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的火浪翻涌到了跟前,将所有的东西吞噬成灰烬。一颗火星溅过庄篁的指尖,她岿然未动,凝视着庄清流的刀尖,声音很低:“这么干脆啊?”

  “不干脆。”庄清流手腕纹丝不动,静静注视着她,轻声道,“想了很久。”

  庄篁嘴边泛出一线浅淡的弧度:“所以想了很久的结果,就是将刀指向我吗?”

  庄清流:“是指向我心里。”

  庄篁无声沉默了下来。

  庄清流眼中跳跃着火光的幻影,深深映照进她的眼底:“因为在你心底里,只有你要做的事,只有过去的事,只有未来的事,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在意。你眼里没有现在,没有身边活生生的人。”

  “我很小的时候,经常会坐在祭坛外面的长阶上听你吹一首水风琴的曲子,因为那首曲子你除了吹给祭坛里的那些‘亲人’,没有一次吹给过我,我反而因偷听被你罚过三十多次。烛蘅她从小被你轻视,被你无视,却始终视你为师尊,对你恭谨,对你敬重,对你言听计从。她毫无过错,你却整天以随从之名罚她。”

  “在很多地方,人族颇懂熬鹰之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最后将被收服的、浑身没有了气性的驯鹰留在身边,以便乖乖调用。”

  庄清流定定看着庄篁:“你从来就没有把身边的人当回事。所以有朝一日哪怕将‘它们’接回来,你又会怎么对待‘它们’?”

  庄篁唇角微笑更深,眼中却暗色翻涌:“不谈这个,那我失去的又算什么?当初成千上万的刀光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大浪过后,我身边什么都不剩,什么都不再有,这些账,我又应该算到谁的头上?”

  庄清流心里好像涌入了大风,荒凉空荡,嘴上一字一句地轻声道:“冤有头,债有主。却无论如何——都不是他们。”

  庄篁眼底彻底暗了下来,宛若沉入了无底的深渊。同时负在身后的手终于动了,一点一点地抽出了一把、和逐灵一模一样的长刀。

  庄清流并不意外,目光纹丝未动,两个人直视彼此,刀身都披拢着流转不息的炽烈灵光。

  “既然这样,那就跟我动手吧。”

  倏然间,庄篁身影从原地闪电般动了,挟着一股逼人的威势冲庄清流直掠而上。庄清流却收放自如地刀尖一偏,忽地将两把刀合在了一起,刀身间顿时闪蹿飞溅起绚烂火花的同时,一道银光冲天而起,顺着远处的西南海面挟风裹雷地爆裂狂贯了下去。

  ——哗!!——轰隆隆!

  波涛汹涌的蓝色海面被一刀斩开,澎湃翻滚的海水在可怖凌厉的刀风中直卷上天,绚烂的海涛回落之后,所有的浪花一分两半,漫漫海洋之中,逐渐露出了一条蜿蜒无际的海底之路。

  抽刀断水。

  远处升起滚动的烟尘,整座故梦潮开始在烈火中震颤,所有的声音汇集到一起,都开始转向了同一个方向。动物天生就有着避乱的本能,只要架好路,它们自然会逃生。

  庄篁脸上的微笑一卷而过,刀锋挟厉风骤然旋过庄清流的脖颈。

  庄清流长刀回锋,徒手诡异地翻转,反手一把攥住了她的刀尖,猛地借力跃起,一刀长长划开了庄篁的背脊。

  庄篁提着刀微微低头,回手摸了一下背后,翻转手掌,随便摩挲着满把的血轻笑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受过这样的伤了。”

  庄清流只是目光微微在她脚下的影子上落了一瞬,接着刀身一卷,飞旋而起。庄篁在原地纹丝不动地深深闭了下眼后,终于闪电般地冲天而起,刀尖直刺庄清流小腹

  ——滋啦!

  忽隐忽现的光影交叠闪动中,倏地出现了一团白色的影子。一只白毛狐狸突如其来地跃出,在千钧一发的时候紧紧箍住了庄篁的脖颈。庄清流手中的刀纹丝未停,一瞬间迎着庄篁的心脏直直刺了上去。在轻而寂静噗嗤声中,逐灵全部的刀身毫无阻隔地贯穿到底,一股鲜血猝然迸出。

  庄篁眼底急剧收缩,面前浮出虚幻的光影,血丝从瞳孔深处缓缓蔓延渗出,浑身上下开始冰凉僵硬。

  庄清流低头,脸色平静地看着同样从腹部一没到底的长刀,很久都没有抬起。

  烈火穿越荒野,大风在天际和耳边永不停歇地呜咽。

  结束了。

  庄清流双手微抖地合在一起,将逐灵一点一点地拔出。垂眼伸手,将庄篁接进怀里后,在她眼睛上轻轻地覆掌,缓慢抹下。

  祭坛笔直而庄严的长阶上逐渐滴出一道长长的血迹,幽绿色的荧石棺盖被无声推开又阖上。风声停了,地上映出狼狈的光影。庄清流垂头片刻后,冲着脚下的灵水潭无声跪下,将头深深埋了进去。

  空中渐歇的呜咽蔓入了水底。

  良久之后,庄清流撑着地躬身伏起,抬手抹了一把脸上刺骨而冰冷的水珠。与此同时,脚底一抹无声而幽深的影子静静出现,逐渐将她全部覆盖包裹在内。

  庄清流缓缓抬起了头。

  烛蘅目光落在她身后的棺椁上,声音颤抖地低低开口:“你在干什么?”

  庄清流没出声。

  好像是觉着茫然而无措,过了很久,烛蘅嘴角才又动了动,声音哑了下来:“你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庄清流目光定定落在地面上的一点,抬起手背,轻轻擦了嘴边的血后,撑地起身,错过她往外走。

  一根紧绷的弓弦缓慢升起,笔直挡在她眼前纹丝不动:“——说话。”

  庄清流仰头看了看颜色冰冷的铅灰色天空后,忽然开口道:“你不是也不喜欢她吗?”

  空气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烛衡缓缓转头,不可思议地分开唇缝:“什么?”

  庄清流没再理会,绕开弓弦继续往前走。

  烛蘅的身影瞬息又出现在了她身前五步的地方,一字一句地问:“你敢说,你自己没有分毫私心?”

  庄清流衣角滴着血沉默了片刻,坦然看着她的眼睛:“我有。”

  烛蘅眼底好像有什么紧绷的东西最后崩塌碎裂了,整个人什么都没有再说。背脊缓慢挺直,双臂一点点抬起,冰冷地指向了庄清流。

  箭尖反射着刺目的银月之光,在这点微光的掩盖之下,哪里好像还有别的水波在浅浅晃动。

  ——噗嗤。

  一支灵箭带着凌厉的劲风射出,面前的人再没有看她一眼,笔直地错肩反身离开。带着故梦潮大批的族人,顺着海底长路头也不回地拔身走远了。

  庄清流俯身跪在地上又低低咳出几口血后,仍旧用手背轻轻擦了一下,然后摸到胸口,攥住冰凉的灵剑拔出,撑地爬了起来。

  空中黑云滚滚,密密麻麻如水浪般的怨灵越来越尖啸锐利,四下狂冲乱舞。

  庄清流仰头看着天空,手中却一点点将虞辰岳深深按进了崩碎溅裂的崖壁腹中:“在故梦潮,普通的人会因灵力的充沛而提升五倍的修为,这些怨灵的煞气也一样。”

  她收回视线低下头:“你预料到这些了吗?”

  虞辰岳唇缝笔直地抿成了一线。

  庄清流又问:“你现在,也还能控制吗?”

  虞辰岳喉结上下滚了一下:“我控制不了了。”失控了。

  庄清流没说什么,也看都没有再看他,收回手的一瞬间,整座山崖崩裂坍塌。旋即一道月白色的光影直直从岛中央的上空旋身坠下,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在以往很多年的时候,在很多族人来跟她告别的时候,从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偶尔会想,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天……也到了那么一天的时候,她又应该去找谁好好地道别。

  如今这一天,终于到了。

  天色阴沉昏暗,下着漫无边际的细小冰粒,到底还是没有下雪。

  在故梦潮变得硕大而厉害的怨灵不时会飞蹿而出,试图掠过海面冲入仙陆。高高的思归崖上,一道身影衣摆翻飞,剑斩不停。

  梅花阑提着滴血的剑停在一人高的界碑旁边,定定冲着宛若站在崖边一线的人动了动喉咙,哑声道:“我来了。”

  庄清流轻轻抿着的唇弯了一点,目光里全部装着她:“来接我吗?”

  梅花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看着她开始点头:“我……我住的院子弄好了,我接你回去看看。”

  庄清流薄唇又弯了一点儿,有意问:“回去,回哪儿?”

  梅花阑目光落在她不住往出渗血蔓延的上半身,整个人轻轻抖了起来,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回——”回家。

  庄清流往梅家仙府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睫好像轻轻眨了一下:“是有点向往。”

  她收回目光,终于从滚滚涛声的崖边动身,慢慢走近了梅花阑,笑起来坐下身:“但是别折腾了,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这儿也挺好的。”

  梅花阑手中的剑咣当坠地,整个人半跪下来,用手拼命去堵她身上的伤口,不断涌血的箭伤。

  庄清流声音有些疲惫,却十分柔软地看着她:“傻姑娘,没有用。堵不住的,也不是因为这点伤。”

  梅花阑崩溃了,忽然用力把她搂进了怀里:“……别这样。”

  庄清流趴在她怀里,睫毛花蝴蝶似的一眨:“我好像也不大想。但是是我没打过。”

  梅花阑一言不发地抱紧她起身。

  庄清流伸手轻轻按在她肩上,声音有些疲惫:“这没什么的,梅畔。每一个人都有这么一天,有时候想强求也强求不来……”

  “就让我好好歇一会儿吧。”

  梅花阑起身的动作停了下来。

  庄清流摸摸她的脑袋,拉她在面前盘腿坐下,又一一展开手指翻了几下花绳,说道:“渡厄活泼调皮,我把它留给你,好好照顾它。”

  一道淡金色的灵光在她手中扎动着飞出,没挣几下,就被迫没入了梅花阑掌心。

  梅花阑却低着头一动不动,看着她伤口的血缓缓止住,整个身体却渐渐透明了起来。

  庄清流嘴角微勾,轻轻抬手捏了捏她的脸:“怎么了,嫌少吗?”

  梅花阑目光无所落地抬头看她。

  庄清流手指在她脸上轻而慢地摩挲了一下,小声笑:“我有的。都想给你。但是这么多年,没攒下什么好东西。”

  “所以我身后留下的别的东西,你也不要去碰。不必想着替我报仇,替我做一些多余的事情。你要过得喜欢什么才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样我会高兴。”

  梅花阑眼中有什么东西泛了出来,搂着她的手一寸寸收紧:“——我答应你。”

  “我听到了。”庄清流细绒的睫毛自然勾翘着,目光落在她脸上,“你这些年说过的话,我都听到了。”

  “我以前也没有过过这样的生活。这些年,我也很开心。”

  庄清流低头,温柔地看着她:“我会记得。”

  “都会记得。”

  梅花阑深深低头,大颗大颗的泪水溅到了地上,边缘刺出一圈起伏的毛边。

  “……我也舍不得你。”庄清流无声在她脑袋上摸了摸后,手逐渐游移回转,按到了梅花阑眉心。

  梅花阑倏地睁开眼,把她手腕紧紧攥了起来。

  细小的雪粒翻飞,空气中似乎有幽微的梅香浮动。

  片刻后,庄清流手指蜷了回来,转而轻轻握住了梅花阑的手,说了声:“——好。”她难得有些出神地仰头道,“那就不要忘记,记得我吧。”

  天色愈加暗沉,断断续续的小雪飘了起来。可她连再等雪大一点的时间都没有了。

  太短了。

  太短了……再长一些就好了。

  庄清流趴在梅花阑怀里,抱着人的手拢了拢。她直到这个临头,才觉得这个时间太短了……竟然没有一点缓冲的余地能留给她喜欢的人。

  这人可能是以为她冷,不住地缩小蜷紧着怀抱。

  庄清流身上的透明已经蔓延到了指尖,看着天空道:“有些人我还没有来得及……梅嘉许,要小心他。”

  梅花阑的眼皮因为沉重而越来越低,死死按在庄清流肩膀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别这样……不要走。”

  庄清流眼中的水波一闪而过,敛了下睫毛后偏头,目光转向她放在身侧的剑,声音越来越低地问:“喜欢吗?”

  梅花阑脸颊冰凉地埋进她颈窝:“……不要走。”

  庄清流用很轻的动作拨弄了一下落在她睫毛上细小的雪粒,稍稍退开了一点儿,示意梅花阑将剑身翻个面,道:“我刚才想了个名字,叫‘盏灯’怎么样?”

  冬风冷而刺骨,落在剑身上的雪花纯洁又晶莹,梅花阑手腕轻轻一翻转:“盏灯?”

  “……嗯。”

  庄清流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未出口的话在舌尖滚过一圈后又收了回来,只是目光越出去,看向了梅花阑身后。

  风声鹤唳,厉风穿野,大批的人顺着蜿蜒的山崖小径冲了上来。

  庄清流手上几不可查地轻轻回拢,尾音很轻地散在风里:“梅畔……你什么时候长大啊。”

  梅花阑:“马上,所以你等等我……”

  她话音未落,随着第一个冲上峰巅的人影跃出,面前的人忽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动身向前,将心口送上了盏灯的剑尖。

  天地都静止了。

  大片大片的人如潮水般涌上,四周沸腾光怪陆离。

  庄清流目光平静而柔软,整个人在梅花阑怀里瞬间模糊消失,转而变成了闪烁着万千磷光的光影,铺天盖地,灿烂地飞散。

  大群大群议论纷纷的人似乎被梅花昼短暂挡了下去,幻影中有一朵小花旋转着浮现,仿佛当年第一次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一样,绕着她四周盘旋飞舞了一圈。

  这次却是依依不舍的告别。

  梅花阑泪流满面。

  连小花形状也越来越透明的光影翩翩地蹭过她的下巴脸颊和鼻尖后,悄然消弭于嘴角旁边。

  最后的一点亮光随之消失不见。

  所有闪烁着的绚烂荧光飘扬过海,被散尽的灵力像一层柔软的薄膜轻轻披笼而下,流落回整个故梦潮的所有草木之上,将它们悉数包裹在内。

  天上乌云蔽月,闪电纵横。

  雷终于劈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