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儿,我与你不同。我十岁被卖进这阴沟里,怎样的人事都可说是看过见过。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妓.女也好,恩客也罢,最难能可贵的唯有这一点真情。你与她相处时是何等欢喜,我都看在眼里。”绯华一字一句地说。

  “可爱情到底是不能当饭吃,且不说她隐瞒你的目的,即便她果然也倾心于你,可你们能有什么未来呢?她能包养你一时,哪怕将你赎出去了,可她是穆家的大小姐,总也有成婚嫁人的一日。若是男子,还能将你纳作妾,难道到时你也同她一时嫁过去不成?到那时,你又怎么办呢?难道要再回到这堂子里来?”

  原本拿着信的手猛地收紧,纸张不堪重力,一寸寸皱起。

  是啊…

  白艳失神地想。

  这数日的痛苦纠结,是无法接受穆星的性别吗?还是痛心于她的欺瞒?抑或是…

  穆星…要结婚了啊。

  无论她如何想,穆星如何想,那件华贵的婚纱都早已替她们做下了选择,不是吗?

  拍了拍她的肩头,绯华字字慎重:“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艳儿,无论你是接受还是不接受,想想你最初的目的吧。咱们接客,可不是为了谈情说爱。如今紧要关头,你可更不能错了主意。穆家小姐可以肆意妄为,可咱们的人生,早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白艳愣愣地出了一会儿神,而后才自嘲似的一笑。

  是呀,她原也不是为着爱情才接近穆星,本就是逢场作戏,穆星固然骗了她,可她难道一开始便是真心吗?

  她怎么忘了,她原本的目的,不过是寻找一个栖身之所罢了。

  曾经她可以不顾情面地将那位大人的名头作为自己的垫脚石;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开崔少爷;如今,应该也能做到吧。

  无论这场闹剧最终以怎样的难堪收尾,穆星都可以全身而退,回到她固若金汤的人生里,披上嫁衣作他人妇。

  而她,最终还能留下什么呢?

  一件嫁衣,一枚戒指,和一段永无结局的回忆?

  至少,现在结束,她还能保留下那些甜蜜的过往,在暗无天日的未来,聊以安慰。

  说完话,绯华便起身离开了。门框阖上的声响如砸在心坎的钝痛,声声沉重,刀刀见血,却绵绵不肯断绝。

  轻轻抚平皱起的信纸,白艳缓慢起身,从衣柜的暗格里拿出了一只木盒。

  打开木盒,她将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装着手镯的檀木盒,五枚银元,一本《莎士比亚诗集》,一束早已干枯的花束,一叠砑花笺…

  一样样东西放到桌上,承载的回忆也一点点翻涌而起,如浪潮拍打,几乎将她淹没。紧紧攥在手里的戒指硌痛了手心,可她终究没有放手。

  就当是最后一次吧,让她再沉醉在这没有归路的海中,让那些曾经宽广的温柔缱绻将那颗失落的心脏安抚包裹。而在此之后,她再也不会让它跳动,即使它曾那样热烈地燃烧过。

  送出那枚女式戒指时,穆星是满怀忐忑的。但就在隔天,所有的忐忑都被巨大的惊恐席卷了。

  “你说什么?!”她几乎是在嘶吼。

  “冷静,冷静…阿璇,我们是真的没有想到啊。”帕安妮愧疚难当,只能一直道歉。

  “小叶儿不知道你们的事情,我虽然有些猜想,可也万万没想到你们…是这样的情况啊。直到昨日小叶儿亲自去送礼服,打听了两句,我们才知道,你…唉。”

  失魂地跌坐在椅子上,穆星只觉如遭雷殛,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问不出口。

  帕安妮努力想安慰她:“但是也没准儿,可能,可能白小姐没有听清呢?又或许,她其实不在意?”

  叶师傅坐在旁边,低声说:“我昨日打听了,听丫鬟说白小姐一切安然无恙,说不定…”

  “不会的,不会的…”胸膛狠狠地起伏着,穆星面色灰白,喃喃道:“我就奇怪为何突然不能与白小姐见面了,定然是她不愿再见我了。我,我居然还像个傻瓜一样毫无察觉!哪怕早一天,哪怕!…”

  她说不下去了,捂脸靠在桌上,帕安妮也自知无话可说,只能陪穆星坐着。

  坐了一会儿,穆星突然猛地窜起来,吓得帕安妮连忙拉住她:“你要干嘛去?”

  穆星道:“我要去找白小姐,把话说清楚!”

  帕安妮急道:“你们的日子就在明天了,何不等明日再说?你也说了,那老.鸨不让你们见面,你还要强闯不成?”

  穆星的脸都急红了:“大不了我找警卫闯进去!就说那堂子偷税漏税,把那老.鸨抓了,一了百了!”

  顿了顿,帕安妮没再拦着穆星,反而也蹭地站起来,她道:“真的?有用吗这招?真有用我便也跟你一起去!”

  穆星一愣,马上道:“我前几日就打听了,这些堂子都是在当局注册过的,我听唐公子说,之前就抓到一个利用阴阳账本偷税的…”

  帕安妮一拍掌:“那还得拿到他们的账本是不是?我觉得可以…”

  见两人竟真的一本正经合计起来,叶师傅站起来一把扯住两人:“清醒一点!人家的账本还能让你们拿到?你当人家这几十年的饭是白吃了不成?”

  她又看向穆星:“且不说你这一闹究竟能不能见到白小姐,即便见到了,你又能怎样呢?把话说清楚,然后不办喜事了?你想一想,倘若如此,那老.鸨对你是无可奈何,却会如何对白小姐呢?那妓.院里对付姑娘的手段,可不是你我所能想象的!”

  穆星一愣,被恐慌冲昏的脑袋渐渐清醒下来。她颓唐地坐回去,喃喃道:“那我还能怎么办呢?”

  叶师傅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也只能等你们的仪式办完,到时候把场面撑过去,让白小姐在老.鸨那儿过了关,之后的事情,你们再说也不迟。不是我事不关己无所谓,只是现在已经迟了着许多日,再等一日,也没什么差别了。”

  见叶师傅如此说,帕安妮也忙道:“阿璇,你放心,到时候我和小叶儿也一定会帮忙说情,咱们是过来人,多少也有点经验…”

  叶师傅拍了帕安妮一掌,把她剩下的话都拍了回去:“少说些浑话。自然,穆小姐若是需要帮忙,我和安妮一定不推辞,毕竟,此事也是我嘴快惹出来的…”

  自嘲一笑,穆星摇了摇头。

  她轻声道:“哪里怪的到你们呢,说到底,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如果一开始我没有存心骗她,如果我早点坦白…她现在会有多伤心,我简直不敢想…”眼眶渐渐泛起血红,穆星哽咽一声,没再说下去。

  对视一眼,帕安妮叹了口气,带着叶师傅起身出去了。

  六月十七日,冲羊煞东,宜嫁娶。

  一大早,整间钰花书寓就忙乱起来。各样大红灯笼与红绸装饰都已经准备妥当,整间书寓的大门墙柱都贴上了硕大的喜字。聘请来的大西门厨师在灶台热火朝天地准备着菜色,丫鬟小厮忙里忙外地跑着。

  天色刚晚,受邀的客人们接连到场,喜笑颜开,彼此攀谈着。

  “真是没想到,连崔元白都没到手的姑娘,能被穆三公子收了去!”

  “我也是真没想到啊,那白小姐眼高于顶,独独他穆三能入眼去,也是了不得!”

  “真是可惜了,今日不能见白小姐一见,真不知道那样的容貌,穿上嫁衣该是何等好看,啧啧…”

  “哎,你这话可不行啊,朋友妻不可欺啊…哈哈哈哈哈”

  欢声笑语填满了整个大厅,坐在主位上,穆星却只是看着眼前的菜色失神。

  坐在一旁的唐钰察觉到,轻轻碰了碰穆星:“穆公子?你怎么了?”

  穆星还未反应过来,一旁已有人笑道:“哎,新郎官,你怎么跟失了魂似的,是不是迫不及待入洞房啊!”

  顿时又惹起阵阵哄笑,穆星回过神,也没滋没味地跟着笑了一声。

  见唐钰还在锲而不舍地看着自己,她只轻轻摇了摇头:“没事,只是在想旁的事。”

  盯着她看了看,唐钰这才转过脸去:“好吧,来喝酒。”

  喜房中红烛摇曳,橙黄的电灯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暧昧的颜色。盖着红盖头的白艳静静地坐在喜床上,听着楼下欢声笑语,歌舞喧天。

  喧嚣一阵盖过一阵,直闹到夜色深处,酒酣饭饱,众人才渐渐歇下,又笑闹着让新郎官入洞房。

  一片繁杂声中,轻轻的脚步声显得那样不起眼,但一声声都敲在了心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似平常轻快有力,而是一步重似一步,一声沉过一声,仿佛彰显着来者的心情。

  终于还是捱到了房门口。

  静默了不知多久,静到所有的心声都无可躲藏,房门才“吱”一声打开。

  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后,一个人影站到了白艳的面前。盖着盖头,白艳只能看到地上的那双脚。

  皮鞋铮亮,几乎能照出人影,显出心事。

  她从前为何没有注意到,比起其他男人,这双脚实在小的可疑?

  仿佛酝酿了很久才终于鼓足勇气,穆星掀开了她的盖头。

  白艳微微仰起头,看着面前的人。

  穆星站在她的面前,还是那张珠玉似的脸,那双窄窄的,刀一样的眼睛,却没有了顾盼生辉的光芒。

  静默的对视,千言万语都胶着在这一刻。

  没有任何言语,白艳豁然起身,自己将还半掩在头上的盖头扯开,不顾一切的力度让满头的珠翠横飞四散,玉碎的声响像极了屋外的喜乐。

  “艳儿。”穆星只能仓促地说了一句,余下的所有话都被泛着冷意的唇堵在了嘴里。

  这是一个颤抖的,慌乱的亲吻。

  像是在确认着什么,又在否认着什么。

  白艳凶狠地,野蛮地吻着面前的人,搂在穆星脖子上的手像是要勒死她。毫无章法,也毫无美感,只有无法掩盖的,真相的气息。

  灯影憧憧,昏黄的房间里,只剩下唇齿纠缠的声音,和两个交织在一起的人。

  “呼——呼——”

  终于放弃继续肆虐彼此的嘴唇,白艳埋首在穆星的怀里喘了口气。而后“砰”的一声,她一把将穆星推到了墙上,穆星闷闷地哼了一声,却还是将手护在她的身上,担心她的蛮狠让自己摔倒。

  可她越是沉默,越是隐忍,白艳越是绝望。

  她颤抖着手,解开了穆星衣服上的第一颗纽扣。

  “艳儿,艳儿!”穆星想攥住她的手,却被她用力挣脱。

  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她等不及再细细地解开,干脆扯着衣领用力一撕。在巨大的撕裂声中,指甲和纽扣一起劈开,纽扣叮叮当当落在地上,在两人脚边滚出绵长的声响,像是眼泪落下的声音。

  “艳儿…”穆星唤了她一声,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无力地靠在墙上。

  劈开的指甲上轻轻划过穆星胸前起伏的弧度,留下细碎的血痕。

  所有躲藏在不可琢磨之处的侥幸,都在那浅浅却无法忽视的起伏上轰然破碎。

  “穆…小姐。”白艳感觉自己分明在笑,却听到了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