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定风波(GL)>第105章 患难夫妻

  半个时辰前

  丧乐至夜晚停奏,但灵堂的灯烛却亮了整晚,尚未大殓,故而没有盖棺,逝者尚韶华之年,膝下无子嗣,白日虽有不少吊唁的朝官与宗族亲眷,但至夜守灵时却格外清冷,整个夜晚,王瑾晨遣退所有人,独自守在棺椁旁侧,一夜未眠,加之昨日,已有两个日夜未曾歇息。

  屋外的积雪已经消融殆尽,水滴顺着檐角的凹槽一滴一滴落入院中的大缸中,至夜,不知是寒风忽然变得柔和还是因为人与心早已麻木,几个守夜的家僮站在设灵堂的院中,白绫轻轻飘动,夜色渐渐散去,望着天色,主人嘱咐时辰的将近,长安便道:“劳小环姑娘入内一趟转告主人,就说天将晓。”

  “好。”小环应答着福身,旋即跨入灵堂内,棺椁前立有新平郡君的牌位,旁侧挂着一面与诰命相对的铭旌。

  “郎君,长安说天要亮了,大内的朝议应该也快开始了吧。”小环入内走到王瑾晨跟侧俯身小声提醒道。

  王瑾晨便往屋外瞧了一眼,天色不再如墨般暗沉,遂垂下手撑着地板缓缓爬起。

  “郎君小心。”试图爬起站稳的人因为长跪而导致双腿麻木无力,差点整个人栽倒于棺椁上。

  “让长安找几个人堵住坊门,见甲胄则拦之,我随后就到。”王瑾晨撑着双膝扶墙,渐渐缓过劲来。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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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刚亮,集市开张,蒸腾的热气从锅中频频冒出,妇人站在铺子口朝往来的人群吆喝着。

  才至妇人腰侧高的孩童穿着厚实的棉袍,手里还拿着一张咬了几口的胡饼,手背上因沾了些许油渍而发亮,当孩童咀嚼着吞下正要再次咬向手中胡饼时却被旁侧的妇人用力扯住后衣缘拉至店中,胡饼因此从手中滑落。

  正当孩童哭喊着要去捡时,妇人训斥了他一通又重新拿了一块刚出炉的饼哄着,而那块有红豆馅的胡饼很快便被被疾驰而过的禁军所践踏。

  右鹰扬卫将军王孝杰常驻吐蕃,以骁勇著称,女皇登基时召归,因功累迁至此职,骏马渡过天津桥向南奔驰,身后跟随一队带甲的翊卫,两侧百姓观之又是一阵议论。

  “宿卫京城的十六卫就没有停歇过,这不是王老将军吗,哪个官员犯了罪竟然让王将军亲自?”

  “这个方向是往城南吧,城南可有住高官?”

  “太平公主府在城南,秋官尚书、春官尚书还有不少相公亦在城南。”

  “怪不得要将军亲自出动。”

  翊卫刚至修文坊坊门便被人拦下,王孝杰骑在马上望着几个腰间系有白绫的家奴,“吾乃奉旨办事,汝等在此阻拦是为何,可知妨碍公务是重罪?”

  “将军是奉旨来拿下官的吗?”声音从人群传出,家奴们让开至两侧,一个身穿丧服面容憔悴却又不失干净且难辨雌雄的年轻人现身眼前。

  王孝杰打马上前,俯视道:“汝是何人?”

  “下官是将军奉旨所拿之人。”王瑾晨合起袖子拱手道。

  换了一身衣裳,王孝杰竟然没有认出,或许他之前对这种天子近前的宠臣本就没有什么好感,故而朝议上也没有仔细去瞧王瑾晨更别说记住,今日这身丧服倒是让他眼前一亮,“你就是凤阁舍人王瑾晨?”

  “回将军,是,”王孝杰少年从军,四处征战,功勋卓著,成名之时王瑾晨尚在襁褓,虽官阶不高,可在军中威望极重,“下官没有想到圣人会遣王将军亲自前来。”

  王孝杰骑马至王瑾晨身侧,“汝在此等候,是早已知晓圣人的旨意么?”

  王瑾晨躬身回道:“不忍刀戈扰亡妻清静,故而在此提前等候。”

  王孝杰对于王瑾晨的回答有些诧异,也颠覆了以往的认知,遂一改先前的傲慢,从马上跳下,眼里透露着些许欣赏道:“如此说来,你倒是个重情义之人,比堂上那些个欺软怕硬的伪君子好太多了。”

  “亡妻于我有恩,礼是死的,活人岂可守着死礼过一生。”

  “这话我爱听。”瞧着王瑾晨身上的穿着,王孝杰想起适才在朝堂上御史弹劾的内容,遂皱眉道:“老夫虽然厌烦那些规矩,可是御史身为执法,又认准这死礼,今日是因你身上这件丧服而弹劾,你若这样穿着去,恐怕那群书生不会放过你。”

  “老夫只会骑马打仗,论武可以一人敌他们数十人,但若这论文,尤其是口舌,”王孝杰罢了罢手,“听多了只会让老夫气得想要挥拳头,虽然诏命是让你穿着入明堂,可是你要换了,之后也有借口应对,圣人并不想追究于你。”

  老将军的话让王瑾晨不禁勾笑,拱手谢道:“将军心善,好意下官心领了,只是这身丧服下官穿上便没有脱下的打算,即便要登明堂。”

  “有骨气,”王孝杰不但没有相劝,反而越加赞赏,“老夫就喜欢你这样有血性有胆量的年轻人,可惜你这身子骨太单薄了,不然真想拉着你从军,免得受那群腐儒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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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南街道——

  王孝杰骑在马上,归程并不似来时那边急切,扭头瞧着身后安然跟随的官员,“王舍人今年才不过二十有一吧?”

  着丧服之人回道:“是。”

  王孝杰摸着粗浓的胡子,“老夫十几岁上战场,弱冠之年便凭手中一杆□□击退吐蕃,文人里老夫最钦佩的当数唐都督。”

  “将军所言,是西洲都督唐唐璿老将军么?”

  “正是,你识得老将军?”

  “出使陇右时曾至西洲。”王瑾晨回道。

  王孝杰摸着络腮胡子,“老夫与老将军是战友,也是生死之交,老将军已至暮年,毕生所愿便是收复故土,这也是老夫所愿。”

  “四郎!”就在王瑾晨准备回话,在人群趋避军队的街道上传来妇人的柔声,熟悉的音色倍感亲切。

  王瑾晨便寻着声音望去,“阿姊?”

  萧氏兄弟丁忧三年结束,于本月官复原职,萧二也于地方受考核得以归京,今日一早城门大开便入了城,妇人抬头望着马上的将军,“将军可否行个方便,让妾与弟弟说几句话?”

  “弟弟?”

  “望将军行个方便。”萧二穿着一身绿色的公服走上前拱手道。

  看着走到妇人身侧的官员,王孝杰摸着胡须,“原来王舍人的阿姊是萧公二公子的妻子呀,也罢。”

  在王孝杰的招手示意下,看守的禁卫便至街道一侧等候,“姊夫这是丁忧结束了么?”望着公服革带王瑾晨问道。

  “嗯,归京路上听到了你的变故,这才匆匆赶路回来,至你家中却被家僮告知你被禁卫带走了,可把你阿姊吓得。”

  “大郎没有跟随阿姊一同回来吗?”

  “天冷,在车上呆着呢。”萧二指了指巷口停着的马车。

  马车内坐着一个乖巧可爱的孩童,稚嫩的小手握着照看之人的食指,“姑母,阿爷与阿娘何时才回来呀?”

  “大郎乖,一会儿阿爷与阿娘就回来了。”女子温柔的哄道。

  “阿娘一直说舅舅,可是我为什么没有见过呢,舅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扎着总角的小童瞪着天真的双眸望向女子,“姑母知道么?”

  这一问便将女子彻底问楞,旋即撇向窗口,抬手略微掀开车帘,“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姑母也不清楚呢,大抵是个既倔强又温柔的人吧。”

  “那姑母见过么?”小童继续问道,似乎越来越有兴趣。

  “见过,姑母在与大郎这般大的时候就见过了。”女子松开车帘伸手抚摸着小童的小脑袋。

  “可好看?”

  “好看。”

  小童见女子好像笑了,一脸不解的问道:“姑母笑了,难道姑母喜欢舅舅?”

  女子再次愣住,“大郎知道喜欢是什么么?”

  “是阿爷与阿娘常说的么?既见君子,其乐如何。就像姑母,提到时会笑。”

  侄儿的从让她异常惊讶,女子抬手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小脑勺,“大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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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初宫·明堂——

  “宣,凤阁舍人王瑾晨觐见。”

  跪坐的众臣纷纷扭头看向明堂正南门,在满堂朱紫的注视下一个着灰黄似陈旧衣物的年轻跨入殿中,登时引得朝堂一阵嘈杂。

  “他还真敢穿着丧服进入明堂啊。”

  “臣,王瑾晨叩见陛下。”

  女皇朝其挥了挥手,“王卿,起身吧。”并无责怪之言语。

  “谢陛下。”

  “且慢!”就在王瑾晨俯首欲起时,左肃正台有御史站出呵止道,“敢问王舍人,令尊安好?”

  “家父居越州,尚好。”王瑾晨边起边回道。

  “既令尊尚在,那舍人此身孝服是为何人所穿?”

  “亡妻新丧,讣告已发至诸位同僚家中,御史此言不是明知故问么?”

  “都听见了吧?”御史朝众人道,“也都亲眼看到了吧。”旋即走到王瑾晨跟前,怒指道:“你身为大周臣子,生父与君王尚在竟敢服子为父、臣为君丧之斩哀,你将祖宗之法置于何地,上行下效,若朝廷官员人皆如此,那百姓便会纷纷效仿,这天下岂不乱了套?”

  御史又端着笏板朝皇帝奏请道:“陛下,肃正台恳请严惩。”

  “于情于理,亡妻乃我明媒正娶之嫡妻,夫妻本该是患难与共携手一生之人,既然礼法将妻与夫齐平而论,那么如今连丧事丧服都要分个等次,又何谈一个齐字?”王瑾晨继而沉声道:“难道在诸位士大夫眼里,父亲始终重于怀胎十月游走于鬼门关将你诞下的生母吗?”

  朝臣们面露难堪,所学之道却让他们在心里支持着御史之言,可又因明堂上端坐的君王而不敢出言指责。

  “而今是你在不尊礼法,休要在明堂之上混淆视听。”御史怒道。

  “是,所以某这才解释与御史听,可惜御史眼里杀心已起,不肯放过某,”还不等御史着急反驳,王瑾晨又朝女皇奏道:“陛下,亡妻与臣有恩,可以说是没有亡妻便没有臣之今日,前夜亡妻逝与臣怀,成婚不过一年,连恩情都尚未还清,何况夫妻之恩,她是臣的结发妻子,在臣心中便是臣这一生最为重要之人,若臣死,亡妻服此丧服断无人言,为何臣替亡妻便会引来御史这般不满呢?”

  “刚刚老夫的话你没有听清楚吗,夫为妻纲,若无父无夫无子,又何以为家,男子建功立业维持家宅,妻替夫戴孝三年,守灵不改嫁应是本分,有何理由...”

  “御史以为家宅的中馈如此好掌,还是觉得女子,无论妻妾,处处都不如己?”怒火中烧的人将身侧御史的话打断。

  御史昂首不言,“哼,老夫可没有这样说过。”

  “那某请问,圣人比之天皇,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