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定风波(GL)>第103章 玉殒香消

  院中石子路旁侧的石柱灯被风卷灭了好几盏,小环拿着火折子弓腰将其重新点燃,靴子踩在雪地里形成一个凹陷的脚印,路过通往书斋长廊的小环瞧见长安的身影后伸长脖子确认,喃喃自语道:“这么晚了长总管去书斋作甚?”

  长安提着灯笼进入书斋,准备取挂在墙壁上的琴时看见榻上的矮方桌上正摆着一盘残局,“前日主人与主母下完棋怎无人收拾?”于是提袖准备收拾桌子时被小环叫住。

  “那是郎君吩咐不让动的。”

  “一盘残局,为何?”

  “没看见棋还未下完么,”小环道,“郎君说等主母日后身子好全再继续。”

  长安于是收手,从墙壁上取下装在布袋中的梧桐琴,上面已经积满灰尘,似乎许久未曾被人打开使用过了,“我至府上的时间也不短了,却不曾见主人动过这把琴,还以为主人只攻书画。”

  “琅琊王氏,以大王书圣之名传世,作为小王的后人,你们自然只以为王氏子弟只攻书墨。”

  长安将琴取出,琴身透着古朴与厚重,“这琴有年头了吧,梧桐香却丝毫不减。”

  “这是王家祖传下来的琴,族长没有传嫡子却给了我家郎君,可见族长器重,偏不知为何家主如此不喜郎君,连大婚都不曾出面。”

  “传世家宝给了旁支的庶子吗?”长安盯着琴,“泰兴延令王氏一脉的族长倒是极有眼光。”

  “我只听过一次,是在长安的时候,郎君的琴与七姑娘的剑,心意相通,人间绝色,”小环瞪着看琴的眸子,脑海里印着回忆,“此后便再没有见郎君动过此琴。”

  长安突感凄凉与无奈,“造化弄人,今夜过后,还能么?”旋即侧头望向窗外,“恐怕再也听不到了吧。”

  极深的檐角上端已经覆满了积雪,漫天飞舞的雪还在不停的下着,雪花偶儿还会被风吹入阁内飘到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身上。

  王瑾晨松开双手轻轻搭在已经调好音色的伏羲琴上,低头看着匍匐于自己腿上的女子,寒风时而将飞雪吹入内,吹动着抚琴之人的青丝,“夫人想听什么?”

  怀中传来微弱的声音,王瑾晨俯下身侧耳倾听着,勉强听清后点头应道:“好。”

  琴音伴着呼啸的寒风一同从阁楼上传出,熊熊燃烧的炭火将温度抬高,厚实的狐裘以及被褥将寒风阻绝,即便如此,王瑾晨仍能感受到躺在自己身上之人温度正在逐渐流失。

  “王郎不必愧疚,这一切都是妾心甘情愿,妾先前所言皆是凭心而论,无论将来王郎做什么,妾都会支持,这时日无端误了你,对不起。”

  琴音忽止,王瑾晨压住琴弦,双目盯着楼阁正前方的雪夜,僵在风中一动不动,良久之后呆愣的搂起怀中女子失声颤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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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

  ——太初宫——

  巍峨的宫墙之上被厚厚的积雪掩盖,内廷负责洒扫院子的宫人与寺人拿着扫帚将过道处的积雪一一清扫,几个内臣端着双手走在宫殿的廊道间,步伐轻而急促。

  “高内侍。”内臣平息着粗喘的呼吸,将所陈宫外消息的卷纸从袖中拿出交到高延福手中,又踮起脚在其耳侧嘀咕了一阵。

  高延福听后微微点头,“诸位辛苦,刚下早朝,且到殿廊与百官一同用早膳去吧。”

  “小人等寺人,不敢与诸位官人同食。”

  “圣人赏的,诸位不必担忧。”

  “喏,谢主隆恩。”

  高延福揣着密信转身入内,此时恰好几个留在后殿与皇帝议政的宰相退出,高延福与几个宰相道过礼后径直走到皇帝身侧,“大家。”

  “走得这般匆忙,可是宫外又出事了?”

  高延福将密信呈上,“回大家,凤阁舍人王瑾晨的嫡妻于昨夜病逝。”

  准备接信的手突然顿住,女皇侧头,“病逝?”

  高延福点头,“是,今日一早,王宅连讣告都发出来了。”

  “朕不是下旨让韦张二人视诊吗?”

  “先前两位御医入宫回禀过,李氏所患恶疾已病入膏肓,非药石可医。”

  寒风通过门窗刮入殿内,女皇突然感到一丝寒意,遂垂下无力双手,“来世一遭,终是谁也逃不过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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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行坊——

  洛河将神都南北阻绝一分为二,洛南里坊的消息传至洛北总要迟一,厚实的积雪印着一行行马蹄印,随后又被车轮碾压,萧若兰拂去裘衣上所沾的积雪,一身赤红极在府中为醒目。

  “七娘倒是好雅兴,大清早便独自在这儿亭中赏雪下棋。”将雪拂去后萧若兰抱着一只手炉走到东院。

  纤细修长的手夹着一颗白子正在思索如何破黑子的残局,“七娘的兴致不如阿姊,一大早就顶着风雪出门。”

  “你可知道我在外头听到了什么?”萧若兰顺着她的对桌坐下。

  白子落下,萧婉吟将手收回怀中抱着铜炉抬眼,“阿姊出门还不到半个时辰,中道而返,必然是有要紧事吧,至于是什么,七娘又不是阿姊肚子里的蛔虫,如何得知。”旋即又从棋盒内夹起一粒白子,“阿姊一大早出门是与宋姑娘有约吧?”

  “父亲大祥刚过,只是去城南的寺庙里进香而已,刚渡过新中桥便听到有行人在议论,”萧若兰语顿,抬眼道:“李氏...殁了。”

  哒,哒,哒,棋子从白皙的手中滑落,沿着棋盘滚至旁侧桌上,萧婉吟睁着不敢置信的眸子,“阿姊说什么?”

  “凤阁舍人王瑾晨嫡妻于昨夜病逝家中,今日一早王家与李家便同时下了讣告。”

  不知为何,萧婉吟突感一丝悲凉,“消息确切么?”

  “我命车夫赶往修文坊,若不是李氏身故,王宅门前又何故要挂白绫,而且...”萧若兰不愿再说下去。

  “而且什么?”

  “《荀子·正论篇》有云:封内甸服,封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此乃宗法五服,流传千年亘古未变,我虽未进去,却恰好瞧见府主人出来迎人,便也瞧见了他身上穿的丧服。”

  “李氏乃是明媒正娶的嫡妻,夫为妻着丧服有何奇怪。”萧婉吟重新拾起那颗散落的棋子。

  “若服斩衰呢,你也不要紧么?”萧若兰质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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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时辰前

  “供小殓入禭的衣衾已经备好,但是主人一直呆在房中不肯出来,讣告一发,一会儿必然会有人前来吊唁的。”万年抱着从婢女手中接过的衣衾。

  长安与小环守在浴房门口,“小环姑娘去劝说吧,平日就数你与主人最亲近,也侍奉最久。”

  小环接过万年手中的托盘,轻轻敲门道:“郎君,已至卯时初了,外边的天马上要亮了。”

  灯架上的烛火安然的燃烧着,热水经过一夜停放早已凉透,如同血液不再流通之人一样冰冷,王瑾晨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榻,用尽全身力气揪着衣袖失声痛哭,她不明白,为何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与这样的结局,李锦的死让她再次失去了方向陷入了迷茫,至此时她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愧疚,还是晚到的爱,但唯一可知的是,死别不可挽回,永远。

  至卯时,天边被一道白光划破,神舟大地的夜色悄然离去,王瑾晨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泪眼从地上爬起,略过屏风走至门前将门打开,门口侯着几个中年妇人,还有她的贴身婢子小环,王瑾晨将手撑在门板上,满眼憔悴有气无力道:“让准备小敛的人进来吧。”

  “喏。”

  天刚刚亮,明堂的议政结束不久大内便有官员乘车至王宅,并非吊唁,而是代为传旨的通事舍人。

  “门下,凤阁舍人王瑾晨元配嫡妻李氏,贤良淑德,晨兢夕厉,夙兴昧旦,闻内宅之变故,逝者如斯,追赠新平郡君,赐锦衣、珠玉,以外命妇之礼葬之。”

  “臣代亡妻,叩谢圣恩。”

  天子追赠的圣旨下达,朝廷百官纷纷亲自前往吊唁,无奈只得提前小敛入棺换上丧服。

  院中停放的棺椁周身刷满黑漆,画以赤兽镇之,长安拦住从房中走出的婢女,“饭含所用的稷与珠玉乃是圣人所赐,御赐之物为逝后尊荣,为何要替换?”

  小环端着被王瑾晨弃之不用的天子御赐珠玉摇头道:“主人说,主母正是因这身尊荣而夭寿,什么死后尊荣,这实不过都是给活人看的,主人说不需要。”

  长安便不再多言,“交与我处理吧,丧服已经送到了,等主母入棺停于灵堂后你便给主人送过去。”

  “好。”

  装着女主人遗体的棺椁被戴白绫的族人抬至灵堂,小环将粗麻布制做的丧服送到更衣室。

  ——咚咚!——

  “郎君,丧服到了。”

  “进来。”

  小环推门入内,王瑾晨一身白衣,案桌上堆着好几卷竹简,“郎君忙了一夜未曾休息,这样下去身子骨如何能吃得消。”

  王瑾晨将手中笔搁下,仔细的检查了一遍后吩咐道:“主母的志与铭不用另外请人撰写,由我亲自,去打听一下民间擅雕刻的先生。”

  “喏。”小环走上前将衣服置于桌前。

  王瑾晨抬头,丧服的断处有缉边,衣缘部分缝缉整齐,“为何是齐哀?”

  “丧礼仪制是如此,”长安从门外跨入房中,朝王瑾晨叉手,“主人自幼学儒,这道理应比小人更为清楚,小人知道主母身故,主人万分悲痛,然国朝重礼教...”

  “既然嫡妻齐同夫,又为何夫死妻要服斩衰,而妻死夫却只服齐哀,”王瑾晨将长安的话打断,“把它换了。”

  “这...”长安对视了小环一眼,劝谏道:“主人是举人进士,国朝的士大夫,若因情废礼,违背纲常,恐遭御史台弹劾。”

  “那便弹劾吧。”王瑾晨态度突然变得极为坚决。

  长安本想继续劝阻,得见脸色后只好作罢,“喏,小人这就去催司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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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行坊——

  萧若兰盯着一脸惊慌的人继而道:“周公定礼只有妻妾为夫着斩衰,而夫为妻丧时却降次,即便嫡妻也是如此,至国朝,即便是嫡子为嫡母守孝也是齐哀三年,国朝士大夫重什么?他们那些儒生,无非是一个礼字为首要,乱了纲常,岂不又为肃正台抓到把柄?且不说这个,就论他为李氏不顾礼制着斩哀,这说明什么?”

  “够了!”萧婉吟将棋子拍于桌上。

  萧若兰依旧不罢休,“至少李氏于他心中已有一席之地,这段姻缘与记忆,恐怕他终生难忘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五服之礼每个朝代都有细微的变化,大致承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