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两人在出租屋的小床上醒来,关颖寒闻到空气中豆浆油条的香味,蹁跹着睁开眼。

  林若韵站在窗边,手里摆弄着一束白色的菊花。

  窗棱将初晨的阳光剖开,一半是橘黄,一半是暗黑,如同白昼与黑夜。

  若韵在橙黄的那一边,整个人身后好似都发着光。

  关颖寒缓缓走过去,从背后抱住林若韵,下颚枕着圆润的肩膀,笑意在唇边荡漾:“姐姐,你今天起得好早。”

  林若韵被她的鼻息撩得发痒,回身轻捏她鼻子:“叫老婆……”

  关颖寒揉揉鼻尖,浓黑的眼睫盯着她手里的花束:“老婆,你要出去吗?”

  林若韵嗯了一声,在她唇上轻轻啄一下:“今天是我爸爸生日,我要去墓园祭拜他。”

  关颖寒四下环顾,没看见行李箱,心下腾出一些疑问。

  她记得若韵的爸爸去世后,葬在自家屋后的桑树园里,大湾村离天海市相隔千里,但若韵看起来不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关颖寒压下疑问,装出懵懂不解的样子:“老婆……什么是祭拜?你要去哪里祭拜?”

  “祭拜就是去看望去世很久的亲人,跟他说一些悄悄话。”林若韵边解释边把花束装进纸袋,抬眸看了眼壁钟:“一会我要去西郊的墓园,桌上留了早饭,午饭等我回来出去吃吧,零钱在老地方,要用自己拿……”

  网约车司机接连发了几条信息催促,林若韵匆匆换鞋出门,背影消逝在门口。

  关颖寒手指无意识地掐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里。

  他们……为了让若韵彻底忘掉关关,还真是煞费苦心,就连林爸爸的墓地都是假的。

  若韵实在太可怜,每天都活在欺骗和谎言中。

  她不能再放任下去,一定要让伤害过若韵的人通通付出代价。

  奶糖没有能力,但关颖寒完全可以。

  ……

  墓园的位置在天海市郊区,四周建筑很少,此时也不是临近清明,路上行人也不多,墓园更是空空荡荡,显得格外荒芜。

  林若韵捧着一大束白色菊花,走上墓园的石子阶梯,往里走闻到一阵浓烈的纸钱灰烬的味道,有几个人围着墓碑安静地往里添着纸钱,同沉睡在地下的人轻轻地说话。

  快走到爸爸的墓碑前,林若韵的脚步突然顿住。

  离爸爸墓碑两三米的距离,半跪着两个人。

  是梁秋和张嫂。

  她们显然已经来了一会,地上的纸钱灰烬里还闪着一丝火光,梁秋半跪在墓碑前,哀哀地低泣。

  “时瑞,你在那里过得好吗?我知道你会怨我,怨我没给你守节,等我到了地下,你大概也不愿意再见我了吧……”

  “可我没法子啊……时瑞呐,你是个急性子,说走就走,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我真的……

  真的不知道怎么生活,我也想过来陪你。可……可咱妈上了年纪,若韵又太小……我舍不得啊……”

  林若韵站在不远处,梁秋的话她全都听见耳中,眼里漫起一层水雾。

  她眨眨眼,将眼里的湿意逼退,听梁秋继续低泣。

  “时瑞,你知道给人下跪是什么滋味吗?你走之后,我一人既要忙家里,又要四处奔波筹钱,没时间照顾若韵,这孩子着了凉硬熬着生生拖成肺炎,家里实在没钱了,我只能给医生跪下,我求他救咱们的若韵……他们都不肯……还好遇到秦放……时瑞,给人下跪太屈辱了,你……要怪就怪吧,来世我做牛做马来还你。”

  梁秋越说越激动,低咽声渐渐变成捂脸啜泣,一旁的张嫂忍不住出声劝慰,余光瞥见林若韵,她碰了碰梁秋的肩,梁秋立刻转过头来。

  双方都滞在原地。

  梁秋眼眸里的泪光还没来得及收敛,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若韵,唇瓣开开合合,却没有吐出一个字,只有期期艾艾的悲切目光。

  林若韵强压下翻滚的情绪,尽量将眼神凝得无波无澜,当梁秋不存在似的,迈上两节台阶,半跪着把怀里的菊花放在爸爸幕前,轻声说:“爸爸,若韵来看你了。”

  梁秋被无视,眼泪刷一下就淌下来,她唯唯诺诺的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若韵……对不起……妈妈知道错了,我原以为你之前答应叶漓的求婚,心里是喜欢她的,以后,以后妈妈再不逼你……”

  剩下的话消失在她的哽咽之中,但这样欲言又止的话已经足够让人相信她是彻底悔过。

  可这样的悔过,对林若韵来说只有深深的讽刺。

  她的亲情,在梁秋设计给她下/药,预备将她送到秦叶漓床上去的那刻就已经死掉了。

  林若韵站起身,抬眸看向梁秋时眼底一片冰凉,目光带着十足的怨恨:“我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答应过秦叶漓,就算有,那我现在明确告诉你们,那不作数,我不爱她,不想嫁给她。”

  “孩子,妈妈都明白,我以后都不会再逼你,若韵,你再相信妈妈一次好不好?”

  梁秋颤抖着手,想要抚上林若韵的肩:“若韵。”

  林若韵往后退一步,梁秋的手没有碰到她,被张嫂握住,她哭得双眼红肿:“若韵……你相信妈妈,我真的不会再逼你……你相信我好不好?”

  林若韵垂着头一动没动,声线冷淡:“我想和爸爸说会话。”

  梁秋还想走上前说点什么,却被张嫂拽住,她在若韵看不见的地方,对梁秋摇了摇头,轻声说:“二太太,咱们回去吧,让若韵小姐和林先生说会话。”

  “好!”梁秋步履瞒珊地往回头,走两步却又顿住,回头看向林若韵:“若韵,妈妈会证明给你看,我这次是真心悔过。”

  林若韵怔怔地看着梁秋,她已不再年轻,即便保养得再好,锐利的眼尾也染上了几条褶皱。

  她心里涌上一股苍凉之意,说一点不恨,一点不难受那都是假的,可终究是自己的亲妈,林若韵看着眼前那条融入雾色中的背影,眼眶漫起一层水气,渐渐地,水气越来越大,终于再看不清梁秋的背影。

  ……

  林若韵从墓园回来后,整个人都处于神游状态,关颖寒有好几次想开口问,但碍于奶糖呆傻的人设,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洗完澡出来,看见若韵静静地坐在窗台边发呆,视线没有落脚点,就这样虚无缥缈地游移着,长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令人心疼的阴影。

  十分钟前,关颖寒跟派去保护若韵的人通过电话,知道她在墓园见过梁秋,这才明白她情绪低落的原因。

  关颖寒端了牛奶走过去,半蹲在若韵身边,捕捉到她用手背抹眼泪的动作,她侧过身,用力搂住若韵。

  林若韵本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很脆弱,可奶糖的体温和怀抱实在太暖,她舍不得放开,伸手环抱住她的腰,低低地说:“奶糖,我还没跟你讲过,我爸爸妈妈的事吧。我爸爸很能干,特别会赚钱,他也好疼我……

  可是,老天爷却要把这么好的爸爸收走……他是因为救人才死的,被评为见义勇为,留给我们一笔抚恤金。”

  她倚在关颖寒的肩窝,鼻音浓重:“可我没用这笔钱,日子过得最难的时候我都没有动,我不能……不能用爸爸拿命换来的钱。”

  关颖寒和若韵青梅竹马,她所经历的一切,关颖寒又怎会不知?

  若韵爸爸刚出事的时候,她每天哭,哭到崩溃,后来她妈就跟着秦放走了,奶奶也病倒,若韵这才逼迫自己一夜长大。

  然而,若韵接下来的话,却让关颖寒全身的血液都冻结成冰。

  她说:“奶糖,我妈妈也很疼我,爸爸去世后,我们的日子过得很难,妈妈一天要打几份工,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还要去饭店洗碗,常常半夜才能回家,我一个人在家好害怕……”

  “那天晚上下大雨,我忘记带钥匙,在门口淋了一整夜……她为了给我治病才不得去求秦伯伯……”

  关颖寒极力压抑着狂沸的血液,装作一个纯然懵懂的旁听者。

  然而她的掌心,却深深地掐出血痕。

  她几乎可以肯定,篡改若韵的记忆,一定有梁秋的参与。

  要不她就不会这样煞费苦心地为自己编个忍辱负重的好妈妈人设,把事实刻意扭曲,选择性删减后再将虚假信息植入若韵的记忆中。

  林若韵寻求安慰般把她抱得更紧些:“后来,我又生了一场大病,秦叶漓带我去中国看病,回来妈妈的态度就变了,非要我嫁给她……”

  中国?

  关颖寒瞳孔跳了跳,闪过锋利的暗芒。

  何院长之前说过,想要解开若韵记忆的底层限制,最好能找到当时给她实施记忆篡改和催眠的医生。

  能达到这种程度的医生,国内的圈子里也就几个而已,很容易排除,当时线索一度中断陷入死胡同。

  原来这一切都是在中国操作,难怪她在国内查了这么久都毫无进展。

  “奶糖……”

  林若韵倚在她胸口绵绵地诉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从关颖寒身上退开,拉开门一看,竟然是张嫂。

  张嫂全身被雨淋得湿透,发丝滴答着雨水,她一把拽住若韵的手臂,急得直掉泪:“若韵小姐,你快去劝劝二太太吧。”

  林若韵的脸白了一瞬:“她……她怎么了?”

  张嫂生拽硬拉地把林若韵往楼梯带:“若韵小姐,你跟我来。”

  林若韵被动地下了楼,看见木质长椅上的人,脚步堪堪顿住。

  梁秋坐在楼道门边的长椅上,旁边放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她看见林若韵后马上站起来,对她笑了笑,而后提着行李箱向她走过来。

  “若韵,妈妈从秦公馆搬出来了,你能收留我吗?”

  林若韵怔怔地看着梁秋,混沌的脑子让她无法马上辨认出她话里的意思。

  梁秋等待答复的期间,视线不经意往后扫,撞上一双平铺直叙的眼眸。

  这应该是关颖寒第一次正式与梁秋见面。

  在大湾村时,她每次想见若韵,都只能偷偷躲在她家屋后的梧桐树下,根本不敢出现在梁秋面前。

  此刻,她站在梁秋面前,就这样静静地与她对视。两秒后,她蜷起掌心背到身后,嘴角短暂地扬起一道微妙的弧线。

  她的表情很正常,甚至比往常更加软萌纯真,然而视线含着温度投射过来,梁秋莫名地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