人生转折点，或是悲喜哀怒，想起来的大多平平无奇，跟普通人好像也没什么差别，说着说着渐渐又迟疑起来。
说来说去都还是程观月最惨。
比她认识的任何人都要“惨”。
叶听风并无意去指责或嫉妒程观月的“惨”，但也仍旧会生出几分忧虑——
季浮舟会因为程观月的过往而对她心生同情，然后由此心软跟她再续前缘吗？
叶听风大概是不小心将自己的想法说出了口。
季浮舟摇了摇头，并不迟疑地说道：“不会啊。”
“单单只是因为同情就在一起，那其实不也是很傲慢吗？”
“而且谈恋爱看的是感情，又不是比惨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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