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一定很可怜吧。

  程观月并不认为自己可怜。

  即便她实际也没比这好到哪儿去。

  但她曾经觉得季浮舟很可怜。

  早在刚认识的时候,她就意识到季浮舟过于“独”了。

  没有朋友,看不到家人, 也没有什么人愿意跟她走在一起。

  当然后来她知道季浮舟也是有朋友的, 跟班上同学的关系也不算太差。

  但那时候即便是周钰, 跟季浮舟的关系也说不上有多亲密。

  季浮舟大部分时候都是独来独往。

  一个人游离在“正常”的体系之外, 就会变得格外显眼。

  程观月也因此也越发地注意到她的存在。

  一开始确实存了几分利用的心思, 答应在一起只是闲着无聊顺口为之, 但后来能够将那段关系持续下去, 而不是当做玩笑做处,委婉拒绝, 不能说当中没有没有这样的原因。

  程观月觉得季浮舟很可怜。

  尤其是在季浮舟带她回家去的时候。

  倒也不是什么很正式的场合,只是程观月去食堂的时候被同学迎面撞上,泼了一身的汤汤水水。

  又正值夏日,汤汁渗透短袖校服, 黏腻地粘在皮肤上叫人格外的不舒服。

  程观月跟老师请了假, 趁着午休的时间回去换衣服。

  她在校外撞上了季浮舟。

  季浮舟住的地方距离学校并不远,只隔了两条巷子, 她翘了上午半节体育课回去睡觉, 在楼下面馆吃完饭正准备回学校。

  程观月知道她住在附近, 便顺口问了一句可不可以借她换件干净衣服。

  她没叫司机,那天早上司机就跟程父请了假,她自然不可能再那么不懂事地去打扰别人。

  但她又不乐意在夏天去挤公交,更何况一来一回耗在路上的时间就太久了,她不想因为迟到或者旷课给老师留下不好的印象。

  正巧就这么幸运地撞上了季浮舟。

  季浮舟比程观月个子高一些,衣服也要大一码,但总好过小一码勒得难受, 也能将就着替换一下。

  闻到程观月身上那一股子若有若无的菜味,季浮舟先扭过头去闷声笑了一阵。

  是因为她从没有见到过程观月这么狼狈的模样。

  第一次见还挺新奇的。

  其次就是有点高兴,程观月愿意求助她,也说明她信任自己。

  季浮舟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在程观月略带不满的瞪视之下,她勉强止住了笑意,轻咳了一声,转身领着她往住的地方走。

  季浮舟住的地方在旧居民区的二楼,有个小露台,往前走几步拐进去有好几家住户,楼下几乎都被租给了开店的,斜对面的巷子口就是开面馆的,去学校算是必经之地。

  也是够图省事儿的了。

  程观月跟在季浮舟的后面,走进旧楼道的时候还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这种地方的环境不算太好,因为年代久远,但毕竟隔壁就是市重点的高中,很多有孩子的人家削尖了脑袋想要买下这里的房子。

  再不济也要想尽办法租房陪读,方便孩子上下学。

  所以这里的房子实际上价格不菲,就连租金也高得离谱。

  当然也有不少在陪读风潮兴起之前就住在这里的老住户,大多都是老年人了。

  程观月扫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她家里有专职的司机,而且住的别墅距离学校也不算特别远,因此也不怎么看得上这种地方。

  她没怎么在意季浮舟是怎么住在这里的,只要没偷没抢,她都不是很在乎。

  跟在季浮舟后面进了门之后,程观月先被里面的凌乱程度惊呆了。

  房子的户型不错,坐北朝南,走进去就是宽敞的客厅,看装修细节之处算不得用心,但用料也绝不是粗制滥造敷衍了事。

  可惜现任主人并没有好好爱护,沙发上堆了一堆衣服,也不知道是干净的还是刚换下来的,茶几上还摆着泡面杯——绝不是刚刚才吃完的,却到现在还没有收拾。

  本该好好摆在厨房里的碗也东一个西一个的乱放着,鞋柜边还歪歪斜斜地堆了一摞书,旁边的纸箱里什么都有,大约都是平时随手乱丢进去的。

  一眼扫过去就没一个东西是整整齐齐地放在它们该放的地方。

  大约是觉察到了程观月震惊的目光,季浮舟难得感觉到几分窘迫,摸了摸鼻子小声解释了一句:“早上赶着上课,没来得及收拾。”

  但眼前这副“壮烈”的图景,绝不是一个早上就能形成的。

  程观月一时都有些无言。

  难道没有别人帮着季浮舟收拾吗?

  她觉得有些奇怪,季浮舟怎么说也还是个学生,上学放学比一般成年人工作时间还要长,若她真有几分心思放在学习上,回来之后也就没什么精力再打扫卫生了。

  但季浮舟家里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书房里的书都是季浮舟自己的课本,除了高中的还有初中的——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确实还有一个初中。

  季浮舟可能更早以前就独自住在这里了。

  唯一的卧室里也只有一张床、一个枕头,柜子里也全都是季浮舟一个人的衣服,除了校服,乍一眼看过去几乎都没什么区别,好像是同一套直接批发了一箱回来换着穿。

  衣服也叠得乱七八糟,根本不像样子,像是直接随手丢上去了事。

  季浮舟从柜子里面扒出一件跟校服颜色相近的T恤衫,递到程观月手上的时候就是皱巴巴的一团。

  若是换个人来,也许根本就不愿意接。

  程观月自然不会拒绝,只是心里也是嫌弃的。

  直到接到手上,闻见淡淡的洗衣液香气,她才感觉心里的芥蒂少了那么一丢丢。

  至少基本的卫生是过关的,而不是真正脏乱到不堪入目,只不过是不会收拾。

  季浮舟拉上窗帘,主动让出房间给程观月换衣服。

  程观月抱着衣服在房间里磨蹭了许久。

  她无意间打量了一圈这间屋子,心底是止不住的震惊,乃至一些震撼。

  太空了。

  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程观月还是忍不住多问了季浮舟一句:“你爸妈呢?”

  季浮舟像是不太乐意听到这个话题,脸色明显变了一下,但是程观月问她,她撇了下嘴,扒拉了一下头发,还是老实回答了。

  “他们都忙。”季浮舟说道,“我很久没见过他们了。”

  久到可能几年才能见上那么一次。

  季浮舟平时从来都提不到她的父母,若非程观月主动追问一次,她甚至会忍不住私下猜测她父母是不是已经过世了。

  事实是并没有。

  但这比真正过世还要让人如鲠在喉。

  那时候季浮舟的神情里是有些难堪的,她下意识移开了视线,避开了程观月投来的目光,有些不安地揉着自己的后颈,全身上下都写满了不自在。

  好像就是那么一次,程观月看着站在客厅阴影里的季浮舟,余光扫到背景里乱糟糟的沙发和茶几,像是被人攥住了喉咙。

  真可怜啊。

  她抑制不住地想道。

  程观月心软了一下。

  就再多陪她一会儿吧。

  她大概是这么想着的。

  自那之后的一段时间算得上是她们之间短暂关系的“蜜月期”。

  程观月开始频繁出入季浮舟家,一点点帮着她收拾那些杂乱无章的东西,教她怎么叠衣服,怎么将各种小东西分门别类。

  那里对季浮舟来说早就已经是实质性的“家”,有了程观月的帮忙,家终于真正有了家的样子。

  那里对季浮舟来说是不同的。

  程观月能够感受到,每每进了家门,季浮舟总是会比在外面的时候放松许多。

  等到程观月也跟在后面进来,一关上门,季浮舟便扭过头,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看。

  随后等着她们的大概就是一场场游戏,比如纸牌、飞行棋、五子棋之类的东西,没什么新意的游戏,却能让季浮舟轻易的高兴起来。

  她到底是有多缺爱啊。

  程观月曾经忍不住腹诽过。

  也多少带着些诧异。

  随之而来的又是几分心软了。

  之后也有可能是季浮舟被程观月强压着写作业。

  ——后来这样的也越来越频繁了。

  季浮舟对学习没什么兴趣,但是天天打架斗殴还能考进市重点无疑证明还有救,至少底子不算太差。

  只是落下的课程太多,在做作业或者考卷的时候就显得格外的磕碜。

  程观月一个低一年级的学妹,反过来辅导季浮舟这个学姐竟也是绰绰有余。

  季浮舟每次嘴里嘀咕着做试卷没什么用,她又不想上大学之类的话,但在程观月温柔的笑脸之下,她仍旧是乖乖地低头。

  考卷答案就算填写得惨不忍睹,好歹最后也耐着性子写完了。

  而且考卷的分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不断升高。

  眼瞧着起码上个大学是有指望的了。

  程观月也只在这时候格外的严格,她那时候还没想过跟季浮舟分开的事,便绝不容许有女朋友中途辍学的可能性存在。

  季浮舟知道她是为自己好,每每嘴上抱怨几句,但行动上从来不会有任何抗拒的表现——

  虽说就算是在其他方面,她也很少反驳程观月的话,从来都是对方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听话得惊人。

  有时候程观月也会恍惚产生几分幻觉,感觉自己仿佛饲养了一只大型犬。

  原本时光这样过去或许也能成就一段佳话。

  但程观月却总是时不时地回想起自己留下陪伴季浮舟是出于“同情”,她渐渐意识到自己对季浮舟投入了过多的感情,或许还未到爱情的地步,可她仍旧会为此感到不安。

  季浮舟绝不在程观月正式的择偶标准之中。

  程观月也从未想过以后要为了季浮舟去“对抗全世界”,她仍是倾向于追逐利益,甚至刻意隐瞒了自己跟季浮舟交往的消息,只当是按部就班的人生轨迹之外一段无人知晓的小刺激。

  季浮舟成绩不好、时不时还会惹上打架斗殴之类的麻烦事,相对于程家大小姐来说是绝对的地位悬殊,根本上不得台面。

  季浮舟什么都不能带给她。

  她们早晚有一天是要分开的。

  那么在这种时刻投入过多的感情绝不是什么好事,程观月唯恐同情会变成真正的不舍、乃至爱恋之心,便开始刻意回避起来。

  不耐烦便渐渐随之生起。

  季浮舟理应是能够觉察到程观月那微妙的情绪变化的,毕竟那段时间她可以算得上是程观月最亲密的人,连叶听风都赶不上。

  但是季浮舟不声不响,几次被程观月放了鸽子、甚至恶意地放任流言,她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满。

  这人到底是神经太过大条了,还是压根就是个粗鲁的木头,不知冷热,也不够体贴,没有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主动退出。

  程观月心底是有过烦躁的。

  可每每看到季浮舟那张转向自己就变得温柔带笑的脸,那些刺人和决绝的话她就说不出口。

  也包括分手之类的提议。

  她应该让季浮舟自己主动开口,若是她先说分手,岂不是要影响自己的形象了吗。

  绝不是因为“舍不得”。

  程观月给自己找好了借口,却全然没想起来实际上她们之间的关系根本没什么人知道。

  她这边仅有的知情人是叶听风——而她在叶听风面前也压根没有什么维持形象的必要性。

  日复一日的沉默就像是一种另类的折磨,当程观月过于刻意地在心底强调着“同情”,情绪渐渐失了控,她看着另一个人的眼神就变了味道。

  “同情”变成了“可怜”。

  近乎施舍一般的怜悯,是会叫人觉得不舒服的。

  那时的程观月从未在意过这一点,倒不如她更希望季浮舟知难而退,主动退出这段隐秘且渐渐扭曲的关系。

  最终她如愿以偿了,却没有想到多年以后的自己会感到后悔。

  -

  时光流转。

  多年以后程观月带着尚且还迟疑着的追求心态找上季浮舟,迎面撞上的却是这样颠倒的立场。

  程观月独自在独居的公寓里买醉,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还要叫来季浮舟帮她收拾烂摊子。

  即便她一个电话就能叫来别人收拾,也并不是真的无依无靠。

  但看到季浮舟那样轻而浅的脸色与态度的时候,程观月却像是被人戳中了痛脚。

  难道她有资格“可怜”季浮舟吗?

  时隔多年程观月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没有那个资格。

  她甚至比季浮舟还不如。

  至少季浮舟走出来了,而她还没有。

  季浮舟看她的目光像是在看傻子——醉酒的人跟傻子也没什么区别了。

  你在可怜我吗?

  当然不是。季浮舟这么回答。

  “我只是担心会影响工作。”季浮舟最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