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江父身上。

  江父微微皱着眉,脸上都是不认同的神情,显然并不打算收回自己的话。

  一片死寂一直蔓延到隔壁桌。

  静默不知多久之后,江老爷子先回过神。

  “吃饭。”江老爷子淡淡地说道,“一会儿来我书房。”

  这是并不准备在众人面前与他争辩。

  但也从侧面反映了江老爷子的态度。

  最多也就是说服,江父的意见未必有那么重要。

  桌上的气氛却也就此冷清下来,直到江老爷子先起身离席,江父安抚好了江夫人,紧随其后,其他人才敢提高一些音量说话。

  江老爷子刚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一眼雁归秋和江雪鹤,说:“你们吃完也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沉默片刻,也没有说什么,只点头应下来。

  意思性地原处坐了片刻之后,江雪鹤才起身,拉着雁归秋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书房的门并没有关严,两人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见里面传来江父的声音。

  两人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一见钟情算什么真感情?”江父说,“不过就是见色起意。要只是一时玩玩就罢了,我们做长辈的怎么还能当真了?”

  江老爷子冷哼一声,讽刺道:“你当初勾搭女大学生的时候,怎么没见这么有‘觉悟’?”

  江父一时语塞。

  当初他坚持跟妻子在一起,最初给的理由也是一见倾心,自此非她不可。

  虽说他最后也确实做到了非她不娶,但拿这种理由来压小辈就显得缺乏说服力。

  江父沉默良久,才又开口说道:“我们不能拿雪鹤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江老爷子没有说话。

  于是江父继续说下去:“我知道您对我们给雪鹤找联姻对象的事不满意,但那些人我们也是认真筛选过的,家世人品乃至相貌都很过硬,日后绝对不会委屈了雪鹤。”

  江老爷子示意他继续说。

  江父硬着头皮继续往下:“我们总不能把她留在家里留一辈子,日后留成大姑娘就该被人笑了,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感情都是处出来的,那些小伙子家里跟我们都是知根知底,对我们家的公司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到时候生两个孩子,她立足也就有底气了。”

  “像她妈一样的‘底气’?”江老爷子冷讽一声,“靠着孩子‘嫁进豪门’,不事生产,空空耗费一身学识,整天除了聚会就是聚会,这么多年下来,也就看奢侈品的眼光还算有点长进。”

  “……她也是帮我们与别家联络感情,也是有贡献的。而且把两个孩子养这么大,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江父咬着牙低声辩解,“而且当初是我不让她出去工作的,她身体本来就不好,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叫她出去替我卖命,我又不是养不起她……”

  他不知道话题为什么又突然转到自己身上。

  老爷子对儿媳妇就从没有看顺眼过,但在江雪鹤出生之后,态度上确实和缓了许多,从没真正当面给她难堪看。

  甚至江父在公司里无关紧要的地方给妻子挂了个虚职,老爷子也睁只眼闭只眼当做没看到。

  像是今天饭桌上的“敲打”,过去都是少有。

  但父亲对妻子直白的不满与针对,江父听了却并不太舒服,他敬重父亲,却也不愿意妻子被任何人批评指责。

  “好处?苦劳?”江老爷子嗤笑一声,“那你知不知道一个江雪鹤在咱们家公司里能够创造的价值抵得过两个你加上江雪阳?”

  江雪鹤留在公司能够得到的好处,以及公司能因为她而得到的好处,都远比让她去联姻多得多得多。

  联姻只能获得某一家短期内的帮扶,而且也需得是有来有往的人情交易,而江雪鹤留在公司,确实切切实实能够给公司带来利益乃至足以更上一个台阶的领导型人才。

  当初是江雪鹤自己说要走,江老爷子虽然生气,却也不好强迫于她。

  他也清楚根源在何处。

  “你应该庆幸,雪鹤是个顾念旧情的人,过去你们对她的好,她记在心里,才主动退让一步。不然今天哪有你这么光鲜亮丽进出公司跟我说话的份,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要饭呢!”

  江老爷子看了眼沉默不语却是无声抗拒态度的儿子,内心全是恨铁不成钢。

  难道他就不想把公司直接留给儿子吗?

  说出去都该是子承父业,到时候他把公司丢给儿子,百年以后公司如何、由谁继承,那该叫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早就两腿一蹬,不问俗尘了。

  然而偏偏儿子能力不够突出,倒是生出个有天赋的女儿。

  两相对比,瞎子都知道该选谁。

  就算直接跨过儿子,由孙辈继任,原本也不该有任何问题,江老爷子现在总共就这么两个孙子孙女,下面再有小的,他也未必能活到他们长大成人展露天赋的那天。

  于是继承人选自然也就只能从这两人里面挑。

  无论由哪一个继位,说起来都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日后必然也不会亏待他们。

  偏偏做父母的先把自己摆在了女儿的对立面上。

  早在江雪鹤还在上大学,刚进公司的时候,江父暗中使的小绊子就没停过,后来又加上了一个江雪阳。

  他们自以为做得隐蔽,想着只把江雪鹤赶出公司就好,然而那点手段早就叫江雪鹤和江老爷子看得清楚。

  别说自小被宠爱长大的江雪鹤受到多少打击,就连江老爷子也对他们失望透顶。

  然而江雪鹤念着旧情,在父母连番的威逼利诱下还是选择了退让。

  江老爷子认下江雪阳为继承人,也是想要替江雪鹤还了那份情。

  他比江雪鹤看得更长远一些,心知江雪阳这样的性格日后必然要出岔子,有自己震着还能稍微兜兜底,也好一些。

  如果江雪阳还一直这么没长进,到时候就算江雪鹤不回来,江老爷子也不可能真的放心把奋斗了一辈子的心血交到他的手上。

  之前江老爷子甚至还考虑过去培养江旭宇。

  活得久了,看得多了,江老爷子渐渐也就不是那么在意那些一定要血脉传承的传统思维模式了。

  能让子孙后代继承家业自然是最好。

  但若是明知后代是会将家业糟蹋干净的废物,倒不如转手送给有才干的外人,至少还能在世上挂着名挂久一些。

  这些想法江老爷子在心底盘桓许久,从未对着儿子说出口过,心底也是还抱着微末的期望,希望他们能够变得成熟一些,若是真正能够撑起责任,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他也不是非要去计较以前的事。

  可惜,他们似乎从未反思过自身,反倒将江雪鹤的退让当成了理所当然。

  如今更是得寸进尺,连婚姻大事也想一并包办了。

  “……那并不是一码事。”江父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解,“联姻的事,我真的是为她好,也不只是为了利用她为了叫她去嫁人,只是为了她日后能更有保障,就算日后……”

  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将剩下的话咽回去,只说:“别的都好说,但公司的事……只有雪鹤不行。”

  江老爷子问他:“为什么只有雪鹤不行?”

  江父支吾良久,却都没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本也是江老爷子一直奇怪的问题。

  在江雪鹤小的时候,江父和江夫人对她的好也都是真的,就连江老爷子也得往后避一避。

  等到年纪渐渐大了些,还未发生什么大的矛盾,好像一下子就那么突兀地冷淡下去。

  然而江雪鹤从未犯过什么大错,江夫人那边的变化还算有迹可循,意识到女儿有可能压过儿子继承家族之后,她才变了态度。

  江父那里就叫人有些捉摸不透了。

  早在江雪鹤进公司之前,江父来老爷子这里就越来越少提及女儿,在女儿小时候还开玩笑说过她是福星,等到长大了进了公司说不准还能改改公司的风水,帮家族更上一层楼。

  虽然这可能只是玩笑话,但却也说明他也曾是期待着女儿为自家的公司创造价值的。

  老爷子最初以为他是因为嫉妒女儿的天赋才生出了扭曲的心思,近来才逐渐去想,会不会是还有别的理由。

  江父对待江雪阳和江雪鹤的态度也有着明显的不同。

  如今更年轻的江雪阳压在父亲的头上,也没见江父显露出丝毫的不满,在公司里也给足了他面子,提携之意十分明显。

  有了这样的对比,江老爷子才慢慢冒出一些匪夷所思地猜测。

  “你是觉得雪鹤长得不像你?”江老爷子冷不丁地问他。

  江父明显一滞,表情变化了几分。

  江老爷子也是跟着一怔。

  他都觉得这样的猜测极为荒谬,可看江父的反应,又像是猜准了他的心事。

  “你……”

  江老爷子脸色变了变。

  然而还未等他说些什么,就听见外面“砰”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踢到了门口的花盆。

  房间里聊得入神的两个人才陡然间回过神来,外面还有人在。

  不知道她们听了多久。

  江老爷子闭了闭眼睛,缓过神来,冷冷地看了儿子一眼,说道:“你先出去。”

  江父低下头,慢慢转身退出去。

  一拉开房门,他就与外面的人对了个正着。

  江雪鹤平静地叫了声“爸”。

  旁边的雁归秋都控制不住脸上的惊讶。

  对比之下,江雪鹤就平静得过头了,像是早就意料到这样的结果似的。

  “雪鹤。”江老爷子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你跟归秋进来,我有事跟你们说。”

  江雪鹤朝父亲微微点点头,拉着雁归秋进了书房。

  这一回她没有忘记关上门。

  “砰”的一声轻响之后,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房门以内。

  江老爷子原先想说些什么岔开话题,然而看看江雪鹤的神情,却又不得不提。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嗯。”江雪鹤点了点头,轻声说,“有一次我听见他们在房间里吵架。”

  还有更小一些的时候。

  母亲摸着她的脸,时常露出怀念的神情。

  江夫人在生下江雪鹤的前后还有一个“旧情人”,但名义上只说当作弟弟看待。

  她原本就是有个弟弟的,但他在十来岁的时候就走失,后来在附近的水库里发现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一家人都不敢去认,似乎这样就还能给自己留下一些虚无的希望。

  一直到江夫人大学的时候,认识了同校一个小学弟。

  那个小学弟与她弟弟面貌有七八分相似,又有心亲近她,天天“姐姐”、“姐姐”的叫,江夫人自然忍不住心软。

  只是年纪对不上,江夫人才不敢认。

  直至江夫人结婚之后,他也与他们一家保持着联系。

  江父听说妻子年幼时的伤心事,也有意提携这个“弟弟”。

  然而后来这个“弟弟”也不幸因为车祸去世,时间久了,家里才渐渐没有人提起。

  对于江家其他人而言,他也就只是一个无名的过客而已。

  但直到江雪鹤长大,这个“过客”却成为了他们之间挥之不去的阴影与芥蒂。

  直至那位学弟去世很多年之后,江夫人依然念念不忘,坚持不懈地年年祭拜,两个亲生的孩子之中,也是长得更像自己和“弟弟”一些的江雪鹤更加受宠。

  江父忍不住怀疑,妻子对于学弟的怀念是不是真的仅仅只是对弟弟爱屋及乌的纪念之情。

  他们真正为此争吵过的次数不算太多,有大概一次或者两次恰好被江雪鹤听见,初时她没放在心上,反倒担心父母之间的感情受到影响。

  后来回过神来再想,她渐渐反应过来他们争吵的原因和根源是什么。

  江父是真正深爱着江夫人的。

  每一次争吵,几乎都以江夫人哭到快要昏过去为终结。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江父都不会再跟她吵架,反而事事顺着她宠着她哄着她,直至她的心情好起来。

  他不会真正去刨根究底。

  仅有的几次都是情绪上头控制不住才脱口而出,后来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年纪上去了,更沉稳了,渐渐就说也不太说了。

  他清楚随意地去怀疑妻子是要伤到她的心的,然而那些芥蒂却始终没真正解除,只是隐藏在他心底深处。

  于是江雪鹤便成了他迁怒的对象。

  至于江雪鹤到底是不是有血缘上的问题根本不重要——至少一开始的时候是这样。

  江夫人的态度才是引起他焦虑乃至攻击倾向的根源。

  而江夫人呢?

  她分明是很清楚丈夫迁怒女儿的原因的,然而只需要一个亲子鉴定证明或者大吵大闹一通就能解决的事,她却选择了妥协退让,乃至顺从。

  至于到底是这么些年的豪门生活磨钝了她的锐气,还是真的有些不可言说的理由,亦或是其他什么顾虑,江雪鹤自己也不得而知。

  事实就是如此,江雪鹤觉得可笑,却也没有再深究的打算。

  对她而言,整件事都再简单不过。

  她的家人曾经很爱她,但某一天,那些爱消失了,她将他们索取的恩情还回去,从此两不相欠。

  听江雪鹤说起旧事,江老爷子微微皱着眉,露出深思的表情。

  雁归秋在旁边听得也有些惊讶。

  倒不是意外那些过往里的隐情,而是没想到江父仅仅因为这样的理由就能冷落下宠爱大的女儿。

  据说当初江夫人怀着不知道谁的孩子,江父都能英勇无畏地跳出来接盘,到了江雪鹤这里,却是叫她受了场无妄之灾。

  江老爷子瞥见雁归秋的表情,以为她也在质疑江雪鹤的血缘问题。

  “都有过一次先例了,那个蠢货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允许出现第二次!”江老爷子心里烦躁,只能对着做出过无数次蠢事的儿子骂。

  江夫人过去那点风流韵事,他是早就调查清楚的,否则也不会那么强烈地反对她进门。

  生江雪鹤的时候,江老爷子也不见得多放心,该有的程序还是走过的。

  江雪鹤确实是江家的血脉无疑。

  这是江老爷子早就确定过的,只不过是担心夫妻俩因此离心又埋怨上他,这才没跟他们直说,只私下里偷偷看过心里有数就行。

  当然他对江雪鹤的偏爱倒也不单单只是因为血缘。

  更重要的是,江雪鹤继承到的几乎都是父母的优点。

  比如江夫人的美貌,江父的专注。

  至于那些负面的东西,如江夫人的小家子气、阴狠下作的手段,江父的严于律人宽以待己……在江雪鹤身上都看不见踪影。

  江老爷子也曾不客气地说过他们俩这是歹竹出好笋,烧了高香了,才生出这么个女儿。

  “罢了,两个蠢货!”江老爷子眉头紧锁,像是不知道怎么骂才好,最后抬头看看站在面前的两人,不由地叹了口气,将那些难听的话咽回去,“回头我再帮你好好骂他们一顿。”

  “不用了。”江雪鹤笑了笑,倒也不是很在意的模样,“知道爷爷还站在我这边,我就已经很感动了。”

  江老爷子听出她话里有话,心头一动:“哦?”

  他在桌前沉默着踱步片刻,慢慢平复下心绪,看了眼关好的房门,在书桌后面坐下来。

  “你说说你有什么打算?”江老爷子问道。

  “我想在云华市先站稳脚跟。”江雪鹤轻声说道,“咱们家公司的重心一直在燕岭以南,但往北上也大有可为,云华市虽然在各方面并不是最突出的,但很全面,地理位置也很好,交通枢纽几乎将周边的城市全部串联在一起……”

  江老爷子认真地听着她的分析,不时地点点头。

  云华市不算什么太繁华的大城市,青壮年人士偏少,除了本土企业外,很少有大型企业将目光着重放在这一片。

  但它也自有自己的优越之处,只是暂且还没有太多的人关注到。

  江雪鹤早有想法,过去想着另立门户从头白手起家自然有很多顾虑,但若是背靠江家,很多事推进起来就容易许多。

  她是个行动力非凡的人,下定了决心之后连大致的方案都已经勾勒成形。

  原本打算先打声招呼,后面抽空再正式提高一份方案,然而这会儿江老爷子正因江父的事而生气,又明显有些愧疚与心疼江雪鹤。

  江雪鹤干脆抓住机会跟爷爷聊聊。

  一是想告诉他,自己现在关注的重心完全是在事业上,不会因为家里人冷落迁怒的那点小事伤心流泪失魂落魄。

  二来自然也是趁热打铁,难得老爷子心软,就算有些小问题,也还有容许她改进的余地。

  “……具体的方案旭宇哥那里还在整理。”江雪鹤最后说道,“回头我叫他尽快发过来。”

  江老爷子点点头,明显是听进去了,还伸手瞧了瞧桌面,提出几个小问题。

  雁归秋在一旁干站着,但看着也不尴尬,听得比老爷子还认真,神情有过几番变化,像是也有一些意见想说。

  但她最终也没主动开口。

  江老爷子瞄了她一眼,跟江雪鹤提的差不多的时候便停下来,轻咳了一声,尽量将表情放得和缓一些:“归秋,你有什么想法吗?”

  雁归秋摇头,说:“没有。”

  几个大的问题江老爷子都点出来了,江雪鹤也明显有所考虑,老爷子帮着顺顺思路,她便更好拿定主意。

  余下的都是些本土化地域性的问题,不是没实地调研过的人能三言两语掰扯清楚的。

  江雪鹤却在旁边说:“我想这个月之后,雁家要是有空的话,把他们请来爷爷这里坐坐,商量一下订婚的事。”

  江老爷子扫了她一眼:“刚刚不是好像还不太情愿的样子吗?怎么现在一下子这么积极了?”

  他本意是揶揄,说她这么一副模样像是生怕人反悔跑了似的。

  但想想她爹的态度,也确实挺扫人兴的。

  “没有不情愿,只是觉得暂时没有必要。”江雪鹤认真地回答,“订婚就不只是随随便便请家里人吃顿饭就好了,少不得兴师动众的,不然就没有意义,但这一阵雁叔叔孟阿姨那边也都很忙,或许没那么方便。”

  短短的那片刻里,江雪鹤已经考虑过了许多现实的问题。

  或许是早在心里想过,所以才一下子得出结论。

  江老爷子又问:“那现在怎么不怕不方便了?”

  “我爸我妈心里怎么想我管不到,但这就是我的态度,与他们无关。”江雪鹤说道,“我未来的底气、安全感,都只能与归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