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阵狂风刮来,将梅思归身上的羽毛吹成了倒劈叉。漫山的梅树哗啦摇曳,发出摩挲窸窣的声音。

  天暗了。

  梅花昼走过来,将一件厚大氅给梅花阑裹到身上,也转头从峰崖上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又抬头望望四方屏障,轻叹道:“夜深了,很冷。回去睡吧,思归也要冻着了。”

  他话落梅思归从梅花阑怀里探出一个小脑袋:“啾啾。”

  示意自己不冷,要等等庄清流。

  梅花阑提起大氅的一个边角,低头将梅思归裹了裹,道:“我心里不大安宁。”

  过了一会儿后,问:“虞辰岳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梅花昼淡淡负手看着远处的天际道,“这事需要商议很久——地方还未攻占下来,百家就已经开始僵持争夺要划地界了,更遑论要是散修也加入,更会一发不可收拾,不是一两日之功。”

  梅花阑沉默片刻,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忽然轻声喊了句:“哥。”

  梅花昼转头,见她手指轻轻摸了下身旁的剑柄,开口道:“我有时候,想把那些人都——”

  梅花昼只觉着有什么东西从胸口寂静地升到了半空,不上不下,无言以答。

  梅花阑这时却情绪不明地摇了摇头,旋即起身,抱着梅思归下山回了房,道了声:“你也早点睡。”

  梅花昼温声点头:“好。”

  历经几个月的先安排修整其它地方后,梅花阑的小院子才在彻底入冬前正式弄好,从临时住的地方挪了进来。

  可那人一眼都没看到。

  夜逐渐深了下来。

  月光在乌云的掩映下朦胧又暗,一道人影无声从天上旋转飘落,转头看了看。

  梅花阑这个新的梅苑就是个梅园,所有的小径都蜿蜒在林木之中,庄清流从曲径通幽处往梅海深处走去,拨开最后一段梅枝后,看到了檐下亮着的一盏夜灯。

  梅花阑半坐在床上侧靠着头,正在闭目养神,手边上是半卷翻开的书。

  两个人一个屋内,一个屋外,夜色又黑又凉,小院有花香。庄清流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立在窗边,静静看了她很久。

  灯花无声闪烁流淌,梅花阑彻底睡着后,门轻轻响了。屋内烛火微暗,万籁俱寂,无声进屋的人定定站在床边,温柔笼下的影子带来有如实质的触碰,好像一个不成形的拥抱。

  很久后庄清流小心翼翼地俯身,闭眼在床上人的唇上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梅思归四仰八叉蹬开的被子被重新拉起,头顶的胎毛温柔服帖地软软趴下,小屋中有风离开了,半开的窗户在夜色中无声掩了起来。

  “让你以一敌众,是难为你。”

  半暗不暗的桌边,庄清流平静地将一张封好的纸笺推出桌面:“但你在幕后就可以了。其余所有的事,你都不用管,也不要管。”

  桌对面戴着银色面具的少年低头,缓缓接过她留下的东西看了一眼,未曾言语。

  庄清流身影又轻风般离开,落坐到外面一棵树上后,转头看了旁边一眼。

  分叉的树枝后有一颗圆圆的脑袋探出来。

  庄清流挪开手中的袋子,开口道:“化成人形。”

  还探头探脑要偷她东西吃的一条绿色蛇晃了晃尾巴后,化了个年轻的女人出来。水蛇腰。

  庄清流目光由下至上,道:“说两句话。”

  蛇:“嘶嘶。”

  庄清流:“人不这么说话。”

  蛇:“滋滋。”

  “……好了。”庄清流抬头看一眼后,手绕到旁边儿,给它喂了颗以往偷吃最多的蜜饯,“没时间了。就这样吧。”

  天亮起来了。

  梅花阑缓缓醒过来后,先闭眼缓了一下,然后照常偏头,给旁边四仰八叉的梅思归重新裹了裹。接着才披起衣服,掀开被子下了床。

  没走两步,她目光忽然落在窗边停下,盯着被推动的留痕看了很久。旋即转头,在屋内极速巡梭了起来

  正中央的黑木圆桌上放着一把崭新的剑,剑下压着一张字条:“愿下雪之时,能共剪几枝红梅。”

  梅花阑蓦地穿好衣服,抓起剑拉开了门。

  长庚的仙府的撞钟声响了起来,檀香袅袅的木屋之内,庄清流将一个东西轻轻按压在了桌边,冲身后华服潋滟的老者道:“多谢。”

  燃灯老道透过纸背看了一眼标有小圈的地形图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不自己给她?”

  庄清流目光长长落在纸上:“她性格傲气,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折腰的。”

  “唉。”燃灯老道盘坐在蒲团之上,“好,我答应你。”

  庄清流点点头,转身走向了门外。身后充满了洞明透彻的目光仿佛穿过她的背心,最后问了句:“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庄清流拉开门,迎着晨光的脚步丝毫未停:“没什么必要。她知道与不知道,都不影响什么。”

  日光洒落了下来。

  整片仙陆四处都响起了大同小异的钟声,无数修士起床穿衣,奔赴向一整日要做的事。各个门派的宗主也相继用完早饭,开始准备日复一日的操劳。

  ——吱呀。

  镂空的雕花木门刚缓缓打开,一片青灰色的衣摆正要跨出门槛,眼前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月白色的弯刀应声出鞘,闪电般一刀贯穿了要出门之人的喉咙。

  “啪——!”的一声,摇摇欲坠的尸体还没彻底倒下。庄清流的身影已经转瞬消失,又出现在了另一间昏暗的寝室之内,四周所有的门框木柜之上都雕镂着一种特殊的石榴花。

  正在低头扣腰带的陇川玉氏宗主因窗外的炸雷蓦然抬起头后,瞳孔骤缩,闪电般伸手摸向了床头悬挂的佩剑。

  “咔擦!”

  面无表情的幽灵踏空而起,在他手摸上剑柄的瞬间落下,两脚旋在他肩上骤然一拧,脖子断了。

  “——啊!”

  “杀人了!杀人了……庄清流杀人了——!”

  长长的尖叫声终于震裂四野,雪花般的传讯同一时间飘向了所有倒戈虞辰岳的仙门仙府之内。

  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的熹阳喻氏宗主双手紧紧握着剑,还没从僵硬中反应过来,一条淡金色的长绳已经绕过层层包围的护卫,悄然从背后缠上,瞬间就凌厉地勒断了他的脖子。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日光在缓慢升起,可怖刺骨的冰冷寒意却在整片仙陆极速地蔓延。不知道已经是第多少个参与密谋的宗主倒下后,一道涌动翻滚着梅花瓣的衣摆飞快落下,握剑拔上道:“她在哪里?!”

  “啊啊啊……”偌大的空地上一群人趴地痛哭,“梅、梅……你迟来了一步,她刚刚走了!”

  梅花阑紧紧握剑的身影转瞬飞掠离开。

  坐落在宛州晋阳仙府的密室之内,此刻一齐聚集了仙陆南境三十多个小门小派的宗主长老。这些百家宗门平日里在大事上共同进退,在私底下则依地界划分,又有多个更亲密的同盟密团。

  高高坐在屋脊飞檐上的人眼角一瞥,望着他们此刻背靠背围成一个圈儿戒备的样子低低笑了一声,旋即厉风闪过,房顶的人转瞬出现在了包围圈之中,哗然一掌拍案,桌上片刻前还在供饮宴的精美酒壶凌空震起,猝然碎裂后,四下溅了满地。

  灼烫跳跃的火舌一瞬间从地面缭绕缠上,剧烈翻滚的浓烟充斥了满屋,所有的人寸步难行地被钉在原地舔舐成灰。

  “布阵,结界——!”

  “给我搭出剑阵!!快、快,动作快!”

  广陵本溪的宽阔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修士动作极速地涌动包抄着,最外层弯弓搭箭,中间层布满音修,里层精锐的剑修弟子严阵以待。然而蓦然从巨日下闪出的身影只一抬手,一张巨大的灵网就骤然从这些人脚底下冲天而起,溢出了刺眼爆烈的灵光。

  庄清流断喝一声:“收!”

  顷刻之间,这里也在密谋集议的数十人连人带剑通通被绞成了碎片,漫天血雾可怖地洒落坠下。

  还未落下站立的人头也不回地转身消失,又堪堪迟了一步的人在广场边缘无声落下,望着满目碎尸,眼中闪过难以言喻的痛色。

  所有小的宗门之主无一幸免,死亡的阴影刚拉开就以悬殊绝胜的姿态强势降落。

  上梓裴氏的仙府之内,端直在桌案前静坐以待的裴启并没有见到弯刀幽影,被庄清流拎住后颈带走的,是代他参与了密谋的裴舍。

  结界的屏障一闪之前,去路中央无声出现了一道身影遮挡——裴熠。

  庄清流脚步稍顿,看着他的脸。裴熠已经十分明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手上动作却十分平静地拿出了一张纸,立在光下,双手展开低声问:“这不是你写的吗?”

  庄清流目光落在上面。那是当年尚且在故梦潮的时候,裴熠讨要时她曾写过的一个字——是一个“和”。

  见她未曾开口,裴熠嘴唇坚毅地抿成了一条直线,持着字低声重复了一遍:“这是你当年写的,现在却非要这样吗?”

  “哈哈哈。”庄清流嘴角无声一弯,“非要这样吗?你问我吗?”

  裴熠见她这副轻飘飘的姿态,眼里掠过难以言说的失望,哑声问:“我以真心待你,你一直以来,又对我们付出过几分真心?”

  日光落在身上,却带不起一丝一毫的暖意。真是冬天了。

  庄清流眉梢眼角笑起来:“我没对你付出过真心。”这句话说完,她身影倏动地掠过裴熠,停也没停地掠走了,“我没有真心。”

  下一个,长庚仙府的踏仙峰。

  天色阴沉无边,连聊赖的暖色光影也没有了。庄清流注视着季无端的脸:“你也是来跟我谈真心的?”

  谁知沉默一瞬后,季无端却动嘴道:“几年前在这里举行的那场年宴集议,我负责外围守卫,也暗中听到了。”

  那些表里不一的厥词,那些明里人族式微,即将亡矣,暗里灵气衰微,寿数减少的话。

  这就是这些仙门之人的嘴脸。

  庄清流忽然瞧他一眼:“你好大的胆子。让虞辰岳知道了,你以为他会容你?”

  季无端握着手中的剑眯眼:“我不怕他。”

  庄清流瞥瞥他,低声告诫:“把嘴捏紧了。不光是现在,还有以后——捏紧了才能好好活。”说完就要掠身离开。

  季无端却蓦然出声问:“你为什么不早点除掉他?”

  庄清流脸色淡淡地往头顶看了一眼:“因为他只是个煽动者,能被煽动起来的人,心底本来就有这个心思,是一样的。”

  有些从庄篁嘴里说出来的话,她虽然没有应,但不妨碍是对的。

  季无端还要说什么,庄清流的身影已经在虚空中开始消失了。仓促间,他只来得及脱口而出一句:“……我已经是少宗主了。”

  可能有太多未曾有时间说出口的话、未曾有机会表达的意思都隐含在了这几个字之内,已经融入虚空中的庄清流最后转头看他:“好。”

  风声回荡四野的云巅,一只手蓦然抓了个空,道:“庄烛!”

  仍旧立在原地的季无端眼睛看着梅花阑的样子,耳中听到这个名字后,脸上接连闪过了数种复杂古怪的神色,最后全部化为了无声的黯然。

  “你一直追在身后找她,是什么意思?”季无端冲梅花阑问。

  梅花阑在半空转头看了她一眼,握着剑没有说话。

  季无端凝视着她:“你态度暧昧不明,已经遭到巨大非议,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梅花阑这次看都没再看她,直接掠剑离开了。

  灵璧兰氏的兰台之前,一个简简单单端琴的女人飞身立在倒悬飞溅的瀑布之上,宛若站在水流正中央,脸色平静地弹奏着铮鸣的曲子,神态毫无所惧。

  庄清流坐在光影折射出的彩虹弯弓上静静听了一曲,才抬手将她的琴一划两段,抓着人起身。

  兰颂双手握剑,分寸不让地挡在前面。

  “阿颂让开,此事与你无关。”兰宗主的声音异常镇定,思绪也很清醒。

  ——从古至今,当野心家正在准备造反,还没开始广策应普下令的时候,那些尚且没有染血的“刀”,就还是无辜的。可一旦所有的刀都被摆上台面,那要死的就不是一个人了。

  兰颂仍旧丝毫微动,缓缓抬起剑,剑尖直指庄清流眼睛。

  庄清流目光转在他眼底挑眉:“你想好了要这样?想好了若彻底掀开,会再多牵连多少人?想好了凭你一把剑,确定能承受后果?”

  兰颂一字一顿:“你不欠我的吗?”

  庄清流目光在他似天真似假幻的脸上落了半会儿后,忽然低头笑了一声:“别说你。这世上连一根花草我都还没有欠过。”

  她嘴角本来天生上扬,可以往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如今这样勾起来的时候,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就好像是兰颂现在立马死在她面前,也不会动摇她分毫。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动摇她。有也不在这里。

  ——砰!随手将兰颂掀飞撞落在潮湿的石壁之后,庄清流转瞬离开了这里。

  她的身影还未在邓林虞氏的仙府内彻底显现,一道厉光就擦着手臂旋切了出去。低头一看,半只左臂连袖摆带外侧一点翻飞的血肉都被一起削掉了。

  切出这道光影的,是被围绕在大殿台阶正中央的虞辰岳本人。此刻他身边已经上下左右都围好了精锐的嫡亲弟子,俨然已经组好了家族独特的方阵。

  然而所有人持剑的手似乎都因为攥得太紧而在抖。

  庄清流草略看了一眼后,不在意地收回视线,低头随便抹了下手臂的血。下一刻,那本来翻起来的伤口居然就已经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众人惊骇不已,浑身上下连同两条腿抖得更加厉害。站在台阶上的虞辰岳一个抬袖,自己将他们都从两边掀飞了。

  庄清流看着他表面风平浪静下的眼睛,手握在刀柄上笑了起来:“怎么了,你本来还以为会有一场大战是吧?”

  虞辰岳目光跟她短暂对视,忽然淡淡敛了一下,没有说话。

  庄清流这个人,她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彻底的摧枯拉朽前都不会动你,但只要一动,就是所有的东西连起来都要一起清算。

  他并没有笑,也没有事到临头的额外平静或变色,庄清流目光定在这张情绪不同寻常的脸上看了片刻后,轻轻眯了眯眼。

  下一瞬,她手中的渡厄灵活蹿出,并没多耽搁地掠着人消失在了原地。

  最后一步追来的梅花阑,彻底没了她的踪迹。

  而千万里之外的故梦潮,成群的动物正在滚烫中奔跑疾驰,地平线上蔓延出了一道移动的火毯,大片大片的植物燃烧在烈焰之中,将它们背后的山体照得绚烂而金红,漫山遍野的焰舌滚滚翻涌,炙浪滔天,烈火仿佛从天上蔓延下来,将山河烧尽。

  所有的魂灵,像火花一样灿烂地飞散。

  故梦潮成为了一座正在灰烬中死去的火岛。

  作者有话要说:看不懂的没关系,我都会解释的