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出狱那一刻,王瑾晨紧绷的心才得以放松,毫发无损的从刑狱中出来时她不知道是该窃喜,还是为将来的路隐忧,总之现下总算是平安出来了。
肃正台官邸门前,一匹棕色的骏马正低着头抽搐鼻息,旁侧站着几个年岁都不大的年轻男女,其中一个还披着厚厚的兽毛披风,看上去有些焦虑,气色也不太好,就连精致的妆容都不能掩盖那失血的气色。
金带与表官员身份的银鱼袋在入狱之前就被金吾卫取下,因而宽大的公服穿在瘦弱之人身上便显得极为松垮,牢狱里潮湿阴暗,红色的下裳与衣袖上还沾染了不少泥渍与草屑。
当六合靴跨出肃正台大门的门槛时,李锦撒开小环搀扶她的手,十分急切的跑上前投入王瑾晨怀中,又抬手四处打量着她,最后抬起脑袋满眼心疼的注视着,伸出袖子里的手将王瑾晨额前凌乱的碎发理顺,“他们可有将夫君如何?可曾对你用过刑?”
面对着妻子满眼的担忧,王瑾晨握住她的手,却发现竟然比自己的手还要冷,加之苍白的脸色与虚弱无力的问话,让她一阵心酸与疼惜,连连摇头道:“对不起,让你担忧了。”
见人无碍,李锦便松下一口气喜极而泣的扑入王瑾晨怀中,“妾本想探监给夫君送些衣物与吃食,但是肃正台的人与狱卒不肯,无奈只好委托萧姑娘。”
王瑾晨抬手轻轻擦着她的眼角,“对不起,往后行事我会更加谨慎,绝不让今日之事再发生。”
李锦哽咽的点头,“家中备了膳食,车上也带来了一些衣物与点心,这些天你在狱中,都消瘦了不少。”
“好,”王瑾晨牵起李锦的手旋即将人扶上车,“咱们回家。”
坊内一处高楼之上窗户临街而开,旁侧不远处便是三法司之一的御史台,一双清冷的眸子正对着御史台门口。
“李氏倒是用情至深,傅氏会用自尽的办法保全族人,恐也与她父秋官尚书脱不了干系吧,”萧若兰回首望道,“还有你,既欠了人情又舍了钱财,最后人出来却与你无关,连半句话都说不上,看到这一幕,你还不肯死心么?”
“没有心,何谈死字呢,”萧婉吟回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萧若兰摇头,不信道:“因傅氏一案引起得党争为狄仁杰归京所破,看似风平浪静,实际只会更加激怒这场武李之争,很明显,圣人是偏向武氏皇族的,他往后的处境会只会更加艰难,你能做到袖手旁观?”
萧婉吟握着一只瓷杯沉默不语,萧若兰回身将手搭在窗户上沉了一口气,“你若实在放不下还有一个法子,兰陵萧氏的嫡女不可能做填房,但他是朝官,身有功名,岂会屈尊入赘?”
“这个家,阻拦她至此,我也已经呆够了,又怎会将余生也困在此处。”萧婉吟回道。
萧若兰再次回头,“你太纠结了,总是口是心非,真拿你没办法。”
“欠阿姊的情,婉吟会还的。”
“我不需要你还什么,你要救王瑾晨我不管,但是不允许你因他而做伤害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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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授二年九月下旬,因看出皇帝偏私武氏,文昌左相武承嗣遂派心腹凤阁舍人张嘉福集神都数百名百姓联名上书,奏请立武承嗣为储。
——明堂——
“启禀陛下,洛阳人王庆之等数百人联名上表,请求陛下立魏王为皇太子。”朝议之上内臣将宫外洛阳百姓所呈上书呈于明堂。
“荒唐!”文昌右相岑长倩起身斥责道,“春宫已有皇嗣,此时再奏这等事宜置皇嗣地位于何?陛下,上书者居心叵测,臣恳请彻查与责罚闹事者。”
“皇嗣虽在东宫,然储君尚未确定,格相以为呢?”女皇问道地官尚书格辅元。
格辅元起身奏道:“陛下,臣附议右相,皇嗣已在东宫,小小百姓竟敢干涉国是,若非有所图谋,又意欲何为?臣请陛下责令斥退。”
“臣等附议。”
见几位宰相同时反对,女皇便没有再追问下去,“储贰乃国本,朕需要仔细斟酌,今日朝议且罢。”
皇帝起身,跪坐的文武百官遂接连起身,“陛下,那王庆之...”
“朕乏了。”内臣搀扶着女皇起身,小心翼翼的将人扶下御座,“大家小心。”
掌礼仪的官员见皇帝离去,便高喊道:“撤仗!”文武百官只好卷班退出明堂各自归家或是回到有司办公。
女皇乘坐在玉撵之上撑着脑袋想了许久,“延福。”
“小人在。”
“去将王庆之召进宫来,朕要见他。”
“喏。”
——武成殿——
自明堂下,皇帝没有召见宰相商议政事而是传召了今日带头上书立储的洛阳人。
“小民王庆之见过圣人,天佑大周,光照万年,永保社稷,国祚绵长。”
女皇安坐在平日批阅奏疏的案桌上,“你倒是口齿伶俐,你可知皇嗣乃我所出,汝上书改立,何为?”
王庆之回道:“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今谁有天下,而以李氏为嗣?”
“她是朕之子,已赐姓武氏,遂为武氏族人。”
“宗法之制,古来只有子随父者,皇嗣虽为圣人子,然流李氏血脉,若为储,将来必覆大周而毁武氏宗庙,降帝为外戚又或视为乱党,使之盛世昙花一现。”
“皇嗣仁孝,必不会出现汝所说之事。”女皇皱起眉头。
“皇嗣固然仁孝,可将来之君呢?”王庆之再言。
不依不饶的态度让女皇颇为不悦,“储贰乃国本,不可轻易动之,念汝无知且初犯,出宫去吧,将人群遣散了...”
“陛下!”王庆之俯首磕头道,“陛下开创大周朝,建万世之功,成为这天下的人主,名垂千古,小民与洛阳百姓无不瞻仰敬佩,小民相信,将来大周朝的后人,子子孙孙都会记得圣人您这位开国之君。”
极为厌恶不听话之人的皇帝拍着桌子大怒道:“天家事,汝一介草民也敢管之,来人!”
正逢代理尚书职务的夏官侍郎李昭德候于殿外,李昭德匆匆入殿,“陛下。”
“带下去,杖责。”
李昭德瞧了一眼伏地死谏的人,“喏。”旋即朝殿外挥了挥手。
“陛下!”被禁卫抓着胳膊与肩膀往殿外拖走的人大喊道,“今天下是武氏之天下,若传李氏,武氏宗亲恐将不保,灭人者,岂会不防于人而令人有卷土重来之机,此兵家之大忌。”
李昭德听后,又恐皇帝动摇改立皇储,连忙催促道:“聒噪的东西,还不快带走。”
王庆之的话让这位已年近七十的皇帝开始心生动摇,李昭德担心的端着笏板走上前,“陛下。”
女皇撑着额头连声叹气,“武氏天下,岂可再易李氏。”
李昭德隐约听到后皱起眉头,大着胆子进言道:“陛下,今之天下为陛下之天下,然天皇为陛下之夫,陛下是武氏之女,已嫁之妇,以夫家为大宗,本家为小宗,而今陛下身有天下,当传之子孙为万代业,岂可以侄为嗣乎,皇嗣乃陛下之子,若以天下与承嗣,自古未闻有侄为天子而替姑立庙者,储君乃国本,天下民心之望,改立之事,臣恳请陛下三思。”
皇帝用撑着额头的手挥了挥,李昭德见之便止住了嘴,“臣失言,望陛下保重御体,臣告退。”
李昭德出殿后,虚了一口气,旋即望着殿庭之中被金吾卫控住的洛阳人,遂合起袖子走近问道:“汝受何人指使?”
王庆之瞪了一眼,旋即不再理会,朝大殿高喊道:“小人请见圣人。”
李昭德攥紧袖中的拳头,怒道:“将他带到光政门外。”
“喏。”
太初宫南门应天门之西的光政门前,金吾卫压着一个穿浅色圆领袍的庶民跪在门前,此门常有官员来往,很快便聚集了一堆朝官,李昭德大声呼喊道:“此贼欲废天子皇嗣立武承嗣而惹怒龙颜,诏命杖毙。”
随王庆之一同上表的同党及一群朝官听后皆为之震惊,“不是说圣人欲要改立武承嗣为储贰吗,这又是演的那一出,难道圣人改变主意了?”
“若是圣人要立武承嗣,今日朝议之时,此人的上疏恐怕早就采纳了吧。”
“哪是圣人不想采纳呀,分明就是几个宰相一同联合起来反对,岑右相领台省又为党首,他若不答应,就算圣人想立也没有办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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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德走后,高延福端着一碗热茶上前,“大家今日还没有进过一滴水。”
“支持皇嗣的势力,你怎么看?”
高延福被女皇问得心颤,将茶碗放下后走到桌前屈膝跪伏道:“小人只是个卑贱的寺人,不敢妄议国是。”
“传知制诰。”
“喏,”高延福起身,旋即准备转身时突然反应过来,遂朝皇帝再次叉手,“凤阁舍人王瑾晨嫡妻病重,自出狱官复原职便递书告假,已有几日了,今日当值的兼官是翰林学士。”
“那就派人去传。”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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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宅——
王瑾晨从肃正台出来归家后的第二日李锦便一病不起,强撑多日的身子终于在确认王瑾晨无事后垮下。
“苦...”病榻中的李锦捂着嘴,越来越讨厌这些苦涩得无法下咽的汤药,喝了一小口后便直勾勾的盯着小环手中端着的蜜饯。
王瑾晨一手拿着勺子一手端着药碗,再次舀起一勺轻轻吹拂至适温,“听话,等你喝完了才有能吃蜜饯。”
——咚咚——长安至内房的门口轻轻敲门,“主人。”
“何事?”
“宫里来人传旨,说圣人召见,大内派出的马车已至门口了。”
王瑾晨继续喂药,不紧不慢道:“让他们等会儿吧。”
“喏。”
李锦握住她喂药的手,“既是诏谕...”
“没事,先喂你喝完这碗药。”
如此,李锦便再也没有言苦。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稍作修改,时间线上做了一点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